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说好的死对头呢【完结】>第77章 一叶孤舟

  在蒲荣的意识里,他才刚刚结束一场比赛,走下机甲的升降梯。

  他很难受,几乎不能站稳。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变形,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行走的方向。他强撑着走到场外的垃圾桶边上,谢阳洲似乎跟了上来,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昏倒了?被人带走了?

  他是迷糊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更严重一些可能有一整天?

  蒲荣当然不知道,他昏迷不醒已有整整数日,而且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尽管他的眼睛依旧紧闭,但似乎能感受到透过眼皮照射进来的刺眼的强光。于是他的眼睛转动着试图张开,只是由于干涩的眼皮长久不工作,要费好大一番力气才能掀开。

  一下,两下,三下……他终于见到了光亮。

  蒲荣缓慢地眨着干涩的眼睛,适应着自己所处之地的光线。入眼是陌生的天花板,上面嵌着几方兢兢业业工作的灯。

  他动了动眼珠子,转动着自己的脖子,试图用眼睛搜集到关于这里的更多信息。

  蒲荣看到的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仪器,还有浑身被接满了仪器的自己。更令他惶恐又迷惑的是——这里的陈设虽有医疗设备,但整体上却不像是在医院的病房。

  他想起自己倒下去之前看到的那条推波助澜的新闻,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也足够把他吓个半死。他迫切地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因而挣扎着爬起来急于求证。

  同时他心里又疑惑难解:自己这是在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遭陌生的一切都让蒲荣觉得惶恐不安,他不管不顾地撕掉自己身上连接的仪器,翻身下床。仪器立马发出一声催命似的嘶鸣。

  他本就久未进食,浑身虚浮无力,被吓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蒲荣的心率一下子升到了顶峰。

  一群穿着整肃的医护人员蜂拥而至,进入这个也许能勉强被称作诊室的地方,七手八脚地把蒲荣摁回到床上。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人群,还有不容反抗的、控制性的动作,一切都让刚刚苏醒的蒲荣惊恐不已,像只受了惊的猫似的颤抖着,眼底射出警惕又抗拒的光。

  他想喊,但感觉嗓子却像是塞了一坨棉布。他想逃,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却都像是被卸去了零件。于是他只能任人宰割,不怎么安分地被重新接上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仪器。

  待到一切归于平静,一群人像来时那样迅速地离开了,只剩下一个看上去资历就很老的医生,在房间里和蒲荣面对面。

  蒲荣终于冷静下来,也有力气去问:“我这是在哪儿?”嗓子嘶哑得像一面破锣。

  其实蒲荣心底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因为他看到,这些医护人员的白大褂上无不别着一枚齿轮形的徽章——智全局的标志。但这只能让他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越积越多,怎么又会牵扯到智全局呢?

  医生依旧紧紧蹙着眉,不答反问:“你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吗?还敢乱跑?”

  他伸手,从背后掏出一个资料袋,里面装着蒲荣机甲竞技生涯的“最终判决”。

  机甲竞技实在是一项“花期”很短的体育项目。

  相比其他体育项目,它投入大、战线长,选手正是步入职业生涯的时间要晚得多。

  由于精神链接对于身心发育水平的双重要求,成年之前的选手只能接触微体量、高自动化的机甲,而非像寻常体育项目一般、从小便开始练童子功。

  这与正式比赛赛场上所用的机甲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成年之后,他们往往还要花费两年左右的时间进行精神强化训练,以适应精神链接给精神海带来的强大负荷。

  而再经过数年的实战训练与经验积累之后,他们作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成人的职业生涯或许才刚刚起步,比赛生涯中的黄金期,继而降临。

  但黄金期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长久精神负荷所带来的脑部损伤,伤病积累到极点,也意味着一个选手的职业生涯走到了尽头。

  医生举着手里的片子,实在是难以置信。眼前这个青年才二十一岁,刚刚起步的年纪,精神海何以残破不堪得像个久经沙场的老选手。

  他向蒲荣说明着情况,于是蒲荣的表情逐渐凝固了。直到医生说出最后决定性的一句话,他眼里的光彻底消失了——“你的精神海损伤已经影响到了中枢神经,不想脑损伤程度进一步加重的话,从今以往,你就再也不能碰机甲了,否则你会瘫痪,或者还会更糟糕一点,你会因此而丧命。”

  “而即便你从现在开始停止进行机甲这项运动,你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不可逆的精神海损伤将会终身伴随着你,恶心、眩晕、暂时性失明,这些症状将会时不时来访,而你并不知道这些症状将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频次爆发。”

  蒲荣双手交叠着,指甲紧紧地、紧紧地嵌进肉里。

  Chaos。

  那条新闻,那条新闻……

  蒲荣心里隐约联想到了什么,于是他下意识去急切地翻找着自己的终端,未果。

  医生关切地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你必须尝试克服。”

  “不不不,医生,终端……我的终端,不,能不能先把您的终端借我用一下?”

