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陆容找到了程诺家楼下，下车后正朝里走，却突然从旁边楼栋冲出来一个男人。
他帽檐压得极低, 脚步急匆匆地根本就没有看路, 就这样把陆容狠狠撞了一下。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陆容根本不会记得他, 之所以四年了还有印象, 是因为他那时候的神情和状态都有些诡异。
满眼的红血丝，眉宇间布满煞气, 呼吸很急促，嘴角边却挂着扭曲的笑容, 那模样活像是刚从犯罪现场逃脱。
他一声对不起也不说，只抬起头冷冷瞥了她一眼就径直离去了。
就这么一瞥，陆容看到了他的右边眉角有一道应该是受伤过后留下的疤痕,
也正是这道疤，更加帮她确定了，那天晚上在楼下见到的人，就是卫阳。
下午三点半，不需要照顾孩子的程凯实在闲得无聊，跑出去找人下棋吹牛去了，方丽红接了程诺的电话之后就在家里坐立不安，心情没办法平复, 于是她拎上手提袋打算出去一趟。
正在玄关处换鞋，门却突然从外面被打开了。
方丽红还以为是程凯回来了，抬头一看, 却意外地发现是程诺。
“小诺, 你回来了！”方丽红看到他很高兴, 鞋子都没有继续穿好就站起来了，但是很快察觉到他神色沉沉的，似乎有些不对劲，心底升起不安，“你……怎么了？”
程诺反手关上了门，走了进来。
“妈，我想问你一点事。”
方丽红心跳突然加快：“好啊，你问。”
程诺黑眸静静地望着她半晌，道：“四年前你出事的那天晚上，卫阳有没有来找过你？”
方丽红的手提袋没能拿住，啪嗒掉在了地上。
她惊愕地看着程诺，脸上的血色就如同潮水一般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苍白。
几分钟后，两人在长桌边面对面地坐下来了。
方丽红发颤的手端起面前的水杯勉强喝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来，跟程诺的目光对视上。
程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说话，等着她先开口。
终于，方丽红咬咬牙道：“那天晚上，卫阳确实来找我了，就在那个那女人来之前。”
其实从她刚才那个反应来看，程诺已经能确定了，卫阳当时不可能只是单纯地露脸，但是此时听到她亲口承认，还是感到不可置信。
“他来找你都干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些年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什么了，方丽红煞白着一张脸，如实道：“他来告诉了我很多事，然后我答应他，不会对你说他来过。”
那天发生的事，她永远都没办法忘记。
她亲眼看到自己从来都舍不得碰一根手指头的儿子，被那个女人狠狠打了一耳光。
回家难受地哭了很久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那时思绪混乱，神魂不属，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时，下意识里以为是隔壁家的宋阿姨，飞快地擦了擦脸就去开门了。
可来的人却是卫阳。
她记得程诺曾经叮嘱过的话，心里也紧张起来，并没有打算让他进屋，可是卫阳见她防备的模样，苦叹一声，问她道：“阿姨，一定是阿诺让你不要见我的吧？你可知道为什么吗？”
卫阳也不再废话，拿出了一样东西给她看。
那是一份合约的复印件。
她看了之后，如遭雷击！
她一直以来都相信程诺当初给的说辞，以为段家真地只是要他去照顾变傻的段星舟而已，可是这份合约上却写明了，帮忙还四百万的条件是让程诺和段星舟领证结婚，而且还要对段家人言听计从，不能反抗。
她并不想就这样轻信卫阳，可下面签名的确是程诺的字迹，她不会认错。
一时间她的脑子完全混乱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卫阳压低声，郑重道：“阿姨，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能让我进去说吗？”
方丽红心都往下沉，愣愣地让开，就这样让他进来了，两人坐到沙发上。
方丽红回过神急急追问他：“小卫，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止这么简单？”
卫阳面露苦涩：“阿姨，我跟阿诺已经三年了，你知道我们那时为什么突然分开吗？”
方丽红张了张嘴，没接话。
“我们根本就是被段家硬生生拆散的。”卫阳眉目间掠过无尽的悲伤与哀愁，眼眶都发红了，“他们想办法在阿诺最需要我的时候，设计把我弄到一个全封闭式的地方搞特训，让他联系不上我，又用计挑拨我妈，让她跟阿诺产生矛盾，然后他们家好趁虚而入。”
方丽红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合约，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就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卫阳眸子沉沉地凝视住她，继续道：“还有，当初阿诺回老家碰到了段星舟之后没几天，程叔就被骗了那么多钱。在他需要还钱的时候，段家就出现帮忙，然后开出条件让阿诺跟段星舟结婚，阿姨，你当真以为是巧合吗？”
方丽红闻言倒吸一口气。
程凯做事向来都是不谨慎，欠钱这件事上，她根本就没怀疑过是有人搞鬼。
可现在她知道了合约一事，又想起了程凯遇到那该死的骗子确实就是程诺从老家回来后没几天，顿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冒！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也跟他们有关？！”
