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已经凝固, 没有人乐意打扫。

  肚子又在响了。此起彼伏,分不清是谁。

  谁都没有胃口, 但谁都没有离去。那些若有若无打量的眼神最后落在徐翠翠和秦风身上。

  他们在等一些分析和结论。

  分析隐藏在人群中的怪物是谁?那个拥有防毒面具, 能够在夜间自由行走甚至大开杀戒的人是谁?

  摘下了高帽,露出满头银丝的厨师长首先对秦风道:“秦经理啊,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他一直记得秦风是最开始组织混乱人群的人, 见他没说话, 下意识问道。

  而后,所有人的目光来到了秦风的脸上, 不放过他面上任何情绪的起伏。

  打量。观察。隐晦的质疑。

  每一个人都有嫌疑。秦风也不例外。

  白丰年看了秦风一眼,然后转向那一地血泊。他的脸色跟所有人一样苍白, 他还出了汗,像腻子未干的白墙。他深深望着凝结在血块里的人体残渣,目光定在其中一点,半截青黑的指头探出血平面, 弯曲着,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又似乎在替主人发出临死前的尖叫。

  他呼吸急促起来。

  他所知道的, 就只有秦风是隐藏在人群中的怪物。

  他用力眨着眼睛,撇过头, 又盯着秦风的侧脸。秦风似有所觉, 转过脸。两人目光对上,白丰年像被烫到似的再次用力眨眼睛。接着,他对秦风露出一个微笑。

  好像在说——我相信你。

  他相信不是秦风做的。他只能相信。

  徐翠翠的目光在两人眼睛上左跳右跳,最后掩着嘴巴, 小小打了一声哈欠。两人黏糊糊的态度, 让她潜意识排斥两人是怪物的可能性。这个潜意识, 她还没有发现。

  接着,秦风说话了。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大家都有危险。不过白天只要我们安静待着,不触犯规则,怪物就不会找上来。我们只需要担心那个杀人凶手。不过只要我们不落单,始终聚集在一起,白天就不会有危险。夜晚的话,如果杀人凶手有防毒面具,我们聚在一起,只会被他一网打尽,所以需要分散开了,努力躲着。总的来说,在不犯规则的前提下,怪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他知道大家都认为杀人凶手戴着面具才能自由行动。无人知晓,面具早被他扔掉了。

  停顿一下,秦风道:“或者……”

  “或者什么?!”性急的人问道。

  徐翠翠冷眼旁观,除了张月和郑富,没人知道杀人凶手已经被她解决。不过她不能透露出来。否则会有危险。

  她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有躲过白雾的方法。他希望夜晚是自己独有的时间,找规则也好,找食物也好。

  只是还有一个隐患,那张防毒面具到底在谁手里?

  她目光掠过秦风。

  秦风继续道:“要不然我们白天争取把防毒面具找出来。就算不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也能让他在夜晚出不来。”

  徐翠翠闻言,动了动嘴角。王照可不是凭靠面具才保持清醒的。看着秦风努力地提意见,她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时间,不少人面露犹豫之色。有人说:

  “我们到处乱晃,万一触犯规则怎么办?”

  “对啊。这不就有两重隐患了?我们安安分分待着,一定不会犯规,根本就不用担心怪物!”

  有个人翻白眼道:“然后等到夜晚,杀人凶手戴着面具大摇大摆走出来,将你们一个个嘎了!杀鸡都没这么简单!”

  厨师长忽然锤了锤胸口,然后弯腰干呕起来。摇着手,面色青白道:“哎呦,不得了。老了,身体不行了……找面具的事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了。我得回去躺一下。”

  众人:“……”

  因为一楼楼层太低,缺乏安全感,之前又掀开其中一扇窗户的木板丢弃怪物的尸体,所以大家有点怕,怕怪物活过来,爬进去。所以不怎么乐意待在一楼。

  三四楼是最佳的藏身地点。那些带锁的小房间早早有人占据,之前,那些人并不敢强行闯进去。

  所以,体虚的人大多在二楼。

  厨师长就是要回二楼,他早上醒来,第一时间去摸藏在肚子上的食物,发现不见了。不清楚谁偷走了。不过没关系,他早就在其它地方藏好了备用食物。如果大家要进行分发食物后的第一次搜楼,那么他得赶紧找出那些备用食物!

