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秋醒来时,首都这场雨已经停了,天空放晴,阳光从玻璃窗外爬进来,拉扯出一道道金色的影子。

  他的眼睛往旁边移动,就见到了谢辞雪,对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脑袋低垂,眼睛紧闭,看样子正在睡觉。

  陆鸣秋侧了下身子,想从床上起来,他的动作相当轻,本意是不想打扰到别人,可谢辞雪还是醒了。

  一睁眼,他就问:“你躺了一天一夜,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鸣秋开口,声音微哑:“感觉挺好的,就是有点饿。”

  谢辞雪舒了口气,打了个电话叫佣人去准备食物,等到通话结束,他才转过头来对陆鸣秋解释发生了什么。

  “你晕倒之后,我带你去私人医院做了个检查,你当时低血糖了……医生说可以回家修养,我就把你带回了家,但并不是南庭新苑的那栋房子……”

  陆鸣秋眨眨眼,表情颇为茫然:“所以我现在在哪儿?”

  “我家老宅,”谢辞雪说,“南庭新苑其实是我弟弟的房子,我三个月前刚从国外回来,那边离公司更近,他就借我暂住,你如果要离开顾少容,我寻思还是换个居所比较好,所以擅作主张带你回了这边。你要是觉得生气……就骂我几句?”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犹豫,像是不确定这样能不能让陆鸣秋消气。陆鸣秋笑了下,小鹿一样的眼睛微微弯起,像天边的月,他说:“我没有生气。”

  谢辞雪顿了下,温声问:“那你要离开顾少容吗?”

  陆鸣秋点点头:“我想离开他,麻烦你了。”

  “不麻烦。”谢辞雪的嘴角微微上扬,看得出,陆鸣秋的这个决定让他非常高兴。

  陆鸣秋沉默几秒,想起家里人,有些不好意思道:“谢先生,我小妹她……”

  “我知道你家中的情况,”谢辞雪轻描淡写地说,“在你晕倒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安排人到四川去看望令妹了,你别担心。”

  “谢谢。”

  谢辞雪思索片刻,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陆先生,你当初为什么不把小妹接到首都疗养?”

  “她不愿意,”陆鸣秋闭上眼睛,回忆自己妹妹的笑,许久后他才继续道,“我小妹是个很念旧的人,她说自己如果注定要死,那么她想死在故乡。”

  说这段话时,陆鸣秋的语气平淡如水,没有半点波澜,可谢辞雪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不舍,他静静凝望眼前的青年,苍白、病弱,瘦骨伶仃,那双漂亮的琉璃色的眼睛充满死寂,明明半个月前见面时,那里面还闪着晶亮的光。

  两厢对比,着实令人心酸。

  谢辞雪叹口气,他从前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但面对陆鸣秋,他却好似无师自通了。

  他声音放得低,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自带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陆先生,等你的精神养好了,能带我去参观一下你的家乡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西南。”

  “你想去四川?”陆鸣秋的眼睛微微睁大,“可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道该带你去哪里逛。”

  谢辞雪说:“或者你带我去见见小妹……她应该挺想你的。”

  “好吧。”

  想到能回四川,陆鸣秋心里高兴,下意识露出一个笑。他长得俊美,笑起来又好看,此时正逢一缕阳光落下,轻轻笼罩着他的脸,光彩照人,满室生辉。谢辞雪被眼前的一幕晃了神,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诗:白玉金边素瓷胎,这是描写瓷器技艺的句子,可放在陆鸣秋身上,似乎也恰如其分。

  卧室忽而安静下来,大约两刻钟后,佣人过来敲门,说饭菜已经备好了。

  陆鸣秋下了床,发现自己原本的浴袍已经变成了一套丝质睡衣,他猜这应该是谢辞雪帮他换的。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跟着谢辞雪离开卧室,到餐厅用饭。谢家老宅亦是栋别墅,卧室在二楼东侧的第一间,出了门,对面是张粉白的墙,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秋天的红枫,用笔老道,意境开阔,看得陆鸣秋眼前一亮,他忍不住问:“谢先生,这幅画的作者是谁啊?”

  “这是家母二十年前所作,”谢辞雪浅笑一声,“其实你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

  “我听过?”

