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杨玲”清理了尸体, 却没有清理满地的血液脏污。它们凝固的速度很慢,四楼, 五楼, 六楼,它们慢慢钻开墙体的缝隙,一滴一滴往下落。

  滴答。

  三楼, 孟忍睁开眼睛, 看到洁白的天花板多了一团褐色的痕迹,一滴液体正在往下坠。

  滴答。

  砸在白瑞雪的右脸上。

  孟忍爬起来, 回头看白瑞雪。两滴脏血砸在同一个位置,下落速度快, 砸下来,溅出去,像开了一朵花。

  他那么白,这朵血花那么扎眼。看在眼里, 仿佛在心中扎了一根刺。

  孟忍伸出手想去擦掉白瑞雪脸上的血花,伸到一半,停住了。他现在是木偶人, 潜意识地排斥水,何况是那么脏的水。

  他左右看看。白瑞雪枕着海绵宝宝, 海绵宝宝那长长的四肢要么挤在沙发缝隙, 要么垂在沙发边缘。孟忍抓住毛茸茸的玩偶手臂,轻轻按压白瑞雪脸上那朵血花。

  擦干净后,心中那根刺去掉了。

  孟忍再次抬头,又有一滴血慢慢凝聚成水滴状, 欲欲下坠。

  好恶心。他想。

  他伸出双手, 试图拽住白瑞雪的衣领, 让他挪一挪。

  使出全身力气。白瑞雪的脑袋歪了歪。

  滴答。

  一滴血砸在白瑞雪眼皮上,砸得他睫毛轻颤,孟忍还以为他要醒了。

  然而没有。那滴血融入睫毛,湿湿的,根根分明。孟忍看得抓狂,用力擦掉。

  天花板上,血液凝成水滴状。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滴答。

  孟忍擦掉。

  滴答。滴答。

  孟忍憋着气,继续擦掉。

  滴答。滴答。滴答。

  一连串雨滴似的血珠,一连串砸在白瑞雪脸上,它们顺着脸庞的弧线,一部分没入衣领,一部分流进鬓角。白瑞雪头发茂密,血迹像狡猾的动物,钻入大森林中没了踪影。

  孟忍势单力薄,只有两只手。这边擦完,那边又脏了。

  一番徒劳无获后,他的怒气达到至高点,抓住手边的东西,愤力朝天花板一砸。

  哗啦——

  孟忍自己都惊了一下。

  砸中天花板,又落在地上的,竟然是一只颜色青翠的竹偶人。

  它站起来,人性化地拍了拍屁股,然后朝孟忍看过来。明明没有五官,孟忍却觉得它有点委屈。

  这是什么鬼东西?

  哪里来的?

  孟忍仔细回想一下,在感到手边有东西时,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凭空冒出来的?

  因为自身由人变成木偶人的缘故,他下意识认为这只绿到想摸帽子的竹偶人也是人变的。

  他自己可以说话。

  既然对方能动,应该也能说话吧?

  不对。孟忍盯着朝他走过来的竹偶人,它没有五官,怎么发声?

  “不要过来!”

  竹偶人刚抬起一只脚,闻言一顿,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态。对于它的听话程度,孟忍有些讶异。然而保持不了多久,竹偶人摇摇晃晃,啪嗒一下,屁股着地。

  孟忍目光嫌弃。他觉得,这只竹偶人有点笨。

  一分钟后。孟忍香了。

  竹偶人的力气巨大无比,在孟忍发现又一滴血落下来,去拽白瑞雪时,竹偶人哒哒哒跑过来,以一己之力扛起了白瑞雪,将他转移到地毯上。

  孟忍的嘴巴张成圆形。

  ……

  白瑞雪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吵醒时,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他还没来得及打量房间里的异样,门咔哒一声推开了,白丰年探进来,他眉头紧锁,眼含忧虑。在白瑞雪看过来时,他轻声又急促地交代道:

  “出大事了,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白瑞雪趴在地毯上,而本该睡在上面的沙发布满了红褐色的血痕。

  目光向上移,往日洁白的天花板一片泥泞。

  白瑞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沙发,然后又看向天花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里带着点困惑。

  白丰年看向白瑞雪,他身上干干净净,排除有人进去搬动他的可能,只能是变成木偶人的孟忍干的。

  地毯上有两只海绵宝宝,他在一只微笑的海绵宝宝肚子上发现了木偶人的存在。

  那小小的身影一不注意就会将他忽略,竟然有那般巨大的力量?