  看着厨师长的背影,大家有些面面相觑。

  一位瘦弱的中年女同事闪烁着目光,低声说:“我也不想去。”然后匆匆走了。她知道,只要有人不想死,一定会去搜楼,少她一个也没关系吧!

  “哇!一个两个!怎么这样!!!”

  “什么时候了,还有这种人!没得到教训!要我看,咱们以后都不要理他们,让他们落单,让他们被杀人凶手找到!!”

  心里还有想法的人,一个个在气愤填膺的人面前熄了火。

  徐翠翠对不想参加的人没什么想法,反正杀人凶手已经解决了。剩下戴防毒面具的人……她昨晚没有见到过这人,不过去完六楼回来,她在楼梯上捡到的食物不见了,应该就是那人拿的。从这些偷偷摸摸的小手段上看,这人是胆小的。不足为惧。

  她只是担心那些藏起来的肉货被人发现。

  想了想,决定在搜楼时,先提出她跟张月和郑富一起搜一楼。

  秦风看向凝在血里,露出一角的包裹。便从人类的角度出发说:“里面还有食物,我们挖出来,看还能不能吃?”

  “啊?!”“杨玲”不可置信瞪向他。

  不是要慢慢消耗他们的生命?有了食物补充,岂不是要多费时间?

  秦风没有作出解释,也没有看她。

  对他来说,只要不是彻底销毁,都一样。现在人们脸上的表情看着是不能忍受,等没了粮食,饿得受不了,还不是会来找?或者,不需要等到那时候,等人走光了,趁着搜楼的行动,有人就会悄悄挖出来。

  大家没有迟疑多久,用工具挖了起来。

  挖出来七八个袋子。那些袋子没有扎紧的,血渗入进去,污染了食物。就算是这样,也不舍得扔。他们把食物全部拿出来,晾在外面干净的地板上。按干净和不干净的分类排列,然后大家分了起来。

  张月:“那两个人……”

  徐翠翠说:“不管他们,这些就当作我们搜楼的报酬。”

  事关自己的利益,没有人提出反对。

  郑富浑浑噩噩,一时看看屋里被挖掘得乱七八糟的赤黑血块,一时看看窗外洁白无瑕的“白云”。

  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望着窗外,久久地凝望着。似乎透过密密麻麻的“白云”,看到了自己的家乡。记忆中,那些属于亲人的脸一张张浮现,飘在半空,对他微笑。

  微笑。洁白。微笑。洁白。

  轮到张月挑选食物,按照规定,一人选一个干净和一个不干净的。她放开了郑富的手。

  郑富感到束缚消失了。

  他轻轻走上去。

  他轻轻推开窗。

  他看到亲人的脸渐渐远去,有些虚幻。他们一边飘走,一边回头。微笑。好像在招呼他快点过来。

  他一头扎下去。

  会飘着吗?

  会飘到家乡吗?

  什么都不知道了。无声地,意识已经停止了。

  张月听到了窗户开户的声音,徐翠翠听到了窗户开户的声音,秦风听到了窗户开合的声音……大家都听到了窗户开合的声音。

  他们转过头。

  风好像轻轻吹过,窗户微微震颤。看不见树,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那决绝的身影。

  *

  那一跳好像割断了他们紧绷的弦。

  女人在二楼搜寻面具的踪影,她沉默着,埋着头,眼睛看似目不转睛,实则茫茫然地落不到实处。

  她的同伴紧紧跟随着,不敢落单。

  四楼有踹门的痕迹,为他们消除了一个隐患。他们的搜寻很成功,没有得到任何阻碍,有门锁着,不能打开就合力踹开。

  仔细搜索每一个角落后,没有收获。厨师长在旁边晃晃悠悠道:“哎呦,不行哦。找不到怎么办?”