  “我母亲叫谢玉龙。”

  陆鸣秋吃了一惊,他的的确确听过这个名字,国内印象派大师、首美教授、纽约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会长、玉龙工作室的创始人……当初读大学的时候,他还旁听过谢玉龙教授的选修课。

  “没想到你居然是谢老师的儿子,”陆鸣秋脱口而出,立马意识到这句话不大对,于是支支吾吾找补道,“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谢辞雪毫不在意地说,“我的确没什么艺术天赋,更不爱画画,家母从小就很嫌弃我这一点,还说我不如岑时。”

  听他提及岑时,陆鸣秋才想起这两兄弟的姓氏不一样,而且岑时眼睛绿幽幽的,带有明显的混血特征,可谢辞雪是典型的东方长相,这一点很奇怪。

  大抵是他脸上的疑色过于明显,被谢辞雪看出端倪,两人下楼梯的时候,谢辞雪问:“你是不是特别好奇,我和岑时明明是兄弟,为什么差别如此大?”

  陆鸣秋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先生,这是你的隐私,我没有刨根究底的习惯。”

  “也不算隐私,这件事在我们圈子里人尽皆知,”谢辞雪语气自然道,“我父母是青梅竹马,在我周岁时,他们两人和平离异,我母亲带我回到谢家,从此我改姓谢,对外的身份也是谢家人,后来我父亲再婚,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位德国人,他们育有一对龙凤胎,也就是岑时和他的妹妹。”

  陆鸣秋听明白了,“所以你和岑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对。不过我们关系很好。”

  话说到此处,螺旋楼梯也走到了尽头,陆鸣秋打量此间的装修风格,与谢辞雪在南庭新苑住的那栋房子迥然不同,那边是纯中式设计,谢家老宅却不是,这边虽说占了个老字,可室内采用的装潢相当新潮,墙壁漆的是鲜艳明亮的纯色,地上铺的是浅色原木地板,窗户外安装铁艺雕花栅栏,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色块拥挤,显得整面墙特别闹腾;与之相对的电视墙则大范围留白,唯独左下角用浓墨绘制了几株亭亭玉立、栩栩如生的红莲,两面墙一动一静,倒是互补。

  从客厅到餐厅,要经过一个封闭的走廊,走廊的两边镶嵌着铜质壁灯,壁灯下边是一对三尺来高的胭脂红珐琅彩大瓷瓶,这大抵是老宅内为数不多的中式元素,陆鸣秋还注意到,这截走廊的天花板采用拱形吊顶,上头用模糊的油彩涂画,就像西方教堂的天顶画,不过与教堂有所不同的是,谢家老宅天顶绘制的是莫奈的名画《睡莲》。

  谢辞雪见他在看天顶画,开口说:“老宅的装饰皆是我母亲一手设计的,她当时痴迷莫奈,亲手临摹了一幅,走廊里的那对瓷瓶是别人送的,与家里的装修格格不入,但母亲喜欢,就把它们放在这里了……岑时当初说这里的颜色太跳太满,陆先生觉得呢?”

  “没有啊,你家的色彩搭配很漂亮,我挺喜欢的。”

  陆鸣秋这话不是恭维,他确实喜欢谢家老宅的装潢,他喜欢艳丽热烈的色彩,当初选择学画画也是因为可以肆意摆弄那些颜色。

  两人来到餐厅,佣人已经布好了饭菜,具是清淡的饮食,盛放在乳白色的骨瓷餐具里,瞧着颇为雅致。

  陆鸣秋虽说是饿了,可却吃不下太多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已经吃饱了,可转眼一看,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碗里的饭也才吃了一半。

  这鸟儿一样的饭量,看得谢辞雪直皱眉,他劝道:“现在才下午两点多,离晚饭还有几个小时呢,要不再吃点吧?”