  外面的尖叫声仍然不停,每一声都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还有不停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白瑞雪好奇问:“发生了什么?”

  白丰年摇摇头,出于保护,不想告诉他那么血腥恐惧的事。

  不过,在他摇头后,白瑞雪收起了好奇心,看得出一些同龄人没有的沉着冷静。他琢磨了一下,还是告诉真相。

  “上面楼层的人都已经死了,很多血都渗了下来。”

  白瑞雪听后,下意识抬头看。

  天花板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形成一整片庞大的血痂。

  “现在更乱了,你要再小心一点,千万不能出去!知道吗?”

  白瑞雪点点头,“好哦。”

  白丰年迟疑着补充,“要是怕,我进来陪你。”

  他和秦风上去了一趟,观察到小房间的门都是被踹开的,门板上还有血红的脚印。四楼到六楼的楼梯上还有血滴和脚印。恐怖的是,出了六楼有残留的人体碎屑,四五楼都只有血。

  白丰年匆匆下楼时,听到有人惊恐地说,有大怪物进来了!它还进化了!能一口吞下整个人!

  白丰年在心里反驳,这明明是人为,怎么可能三个楼层的人一起触犯了规则?

  有人在排除异己!

  当一片地方的资源不多,又不能生产出来时,只能解决使用资源的人。

  他没有向白瑞雪说明更深层次的分析,定定看着白瑞雪,等着他的回答。

  白瑞雪看了看白丰年的脸,他没有刮胡须,整日心里藏着事,比起初见,老了几岁。担忧已经挤满了他整张脸。

  白瑞雪摇头,小声说:“我不会出去的,你别怕。”顿了顿,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继续说:“我也不怕。”

  白丰年于是离开了,经过这一遭,大家又聚集在一起,应该会重新统计人数。

  门重新落锁。

  白瑞雪侧耳听着楼上的动静,忽然旁边有点细响,偏头一看,原来是孟忍从海绵宝宝的肚皮上爬了起来。

  他站起来,抬起脑袋,有一种特别得意的神采。

  “不要怕,我会保护你,这次不是大话!”

  一只绿油油的竹节偶人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一起踩在海绵宝宝肚皮上。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跟班。他叫小笨。”孟忍拍着竹偶人道。他发现他可以自由召唤竹偶人,就像游戏里召唤师与召唤兽之间的关系,竹偶人不是人变的,只是他的所有物。

  竹偶人一只手放在腹部,优雅地鞠躬。

  白瑞雪惊讶地瞪圆了眼,惊呼:“好可爱!”

  竹偶人害羞得双手捧脸。

  孟忍:“……”老子不可爱吗?!有点小醋,只有一点!

  白瑞雪完全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察看天花板那团怪物般张牙舞爪的血渍,也不再试图聆听外面的动静。他将竹偶人当作孟忍的一位从属,征询他的意见后,双手合起,捧起了竹偶人。

  它很喜欢这样的互动。尽管没有五官,看不出表情,但从它的肢体动作看,它很喜欢。

  ——在白瑞雪把脸贴在它脸上时,它跺了跺脚。

  孟忍弯了弯嘴角,而后他发现头顶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那些惊恐过度的人好像都平静了下来。

  昨晚他很久才入睡。白天没事做,除了和白瑞雪打闹,剩下的时间只能用睡眠无聊地度过。这导致晚上他难以入睡,然后,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其中,男人是秦风。他听到女人喊秦经理。

  原来这个晚上,那么热闹,那么多人用不知名手段逃过了白雾的昏迷效用。

  在孟忍记忆中,两种手段可以令人保持清醒。一种,这个人是披着人皮的怪物。一种,这个人拥有防毒面具。

  而他们的对话里,已经说明,女人是怪物。

  更甚者,秦风也是。

  他不会去理秦风有什么阴谋。

  他开始忧虑,当食物耗尽,白瑞雪要如何活下去?

  孟忍看过去,白瑞雪不知何时停止了与竹偶人的互动,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两只圆润的黑眼珠,好像藏着什么话,看进去,又什么意义也没有。

  白瑞雪问:“你怕吗?”