  女人忽然爆发。

  她狠狠一推厨师长,用力且毫不规律地甩着四肢,嘶声力竭地大吼:

  “怎么办怎么办?你只会干说不做事吗?!大不了就是死能怎么办!从外面跳下去,干脆利落,落得干净——!!!”

  厨师长楞楞地坐在冰冷的地上。

  这些话好像已经耗尽女人全部的气力,她双腿发软地跌倒在地,头发眼泪鼻涕全糊在一起,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她喃喃道:“多好……跳下去好快就没了,干干净净的。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饿肚子。再也不用怕了……多好……”

  沉默着。消极的气氛传遍每一个人。

  他们心头绕着一个念头:

  是啊,多好?

  ……

  有人心底怀疑白丰年。

  他握着三楼老板办公室的钥匙,并且声明为了里面的男孩的安宁着想,不准他人进去。这岂不是很好藏东西的地点?

  因此,在秦风和白丰年说去搜寻三楼时,后面跟着还有好几个人。

  其实,他们昨晚睡在哪里,就负责搜哪层楼。

  他们都是睡在三楼某一个房间的人。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率先提出去老板办公室一探究竟。他的眼镜在上次追捕怪物时,因为害怕得想躲起来,逆着人流,差点被绊倒,眼镜飞了出去,被踩碎了一个镜片。

  一只眼睛模糊,一只眼睛清晰。看久了,眼睛不舒服,脑袋也眩晕。还会增加眼睛的度数。

  因此,他成了“独眼龙”。

  一只眼睁着,一只眼眯着。

  他说出了自己的质疑,其余人将信将疑,目光投向白丰年。

  白丰年身体强健,而多数的幸存者都比较瘦弱。看着他,便不想得罪他。

  他们给他一个狡辩的机会。

  白丰年不善于说谎。对着眼镜男高高耸起的鼻孔,他默不作声。钥匙装在他左侧口袋里,他下意识想去摸,行动到一半,又停住了。

  “唉——”眼镜男捕捉到他的行动轨迹,伸出手想去摸他的口袋,被白丰年皱着眉抓住了手臂。

  “干什么干什么?!”他色厉内茬道:“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他使眼色,想让周围的人一起抓住白丰年。

  却不想,那些人害怕得往后退。要是被眼镜男说中,白丰年就是昨晚戴面具的杀人凶手,那……那……他们怕呀!

  眼镜男意识到这些人的不靠谱,也意识到只凭自己,只是送菜。惊慌中,将求生的目光投向白丰年身后的秦风。

  刚要求救,他看到秦风的脸。

  秦风嘴角带着微妙的笑意,眼睛微微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

  他仿佛坐在云端上,冷静而轻淡地看一场没有硝烟的厮杀。

  眼镜男都有些怀疑自己了,秦风好自信,难道那间房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那就说明白丰年不是杀人凶手?

  那就不需要怕了!

  “快放开!”他重新昂起下巴,“我叫人了啊!一个两个你打得过,二三十个你打得过吗?”

  他身后的人没有走,用迟疑且怀疑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连忘返。

  白丰年目光晦涩,松开对眼镜男的桎梏。

  眼镜男连忙退后一步,一边嘶气,一边甩手。手腕已经红了。他记仇地瞪着白丰年。

  “告诉你,没完!还不快点带我们去大老板的办公室?看你们藏了什么鬼,做贼心虚的样子!”

  白丰年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决定。

  他看了秦风一眼,做了一个咬后槽牙的动作,接着对眼镜男说:

  “好。跟我来。”

  声音简洁有力。有些不寻常的冷静。

  ……

  “杨玲”跟在徐翠翠和张月的身后。

  而“杨玲”身后,还有两人。

  她们负责搜寻一楼的范围。

  徐翠翠面无表情,她想着自己包里那些肉货,如今塞进冰柜底下。如果他们不害怕上面的皮囊,那就可以翻到了。

  下到一楼,她突然一顿。后背立即被人撞上。张月有些恍惚,脑门撞到徐翠翠后背才回神,有气无力问怎么了?