  医生自然欣然答应。终端一拿到手,蒲荣便急匆匆地在搜索框里输入“蒲氏集团”等关键词,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相关的新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天的匆匆一瞥只是他混乱之下产生的幻觉。

  他的头又炸裂般地痛了起来,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无比清醒。一切的线索都在他的脑海中一个一个排列了起来,形成了一条逻辑完整、时间线顺畅的链条。

  他用颤抖的手指在搜索栏里输入“查封工厂”、“宁省”等几个关键词,将新闻的搜索范围定位在八年前到现在。

  当他看到“辉瑞制药”的字眼,与熟悉的、带着绿色箭头的精神强化药物时,蒲荣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想必白筠和蒲博宇当年前往宁省,根本不是出于什么工作变动,而是为了在宁省当地发现的、一种怪异的化工材料。

  起初,这种物质被认为是生产一种精神强化药品所需的平替化工原料,当地奸商大量开采,一时之间为自己找到了廉价、大量的替代品而沾沾自喜。

  可很快,药品生产就出了岔子。用药的人纷纷出现不良反应,去往医院检查,结果都是精神力不但没有得到强化,反而被损害得不成样子。

  受害者纷纷起诉,制药商赔偿了一大笔费用,旗下几所工厂也被查封关停了一段时间。这家制药公司正是瑞辉制药。

  恰巧,受害人之中有一位机甲竞技的业余爱好者。他服用那种精神强化药物,本来只是为了补充自己不怎么充沛的精神力,以弥补自己驾驶机甲时的亏损。

  然而用药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对机甲的掌控力似乎提升了十倍不止,像是全身的潜力都被尽数开发出来。

  这件奇闻很快在圈内传遍了,然而大多数人并没有往别处想。

  白筠和蒲博宇看着身为Beta、劣势逐渐显现的小儿子,却逐渐动了心思。

  白筠毕业于一所知名大学的精神医学专业,几乎一听到这个消息,她便百分百确定了——这种药物并不是在损害服用者的精神力,而是在发掘服用者的精神力,将他们的精神力十倍、百倍地放大发挥出来。

  如果能将这种原料运用在机甲动力源上,那将是一项划时代的新发现!那群庸才只知抱怨、不知抓住机会,既然如此,她就用自己公司的研究室来做成这件事。

  两人隐瞒真正的目的,带着小儿子千里迢迢来到了宁省的小县城,以县城的一所机甲俱乐部为据点,秘密募集着试验者进行初步的试验,Chaos的研制自此伊始,蒋谢凡就是最早的一批试验者。

  如他们所料,这种化工原料在应用之后,发掘精神潜力的同时带来的精神负荷实在过大,大到了令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地步。那些试验者在结束试验之后,大都终生无法继续机甲竞技。

  蒋谢凡不了解个中缘由,真心实意地以为是自己的体质太差、不能承受试验带来的负荷因而出了问题,甚至打心底觉得给予他丰厚赔偿的蒲家夫妇是彻头彻尾的好人。

  但那又怎样?赔偿足够丰厚,白筠和蒲博宇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不是没有人发觉其中端倪,但即便有不甘心继续闹事者,白筠和蒲博宇也会用提前签署好的合同与免责声明将对方压得哑口无言,最终不得不答应金钱赔偿了事——为了避免这种早有预料的情况,他们是不介意在合同上放一些小小的“隐藏条款”的。

  科技进步的路上,总是要有牺牲的,不是吗?一个试验者倒下,那就继续选下一个。

  两人以自己的小儿子蒲荣为模板,挑选出了一个又一个驾驶技术和精神力俱佳的试验者,探索着如何将精神力发挥到极致、以辅佐驾驶技术的存在。

  与此同时,他们悄悄与东山再起的辉瑞制药达成了合作,继续秘密开发那种早该被查封的化工原料。

  讽刺的是,辉瑞制药重新开张以后,精神强化药物的2.0改良版本粉墨登场,剔除了原始版本的副作用以后,甚至远销海外。使用者之中,不乏当年1.0版本药物的受害者。

  短短半年的考察期过后,白筠和蒲博宇带着儿子再次回到了江省。试验并没有结束,那种化工原料依然从秘密的途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蒲氏的研究所,供给着这座吃人般的实验室。

