出院后的这三天,陆鸣秋的生活与先前没什么不同,每日定时服药、定时用餐,剩下的时间养花、看书、撸猫,和谢辞雪谈天说地,精神不济、情绪低落时就回卧室发呆、睡觉,唯一的不同是,岑时会给他发微信,聊摇滚乐,杨皎亦会来消息,讲述她在新疆的所见所闻……期间季医生来给他做过两次心理疏导,令人惊讶的是,陆鸣秋对顾少容的情绪淡去不少,那夜发生的事好似让他看开了许多。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时间转眼来到十六号当天的傍晚,陆鸣秋站在别墅门口,伸长脖子张望,今天谢辞雪的母亲从上海飞回来,落地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谢辞雪亲自出发到机场接人,可眼下快六点半了,还是没见他们回来。

  陆鸣秋难免有些担心。

  张妈怕他在风口站久了受凉感冒,忍不住劝道:“陆先生,进屋里等吧,首都路况不好,夫人和少爷估计是堵在半道上了……”

  她话刚说到这里,别墅外边忽然响起一阵轮胎摩擦路面的刺耳刹车声,陆鸣秋看过去,发现那是谢辞雪的车,被行道树遮了大半个身影,隐秘得很,难怪驶过来的时候他没瞧见。轿车停泊在别墅的铁门前,副驾驶的车门率先开了,谢辞雪弯腰从里头跨出来,然后又主动去拉后座右侧的车门。

  几秒后,一个身材匀称的妇人扶着谢辞雪的手走下车,由于距离稍远,陆鸣秋看不清她具体长什么模样,他只能看见妇人头顶宽大的黑色网纱礼帽,和礼帽下边的一小撮栗色长发,以及她身上那件由暗红色香云纱制成的古法旗袍……如此复古的服装瞬间将时间的界限弄得模糊,陆鸣秋蓦然回忆起大学时的选修课,谢老师款款走来,也是这么一身典雅的打扮。

  谢玉龙上前几步,推开雕花铁艺大门,一双高跟鞋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响,走到别墅门口时,她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台阶上的青年,对方穿着全套阿玛尼男士成衣,靛蓝色的面料衬得他肤白若雪,唇红如朱;黛色的眉毛下,一双琉璃色的眼珠晶莹剔透,跟一汪水似的,瞧着便知是个乖巧干净的后生。

  她眼明心亮,知道这位多半就是她儿子的心上人——从机场回到别墅的这一路,谢辞雪一直在念叨他的心上人有多么的好,让她这个当妈的和颜悦色一点,千万别吓到人家。

  谢玉龙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不过,向来冷情的儿子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当妈的肯定不能扯后腿,更何况这小孩合她眼缘,她没有理由冷眼待人。

  谢玉龙登上台阶,站到陆鸣秋的面前,伸手摘下礼帽,微微笑道:“我听阿辞说,你姓陆,那阿姨就叫你小陆,可以吗?”

  “谢老师,当然可以。”

  说着,陆鸣秋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的妇人,对方和他记忆中没太大差别,依旧成熟知性,只是年龄长了几岁,那双凌厉的凤眼变得和蔼,整张脸都饱含着岁月带来的通透与智慧,这让陆鸣秋想起自己的母亲,于是他心底的紧张感顿时消弭了不少。

  谢辞雪提着母亲的行李走过来,见他们面对面站在门口,就说:“妈,赶紧进屋吧,都到吃饭的点儿了。”

  这句话提醒了谢玉龙,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小陆,我路上听阿辞说,你喜欢吃甜品和糕点,正好我从上海带了些蝴蝶酥回来,你可以尝尝。”

  “谢老师,谢谢。”

  闻言,谢玉龙弯月似的细眉微挑,张口笑道:“小陆,你别叫我谢老师了,听着怪生分的,叫我谢姨吧,或者用你们四川话喊我嬢嬢?”

  “嬢嬢……”陆鸣秋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小声地用四川话喊了这么一句。

  谢玉龙眉开眼笑,主动挽着陆鸣秋的手和他聊天,她说话有分寸,见识也广博,光是讲自己养花的各种心得,便能讲上半个多钟头。

  陆鸣秋听得津津有味,可谢辞雪对于花花草草之类的话题是半点都不懂,根本插不上话,只能一个劲地喝闷茶,他甚至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抽空学习一下园艺知识。

  三人吃饭的时候,谢玉龙总算换了个话题:“阿辞,你之前说你要去四川,那公司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差不多安排好了,”谢辞雪边给陆鸣秋盛汤,边说,“我也给舅舅打过招呼,他会帮我看着公司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你心里有数就行,”谢玉龙夹了一筷子红烧鲫鱼,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吧。”谢辞雪说。

  “要待多久?”

