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二楼,僻静的隔间角落里。

良辅一手端着已经冷掉的茶,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上摊开的大堆资料。

贺沅乡别墅的书房里,除了那份已经失效的遗嘱,只剩下一些资产证明和文件,公司的办公室中也是一样,除了新立的遗嘱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在对贺沅乡社会关系的调查中,发现他不是京城本地人,也没有其它故乡亲属在这里,贺沅乡的生意做的很大,其中不乏一些不能见人的商业纠纷,但是所有的生意往来伙伴,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就是没有作案动机,基本都被排除在外,别墅里的监控显示,案发当时庄园的佣人都各司其职,家宴上除了贺沅乡之外的三个人都在餐厅中,没有证据能够直接证明任何人的杀人嫌疑。

案件陷入僵局,目前所有突破口,似乎都指向了……他的铅笔在纸面虚虚划过,最后落在一张证件照上——那个文弱却聪明的beta。

林峭拥有独立制作出致幻药剂的能力,而树林里的捕猎坑,如果不是非常熟悉庄园的人也不可能如此熟练利用,并且他们在庄园所有监控器里都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员出入,说明凶手对监控死角非常清楚,能够完美躲避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布置凶案现场,这一切条件林峭都完全符合。

只是为了遗嘱而杀人的动机看上去合理,在他身上却非常站不住脚,林文隽和林蘅去世之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林峭,他明面上拥有的资产是贺沅乡的十数倍之多,甚至有一个专门的家族信托办公室为他一个人打理财产,而如果是为了父子关系,警方了解到,贺沅乡多年以来的确对长子很冷漠,但这冷漠不是一天两天,林峭也早就独立有了自己的事业,甚至成了家,怎么会在父子关系缓和的时候突然选择杀人呢?贺沅乡又为什么突然改变遗嘱把财产留给不受宠的长子?这是不是和那份两人合作开公司的合同有关系?

最让良辅费解的一点,林峭明明知道很快就会被拆穿,为什么在杀人案当晚,他们在贺沅乡书房找到那份失效遗嘱的时候隐瞒下了自己才是遗产继承人的事实呢?以他看到亲爹死在面前都没哭一声的淡定,如果警方真的相信他那被吓傻了的说辞才是真正的傻子。

而之所以警方只能从动机猜测,则是由于更要命的一点——他们没有更直接的证据,贺沅乡身体里面检测出的致幻剂并不致命,光是致幻也无法准确预知贺沅乡会在失去神智的前提下走到哪里,凶手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准确引诱贺沅乡走进树林,跌进那个致命的深坑?

刑警队这几天为了这个案子夙兴夜寐,却没有一点进展,加上那个杀千刀的瞿平戎那么霸道,死活阻挠审讯,更是让警方无从下手,虽然他们没有办法带走林峭审问,但是对他的住处进行了监视,然而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良辅让人去查阅了他近期的社交来往和出行记录,发现这个人是个生活极其简单的人,比他们刑警队一群加班狂还简单,基本就是国研院和家两点一线,人际关系简单到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良辅的眉头拧着,笔头已经被咬得破破烂烂,他将资料翻过一页,这一页只有一张照片,是林峭的母亲,庄园曾经的女主人——林蘅。

哪怕良辅是一个beta,对omega不会有什么天然的冲动,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过于美丽的女性omega,肌肤胜雪五官秀丽,长发乌黑身材窈窕,最让人心折的是她那种超脱世俗的气质,仿佛不属于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人也都不属于她。

左手腕表的指针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良辅终于从资料中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脖颈,透过临街的雕花窗,可以看到马路对面,林峭刚刚从地铁站出口出来,他穿着一身浅驼色风衣,白色衬衫和牛仔裤,看上去就像一个还在读大学的学生,有两个女孩子从后面追上来想要他的微信,都被他微笑拒绝,大步穿过马路进了茶楼。

那一瞬间,良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和你母亲挺像的。”

三分钟后,对着在自己对面落座的林峭,良辅说出了这句话。

只见林峭露出一个怀想的表情:“我最常听到这句话是小的时候,再有就是最近了。”

最近还有谁这么说过么?

良辅下意识思索。

然而林峭显然没有在意这话中的奇怪之处,自顾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知道良队长今天找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良辅想起茶壶里的茶已经冷了,便阻止了他的动作,另外叫了一壶新的,林峭看到他身后放着的公文包,不由低眉笑了一下:“良队长,为了查清我父亲的死因,您还真是废寝忘食,作为他的儿子,我很感激。”

“是啊……”

良辅毫不避讳地向后一靠:“可惜这凶手实在是太狡猾了,让我很是苦恼。”

服务生敲门送了一壶新茶进来,良辅为林峭倒了,后者没有喝,拿起来浅浅嗅着:“所以你在怀疑我,对吧?”