  同一时间。

  孟忍问:“你饿吗?”

  竹偶人站在白瑞雪掌心上歪头,一时看看主人,一时看看白瑞雪。静默了一小段时间,白瑞雪肚子响了,孟忍跳下海绵宝宝的肚子,用欢快的语调说:“快来看看!看我给你抢了什么好东西!有面条和粉丝,一会儿让白丰年抢个锅回来……唔还有调料。”

  孟忍没有回答,却好像回答了。他一点也不怕。

  ***

  张月跟在徐翠翠身后一言不发,脸色十分苍白。

  她醒得比较早,然后发现自己从四楼转移到了一楼,接着又发现冯赠不在。原本以为她醒得比自己早,可能去上厕所,也可能去洗脸,也可能到厨房准备早餐。

  可是,徐翠翠醒来后告诉她,冯赠昨晚死了。

  她的皮囊已经被她放入冰柜了。

  徐翠翠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郑富被她的话炸醒了,很沉默地抱着双膝。张月没有看他,分不出一丝心神,只定定地望着徐翠翠。

  “因为……什么原因?”

  她艰难道。脑海里在放着黑白无声的默片,一帧一帧地记录下冯赠昨天的一言一行。

  突然,她明白了。

  不等徐翠翠说,她便哽咽道:“因为她开了窗,丢了垃圾?”

  徐翠翠点点头,心里没有一点悲伤。但在张月面前,她刻意流露出了伤心。

  张月的眼睛又湿了,但仍然没有眼泪落下来。

  “可是我们曾经也扔过东西出窗外……我明白了,一楼和二楼是不一样的。”

  徐翠翠再次点头。

  张月打开了冰柜,果然看见最上面的皮囊有一头熟悉的大波浪卷发。徐翠翠在她身边又打了一个哈欠,张月转头问:“你昨晚成功了?可是为什么把我们弄下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徐翠翠正要张口,不知哪一层楼的人发出了尖叫。

  率先尖叫的人是“杨玲”。

  她一夜没睡。

  先是在四五六楼抛尸,接着找到针线缝补脖颈上的伤口,然后在二楼找到一块好看的布料,当作围巾藏在脖子上。

  她没有再去一楼找徐翠翠。

  她觉得,不能那样迫不及待。越送上门,越显得廉价。别人会不珍惜的。

  “杨玲”留在二楼的厕所,这里没有其他人,等白天大家都醒了,别人自然不会觉得她本不应该在这里。

  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她估摸着人类差不多要醒了。

  于是走出去。接着瞄到天花板上的血渍,并不大,拳头那么大的一小团。怪不得晚上听到滴答声,她还以为是隔壁开水房的水龙头没有拧紧。

  六楼的血滴到五楼,五楼的血滴到四楼,四楼滴到三楼,在三楼汇聚一团后又滴到二楼……

  “杨玲”抬起头,盯着天花板许久,深呼吸,接下来就是考验演技的时候了。她闭上眼,迸发出一声尖叫。

  小房间里的人都惊醒了!

  ……

  现在,除了白瑞雪,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郑富也不意外。他本来不想去,就想一个人待着,是徐翠翠拖着他走的,并且吓唬,落单的人容易被怪物吃掉。

  徐翠翠昨晚并没有清点死去的人数,所以今早得重新清点幸存者数量,用以确定昨晚死去多少人。

  清点时,她的目光碰上“杨玲”的目光。“杨玲”对她眨了眨眼。徐翠翠若无其事地转开。

  还有三十二位幸存者,仅仅一晚上,几乎死去一半的人。

  那些尸体都不翼而飞。

  本来在四楼女厕外应该有一具持刀的男性尸体,“杨玲”抛尸时,故意漏掉了王照。只是……下半夜,徐翠翠惊醒。她做了一个噩梦,王照那张布满血迹的脸占据整个梦境。

  于是,她像一个游魂般飘到四楼,用保鲜膜裹上,拖到一楼抛尸。

  这也是徐翠翠总是在打哈欠的原因。

  不过,她只在张月面前打哈欠。幸存者都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便不敢打哈欠了。众所周知,大家托白雾影响,都早睡早起。