  陆鸣秋摇头道:“吃太多会反胃。”

  谢辞雪虽然心疼他,可是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陆鸣秋的身体报告除了低血糖以外,没什么别的大毛病,他猜陆鸣秋之所以反胃,多半是心理问题。谢辞雪已经让江医生去联系国内最好的心理医生了,就是不知道陆鸣秋愿不愿意配合。

  不过这事儿急不来,得循序渐进。

  谢辞雪正想着,就见陆鸣秋开始收拾碗筷,他轻握住对方端着碗碟的手,说:“你不用做这些,张妈会收拾。”

  “噢,我习惯了。”陆鸣秋以前一个人住,做饭洗碗收拾房间都是自己来,倒是从未被人“伺候”过。

  谢辞雪拔高声音喊了声“张妈”,片刻后,餐厅背后的厨房里走出一位中年妇人,陆鸣秋定睛一看,发现妇人正是昨天在南庭新苑见过的那位。

  张妈来到餐桌边利落地收拾碗筷,临走前还关切了一句:“陆先生,你怎么不多吃点?”

  “张妈,等他身体养好,食量自然就上去了,你别管啦。”谢辞雪怕陆鸣秋尴尬,代他回了话。

  张妈走后,陆鸣秋问:“谢先生,我的手机呢?”

  谢辞雪从外套兜里拿出一部黑色手机,说:“顾少容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

  陆鸣秋点开手机屏幕,来自顾少容的未接来电足足有六十余条,其中还夹杂着几条杨皎发来的微信。

  他没理顾少容打来的电话,直接点开了杨皎的消息。

  杨皎:【陆鸣秋,顾二少问我你的下落,你跑哪儿去了?】

  杨皎:【呃,他说你被人带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杨皎:【你人呢?】

  杨皎:【弟弟,你别吓我】

  陆鸣秋抿抿唇,他没有直接回复消息,而是先问谢辞雪:“顾少容知道我被你带走了?”

  “知道。”

  “他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谢辞雪笑道:“顾家有个项目需要谢家帮忙,他只要敢来,我就敢让他们家赔个精光,而且顾少容的哥哥相当精明,他不会放任弟弟乱来的。”

  陆鸣秋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比起自己再被顾少容抓回去,他其实更怕这件事会牵连到谢辞雪和谢家。

  他低下头,浓密的睫毛扫出一片阴影,像一把小扇,他的手指敲击着键盘,打出一串文字发送给杨皎。

  陆鸣秋:【皎皎,我单方面和顾少容分手了,你以后不要再理他了。】

  对面的回复来得很快。

  杨皎:【你终于把他给踹了,普天同庆啊!】

  杨皎:【不过你到底在哪儿,知不知道昨天我差点去报警。】

  陆鸣秋:【我在一个朋友家,别担心。】

  杨皎:【行。】

  杨皎:【对了,你既然已经和顾二少分手了,那么新疆应该能去了吧?】

  陆鸣秋的神情瞬间怔住,他的精神再次陷入桎梏,被囚禁起来画画的记忆始终跟随着他,如影子般,甩不掉,忘不了,怔忡之际,连串的泪珠滚落下来,从眼眶落到颊边,一颗颗泪珠宛如一块块大石,直直地坠着,坠到他的心底,压在他的心尖。

  他想,他的确可以离开顾少容,可顾少容带给他的影响却是沉痛的、深刻的,这种影响仿佛是镌刻在灵魂上的刺青,想要彻底磨灭,只能拆皮拆骨,将整个人分解重塑。

  陆鸣秋正沉浸悲伤中,脸颊忽然感受到一股柔软的触碰,力度轻盈,像被羽毛搔了一下,他撩起眼皮,发现谢辞雪正在用帕子给他擦拭泪水,男人的表情很严肃,仿佛给陆鸣秋擦眼泪是一件无比重大的事。

  “别哭。”谢辞雪的气质是矜贵的,清冷的,可此时他为陆鸣秋拭泪的手温热而和暖,他如今二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珍重地对待一个人。他想起七年前初见陆鸣秋,那时候青年堪堪二十岁,眉眼清俊,神采飞扬,他说到自己喜欢的画家时语调会微微上扬,那种鲜活的朝气令谢辞雪难忘,后来他远赴万里重洋,孤身前往遥远的西方发展事业,每每看见与绘画相关的东西,他都会想起对方。

  他相信,任何一个见过陆鸣秋从前模样的人,都会为他的现状而感到心碎。

  他不想陆鸣秋哭,他只想让陆鸣秋笑。

  谢辞雪擦干那些珍珠似的眼泪,语气郑重道:“陆鸣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