  试验有了一定的进度以后,白筠和蒲博宇决定让自己的儿子亲自上阵了。然而机甲的副作用并没有完全剔除,他们并不敢让蒲荣真的去冒险,只是让他在机甲制动状态下模拟机甲的运作,而后记录各项数据。

  尽管试行中的Chaos依旧硬伤不断,但白筠和蒲博宇依旧能看到它身上不可估量的潜力。和蒲荣水平相似的Beta试验者并不好找,于是他们不可避免地生出这样的想法:如此强大的Chaos,如果由精神力和体力都是顶尖的Alpha来驾驶,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

  这样的想法被立刻实践,试验者中逐渐增加了各项素质优越的Alpha。

  如果说试验起初的目的的确是为了蒲荣,那么其深入进行无疑催生了白筠和蒲博宇的野心,正如白筠所言——这台机甲如果成功度过最终测试阶段,绝对是攻克目前国内技术短板的存在。

  很快,他们迫不及待地将机甲投入了实战,冯荆就是那一场试验的测试者。

  然而,无论什么事情,操之过急都易生变故。后面发生的事情自不消多说,冯荆在学校的竞技场失控,甚至惊动了智全局。

  然而白筠和蒲博宇并不慌张,收到智全局的传唤,冷眼看着智全局将机甲里里外外查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什么违制的地方。

  那是自然,Chaos与寻常机甲不同之处只在于动力源成分,智全局的人死死摁着机甲的配置去查,哪里查得出什么东西呢?

  这件事最终被定性为意外事件,最终不了了之。

  白筠和蒲博宇却算是因祸得福,由此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曾注意过的、Chaos最为致命的缺陷——它成倍发掘出的不仅是驾驶者的精神力,还有驾驶者的情绪波动。再微小的情绪都会被成倍放大,理智则在其中荡然无存。

  这种缺陷在实验室稳定的环境中并不会得到体现,而一旦实际投入赛场,会影响选手情绪的不确定因素就太多太多,这种缺陷也就一发不可收拾。

  尽管这次测试给冯荆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又惊动了智全局,但白筠和蒲博宇丝毫不见慌乱,依旧是诡辩、赔偿、捂嘴那一套。

  经此一役,他们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是尝到了投入实战的甜头,认识到了将机甲测试放在实际赛场上的必要性。蒲荣突如其来的叛逆几乎令他们无暇顾及,他们只忙着筛选出一个又一个合乎条件的试验者,好尽快完善Chaos。

  尽管如此,二人并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让儿子成为机甲竞技界真正的明日之星已经成为了他们内心无法抹除的执念。白筠联系上蒲荣,与儿子作出约定:“但是——你必须答应爸妈,在机甲通过审核获批进入最终阶段试验的时候,你必须要亲自上阵来试运行。”

  试验看似顺利地进行着,Chaos身上的漏洞被一个接一个修复,它所造成的的精神负荷终于处在了人体所能接受的范围内。白筠自认其臻至完善,于是大胆申报,不出所料通过了官方审核。随即,他联系蒲荣,要求他来进行最终阶段的测试。

  白筠知道儿子在青训营的比赛不好打,她以为自己给儿子送去了一场及时雨,殊不知却是一道催命符。

  细细算来,蒲荣参与Chaos的测试已有二三载。白筠并不知道,即便这些测试只是在Chaos制动状态下的模拟,也依旧会通过神经电极作用到蒲荣的精神海。精神负荷以微小的程度叠加积累,至于此时,已然到达了临界点。

  蒲荣和谢阳洲不知情的精神海开发训练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历经过一次Chaos实际驾驶也令蒲荣的精神负荷更加深重。于是在那场比赛过后,蒲荣千疮百孔的精神海,终于彻底支撑不住了。

  

  蒲荣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把父母强加于身的使命变成了自己真正的热爱,然而那一天,他的梦想才刚刚起步就破灭了。父母亲手把梦想捧到了他的面前,又在不经意间亲手将之碾碎。

  国家队、全球联赛、还有他设想的以后和谢阳洲继续并肩作战的生活,一夕之间化为泡影。

  他呆立在那里,忽觉自己身若一叶孤舟。

  “蒲荣,你的父母涉嫌未经批准擅自开展高危险系数的机甲试验,由于你也牵涉其中,现在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诊室的门忽的被打开,一道严肃而不容置疑的女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