  不过……秦风故意多瞧她一眼,内心促狭,表面正经道:“你好像没睡好。”

  “杨玲”不由瞄徐翠翠一眼。

  徐翠翠虽然没有黑眼圈,但精神确实有点不济。

  走到卫生间时,“杨玲”有点不高兴。抛尸时,她发现了王照,那具尸体的不寻常之处让她猜测他就是杀人魔。留着他的尸体,本来就是想让大家误会,王照杀了人,又抛尸,最后死于不知名人手里。

  她觉得,大家会立刻把解决完工照的人偏向于那个拥有防毒面具的神秘人士。

  这样不是很好吗?

  既让大家发觉不了大怪物掺和其中,也不会让徐翠翠暴露。

  她撇撇嘴,王照的尸体不见了,肯定是徐翠翠干的。昨晚听见了□□磕在阶梯上的砰砰声。

  徐翠翠又有点想打哈欠了,这几日的早睡早起,猛然一熬夜,还真不适应。

  她努力忍着,因此面色有点冷厉。

  张月小声说:“她昨晚做噩梦了。”

  这没什么稀奇,前几晚都有不少人做噩梦,大家也不想听徐翠翠做噩梦的内容,只想确定这满地的血泊是否人为。他们都发现了门板上的细节。

  接着,他们默默前往五楼。

  四楼的人都死在小房间里,那些血基本聚在大堂办公区的一侧,另一侧是开水房和厕所,倒是干净的。而五楼是车间,布局不一样,没有什么小房间,那些人死在车间各个角落,血也流得到处都是。

  “杨玲”处理得及时,在血还流动时去抛尸,又细心地擦干净窗户,到门口时也处理干净脚底板的血迹。所以没有留下脚印。

  做人时,力气就那么大。昨晚可累死她了。

  接着,他们又一言不发去了六楼。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些踪迹。破碎的衣物血肉骨头发指甲凝结在血水里,间或埋伏着一袋一袋装着食物的塑料袋。

  “杨玲”摸了摸鼻子。

  昨晚太累,只处理完四五楼就走了。她根本没上六楼。因为她记得六楼已经被她吃干净,没有尸体了。

  但有这些“杂物”在,谁都知道有一只大型怪物了。

  她偷偷看了看秦风。

  秦风面带忧虑,眼里似有泪光。

  她吓了一跳,赶忙去观察别人,几乎都在哭,不管是恐惧还是担心害怕同情,或是物伤其类而悲伤。

  她趁人不注意,偷偷伸手指头进嘴里,舔了几下,把唾液抹在眼下。然后作出一副哭丧脸。

  张月抽泣了几下,虽然哭不出来,但鼻涕已经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抬眼看了看前方的徐翠翠。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一截白皙的脖颈,微微弯曲,似乎在默哀。

  她知道,徐翠翠昨晚成功实行了计划,她逃过了白雾,清醒了一晚上。

  听到徐翠翠昨晚的经历,她有些懊恨自己为何不能坚持下去,尽管手无缚鸡,智商也在普通行列,但能陪一陪徐翠翠,好歹让她有点安慰。

  但同时,她也庆幸冯赠受不了窒息的痛苦,没有坚持下去。不然,她就要清醒着被数以万计的怪物钻入体内,啃食血肉骨髓了。那该有多痛苦,多折磨,多绝望啊!

  白雾的麻痹昏厥,似乎还能算一个好事。至少对那些触犯规则的人来说。

  张月想着,回头一瞥郑富。

  小胖子的精神不大好,浑浑噩噩,被她扯着,木然得像只木偶娃娃。

  张月有一点痛惜,也有一点放下心。郑富这样,就不会向人透露出——徐翠翠昨晚有办法保持清醒。

  人类的恶从来不能小看。她不敢想,如果别人知道徐翠翠昨晚清醒着,会不会不加以证实,就职责并相信她就是排除异己的杀人魔!

  四五楼的血案绝对是人为。

  而六楼,大家保持沉默,谁都没有说出口,谁都知道幸存者里有一只怪物!

  伪装成人的怪物!

  拥有防毒面具的杀人狂魔!

  同情、恐惧、绝望的气氛中,多了警惕和防备。

  大家似有似无的视线徘徊在每一个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