  谢辞雪看了一眼陆鸣秋,见他表情茫然,知道对方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他索性也摇摇头:“不知道,看情况吧,可能会多待几天。”

  “你记得提前联系蓉城那套房子的负责人,让他们做好清洁工作,到时候就别住酒店了。”谢氏家大业大,谢玉龙年轻时喜欢四处买房产,她在蓉城正好有一套小户型,只是常年不住,也不想租出去,便找了个当地认识的人打理,让对方偶尔去看看情况。

  “知道了,妈。”

  用过晚餐后,谢辞雪开始着手准备外出旅游的东西。而陆鸣秋则按照惯例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怀里抱着靠枕,姿态慵懒而惬意。央视黄金档正在播一部扫黑题材的电视剧,剧情还算是有趣,播到反派和他弟弟吵架的重要情节时,陆鸣秋感觉旁边的沙发突然凹陷了一下,他偏过头,发现是谢老师。

  “小陆,你晚餐好像吃得不多,要再用点蝴蝶酥吗?”谢玉龙的嗓音很柔软,带着些许的江南情调,有点吴侬软语的意思。

  “不用了,我晚上如果吃太多的话,胃会难受,”陆鸣秋不自觉地歪着脑袋,好奇道,“谢姨,你咬字的习惯有点像南方人诶。”

  “你耳朵还挺灵……”谢玉龙蹬掉拖鞋,伸长了腿,把脚踩在茶几旁边矮小的木凳上,伸着懒腰回道,“我外公是苏州人,我和阿辞舅舅读书时,每年都会去南边过暑假……我当初觉得他们当地人说话软软的,蛮好听,就下意识去模仿那种腔调,后来讲多了也养成习惯了。”

  “噢,这样啊。”得到回答,陆鸣秋转过头,继续去看电视剧。

  谢玉龙冷不丁问:“小陆,江南风景很好,你去过吗?”

  “没有。”陆鸣秋长这么大走过最长的旅途,就是从西南来到遥远的首都。

  “有机会可以去江南看看,那边非常适合采风写生,寻找绘画的灵感。”

  谢玉龙的话音落地,陆鸣秋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本平缓的情绪也隐隐有些失控。

  “谢老师,我……”

  最终,陆鸣秋含含糊糊地开口,还没等他说完,谢玉龙发出一声轻叹:“你的事,阿辞给我说过一些,而我有一些经验,你可以参考参考……当初我生下阿辞以后,得了产后抑郁症,而大部分男人完全无法理解生产有多么的恐怖,我前夫就是,我的痛苦有一部分是源自他的不理解,但那时候我爱他,所以我还是继续和他生活了一年,但爱有时并不能解决一切,我抑郁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影响到了阿辞……”

  “后来呢?”陆鸣秋适时追问道。

  “后来我和他离了婚,”谢玉龙说到这里,眉眼间全无怀念,而是一种深深的解脱,“我们之间不是没有爱,他也算是个普世价值中认为的好男人,可我没有办法和他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所以我选择离开,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摆脱掉婚姻关系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连画技都有所提高……”

  谢玉龙默默注视着陆鸣秋的眼睛,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般,温声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是想说……小陆,你要割舍掉生命里那些糟糕的部分,要清楚地意识到,你已经脱离了过去的种种环境,没有会人伤害你……我当初没离婚之前,有整整半年画不出任何东西,后来我前往苏州,见到我的恩师,他说我必须重新找回对绘画的热爱……我想,现在的你也需如此。”

  “谢姨,我想画画,可是我没办法拿笔……”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和他谈及此事,但奇异的是,陆鸣秋竟也不反感。

  “你如今真的还热爱绘画,而非恐惧它吗?”谢玉龙说,“小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陆鸣秋当然能听懂。

  他想画画,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如今的自己一事无成;而他画不出来,则是因为他恐惧着四年前的顾少容,从而恐惧画画这件事本身。

  他明白,他一直是明白的。

  陆鸣秋垂下眼睫,连串的眼泪滚落,好似断线的珍珠,他过去四年不愿承认的事,终于被人点破——他失去了热爱的本性,因此失去了画画的才能。

  这就像是天罚,残忍又无情。

  陆鸣秋用衣袖擦擦眼泪,却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抓住他的手,他抬起头,发现谢辞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此刻正蹲在他的身边。

  谢辞雪拿出手帕,缓缓拭掉他的泪,他的动作异常轻柔,手指擦过脸颊肌肤的力度,宛如飞花落水,悄然无痕。

  “……谢辞雪。”陆鸣秋愣怔两秒,叫出了他的全名。

  谢辞雪温柔回应:“我在。”

  沉默许久,陆鸣秋语气闷闷道:“我想回四川……”

  “我已经订好机票了,后天就走。”

  谢辞雪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只是帮他拭泪,静静地陪他缓和心情,然后给他讲了几个简短的笑话。

  在他的插科打诨之下,陆鸣秋的眼泪渐渐止住,他想,自己的绘画之路是从家乡开始,那么重新找回热爱的过程,自然也要回到家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