过分的直白没有让良辅措手不及,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是。”

旋即一笑:“既然林主任慷慨赴约,我也就不兜圈子,怎么样,够坦诚吧?”

林峭摇头:“如果良队长诚意足够的话,应该不用等我先说出来。”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在挑剔自己的态度不够坦诚?良辅觉得有些好笑,这个林主任,还真是淡定过头了,和他那个暴躁的另一半简直天差地别,这俩能凑一起也真是见鬼。

“可是良队长想要我怎么样呢?”

只听林峭悠然说:“你怀疑我,就应该自己找出证据来,不然呢,想凭你的口才打动我,或者屈打成招么?”

良辅面色一变,对他职业道德的质疑让薄薄的单眼皮下深棕色的眼睛显出几分锐利,双手交叉握紧:“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问了。”

“从霸占财产的动机推测,你的确没有这个必要,说是对父亲偏心的报复,又实在不像林主任的性格,所以,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哦?”林峭微微挑起一边眉尖,终于露出一个感兴趣的表情,“洗耳恭听。”

良辅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来,放在桌面上:“出于对林主任的好奇,我调查了你的档案,其中有一件事引起了我们警方的注意。”

“二十年前,你的母亲,林蘅女士的死亡案件。”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留意观察着林峭的表情,然而从始至终,没有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就像是在听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不见丝毫悲哀和痛苦。

良辅继续道:“这桩案件最终被认定为自杀,但是根据案件记录,在警方办案的过程中,林蘅六岁的儿子,始终在向警察强调案发前一天晚上父亲和母亲争吵的记忆,似乎试图证明,他的母亲并不是死于自杀。”

“其实就算不用你说,这种死亡案件,警方也一般都会怀疑到配偶身上,何况当时办案的警察了解到事情发生之前林蘅一直想和贺沅乡离婚,更加重了大家对他的怀疑,但是一个没有办法回避的问题排除了警方的所有怀疑,那就是,贺沅乡有不在场证明。”

“根据推断的死亡时间,他当时正在开会,因此警方最终以自杀结案。”

“所以我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想,当年那个一直想向警方证明他父亲杀了他母亲的儿子,会不会在多年之后,对自己的父亲展开报复呢?”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林峭,只见他点了点头:“很合理的推测,可是良队长,你也知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我想要报复,为什么不早点动手,而选择现在呢?。”

“是啊,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一点。所以,”良辅摇头笑了一下,“我对林主任,真是非常,非常的好奇。”

林峭一杯茶喝完,站起身来:“这就是良队长今天能告诉我的全部吗?”

“当然不是。”

良辅的眼睛沉了下来:“林主任不会觉得,能够躲在上校家属和国研院的身后一辈子吧。”

他扬了扬手机:“目前我所掌握的所有的材料已经发到了瞿上校的邮箱里,公安总署的传讯批文应该也要下来了,林主任,这只是开始。”

林峭保持着起身的姿势,淡如流云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身上:“好啊。”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掏出钱夹,似乎想要付账,良辅连忙站起身来阻止:“我来。”

然而林峭似乎只是晃他一下,手指一转:“良队长想多了,我只是想要拿我的交通卡……”

不知为何他一愣,从钱夹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来,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工资卡,背面的签名栏上流畅地签谁的名字,字迹偏向行草所以有些难以辨认,林峭不知为何低头看了许久,忽然一笑,摇头喃喃:“这个人真是……”

那是见面以来良辅在他身上看到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林峭抬起头来,看着良辅:“不,无论如何,今天的账单请让我来付,就当是……”他思索一下,终于找到理由,“就当是为了感谢那天在我家小区门外执勤的警官替我处理了周寻芳和贺冰那两个闹事的蠢货吧。”

良辅一愣,林峭已经叫过服务生付了账单,随即转身下楼,良辅也跟在他身后出去,林峭拒绝了他要送自己回家的提议,两人在门外道别,良辅只好送他到地铁站外,就在林峭要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看向良辅,脸上带着调侃:“今天的开场白,良队长应该想了很久吧。”

良辅刚想否定,那真的只是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却见林峭瞬间收敛了所有表情,淡淡说:“不过很可惜,我母亲并不是我的弱点,从来都不是。”

转身便消失在了地铁站汹涌的人流中。

开车回家的路上,良辅的脑海里一直都是刚刚林峭说的那句话,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等红灯的间隙,他把林蘅的照片拿出来又看了两眼,不由苦笑:你这儿子还真是让人头疼,母子俩长得这么像,性情怎么如此天差地别呢……

说着猛然顿住,林峭的另外一句话闯入他的脑海:“我最常听见这句话是小时候,再有就是最近了。”

最近……到底有谁和他说过他和他母亲长得很像?

良辅心头忽然一凛,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队员:“把林峭最近的出行记录,交往人员,包括他在单位的出勤记录都再查一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