  徐翠翠说没什么。

  她深深看一眼立在墙边的红色自动售货机,它静静站在那里,货架上面闪烁的灯仿佛是它的无数只眼睛。充满红色的不祥之意。

  第一排货架上,有480毫升一罐的啤酒。

  用来验证未成年能否饮酒的郑富,死了。

  轻飘飘地,坠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还有,关于郑晶晶死亡之谜也没有了头绪。

  她有些后悔,不该看郑富精神不对就停止追问。她给他缓和的时间,他却不想要了。

  进入食堂后,五人四处分散。

  张月走到一扇窗户前,这大概对应着郑富从六楼坠下来的位置。

  她双手扒在钉死的木板,用力往外掰。

  “杨玲”终于能和徐翠翠单独说话,她刚要说什么,发现对方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徐翠翠正看着窗前的张月。

  然后,她听到对方轻轻一叹。走过去,顺手捞起一根不知被谁遗忘在地的木棍。

  “杨玲”也怔怔地看过去。

  徐翠翠先是和张月一起用力掰开其中一条木板。然后顺着空隙,打开了窗户。接着用木棍撑开其它木板。

  眼前豁然开朗。“白云”在眼前飘。

  两人同时感到些许晕眩。

  徐翠翠往后退。张月捂着嘴巴,把头伸了出去。

  她使劲睁开眼睛,睁到最大,睁得眼睛有了酸意。泪在眼眶里滚动。

  她看到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看到。所见之处,无一不白。

  她看不到郑富那支零破碎的尸体,所以也不知道,他逝去前是什么表情。

  是微笑的吗?他解脱了吗?

  是不甘的吗?他后悔了吗?

  是痛苦的吗?他感到了死亡的滋味吗?

  张月回来关上窗。郑富不会痛苦,白雾麻痹了他的意识。这是最大的安慰。

  徐翠翠抬眼看她,什么也没问。

  “杨玲”站在一边,倒有些欲言又止。

  张月挤出一个笑,对徐翠翠说:“我去检查了。”

  徐翠翠反手拉住她,凝视着她一双如水的眸子,接着在她耳边轻声说:“去检查一下冰柜吧。可能多出了些什么?”

  她把底牌交了出去。希望张月看到后能真心地笑一笑。

  而后,徐翠翠走向外面的售货机,似乎想仔细搜一搜它身上的秘密。“杨玲”跟着走出去。

  “你想好了?”徐翠翠淡淡问。

  这是“杨玲”不满意的语气。她希望看到徐翠翠的激动之情。就好比招聘那天,当她确认自己要进入这家公司实习,招工的人事热情地握住她的手,一副她是公司的未来之星的模样。

  “我想好了。”她偷偷查看四周,“白天不方便吧,是不是要约在晚上?”

  “对。我现在心情不好,所以白天不要在我这里晃了。晚上再见。”

  “杨玲”:“……”

  她被徐翠翠不客气地赶走了。

  她多么期盼徐翠翠步入她的小胖子弟弟的后尘,头朝下从六楼跳下去。那就没有人威胁她了。

  十分钟后。

  因着徐翠翠的一句话,张月耐心地翻找,终于翻到一只黑色背包。

  她抬眼,目光从垂落两侧的发丝之间穿过,看到那两个陌生的女同事进入了后厨。

  张月小心翼翼拉开背包的拉链。

  她看到了肉。满满的肉。她情不自禁咽咽口水,眼眸再次蒙上一层清透的水雾。

  这是徐翠翠给予她的最大的信任!

  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

  宋明已经分不清这是逃出来的第几天了。也不知道如今是白天还是黑夜。

  走进大雾后,手机失灵了。他明明记得跳出窗外时是夜晚。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手机,居然是中午一点了。

  他抬头看,没有阳光。也不见夜幕。白色始终包围着他。迷惑着他。

  宋明有些迷惘了。

  他的眼睛飞得再高,也看不到白雾消失的地方。

  仿佛置身于沙漠中,而他只是渺小的一颗沙子,他被飞吹到哪里,沙漠就跟随到哪里。这座沙漠看不到尽头。

  怎么会没有尽头呢?

  他想:只要我一直走下去,不要放弃,就算走断双腿,也要爬出去!

  它会有尽头的。

  我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