“当然，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逼阿诺就范。”
方丽红惊愕不解：“为什么啊！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年因为还不上钱被亲戚围攻逼迫的仓惶绝望，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从未想过，这一切痛苦的源头竟然可能是她一直感恩着的段家。
“是啊，为什么？”卫阳缓声，幽黑的眼瞳里好似藏着令人心颤的深意，“众所周知段家可是豪门，有钱有势，多少名门千金都争着抢着想嫁进去，他们真地可能看上阿诺一个家世平平的男人，还用手段逼他跟段星舟领证结婚吗？想想都不可能啊，他们这样做，只是因为阿诺对他们来说有用罢了，否则这辈子阿诺恐怕连他们家门在哪儿都不会知道！”
丝毫不给方丽红缓和的时间，卫阳拿出手机来，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下。
里面很快传出来程诺哂然的声音。
“她今天跟我吵，把当初逼我跟星舟结婚的真相告诉我了。”
“因为当初有个大师说，只要星舟能跟我结婚一年，他就能好起来，不会再傻了。”
“嗯，马上就满一年了。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她才这样毫无顾忌地叫我滚蛋。”
方丽红接连受到冲击，脸色惨白，心脏都抽住了。
若说刚才她还对卫阳半信半疑，可亲耳听到了程诺说的这些话之后，她心里戒备的防线终于被重重击溃！
这一年来，程诺会经常回来看她，也会时常给她打电话。
每次都会给她一种在段家过得很轻松，段家人都对他很好的感觉。
在段明昱亲自登门拜访后，她更是彻底打消了心底的一些担忧，甚至感慨了一番，又帮忙还钱，又给房子住，还对他们这么客气，真是天大的好运遇上了这样好心善良的一家人。
却原来，从开始，这一切全都是别人使的诡计。
让他们家欠下巨款，却又以恩人的姿态来帮助你，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方丽红就犹如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浑身都开始发寒。
“阿姨，你再仔细地想想。”卫阳观察她的脸色，突然就加重了语气，“他们那么笃定段星舟跟阿诺结婚一年之后病就会好起来，如今差不多一年了，段星舟也确实是恢复了，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事吗？那为什么偏偏这个人得是阿诺，而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呢？为什么偏偏非得结婚？单纯地让阿诺呆在他身边不行吗？”
他字字铿锵有力，语气句句推进，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让人觉得这个最后的答案是极其可怕的，方丽红的情绪也被拉扯到了一种极致的惊惧。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小诺？他有什么特别的？”一直莫名不好的感觉萦绕着她，让她的心脏都在发颤。
“刚才阿诺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他们段家是经过大师指点才这样做的。”卫阳眼底闪动着悲愤的泪光，“虽然我也不清楚真正的机缘，但我听过一些说法，如果需要化解霉运之类的，要找合适的人来转移，如果是要消除病痛，那就需更要用另一人的寿数来换的！极有可能阿诺就是大师算的那个人，所以他们才想尽办法逼阿诺跟段星舟结婚，这样夫妻一体，命数更加紧密相连，所以段星舟才会这么快好起来，但是这一切的代价都要阿诺来承受的！他们段家丧尽天良，根本就是拿阿诺的人生还有性命来当做治好段星舟的工具罢了！”
方丽红原本就很信这些东西，他这些分析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一下又一下狠狠扎着她的心脏，血流潺潺。
她原本就已经惊怒交加，开始疑神疑鬼，此时此刻，便是彻底地心神崩溃！
她捂住胸口，昂了昂头，看起来快晕过去了。
卫阳连忙伸手扶了扶她，苦涩道：“阿姨，当初我轻易被骗走，在关键的时刻没有帮到阿诺，是我有错。所以就算阿诺移情爱上了段星舟我也没有任何怨言，只要他过得好。可是——”他话音陡然一转，“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他们段家是有钱人，永远都是高高在上，视我们如蝼蚁。你可知道，他们曾经为了不让我跟阿诺的关系影响到段星舟的恢复，甚至把让人把我推到了马路中间被车撞，差一点就没命了！”
他指了指自己眉角的疤痕，若是伤得再近些，眼睛恐怕都要瞎了，又掀开衣服给她看身上手术过后的刀疤，看得方丽红是连连吸气，心惊肉跳，惊道：“他们竟如此猖狂？！”
“何止呢？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无权无势怎么可能斗得过？”卫阳还给她看了一小段当时出车祸时的监控视频，还有自己住院时打绷带的照片和住院记录，她面色铁青，好像全然信了。
“阿姨，我让你看这些伤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而是让你认清楚，他们这种人并不会因为阿诺舍命帮了他们家就会对他感激涕零。相反，他们只是会觉得他是掌中之物，肆意欺辱！”卫阳痛心疾首，“我也是前段时间无意间发现，其实这一年来他们……他们时常背着段星舟对阿诺动手，你若是不相信，现在可以给阿诺打个视频试试，他一定不会接，因为他不想让你看到他脸上今天才被打出的巴掌印！”
方丽红眼睛通红，五内俱焚。
相信，她怎么会不相信？那可是她亲眼看到的。
原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动手了。
她真后悔那时怕给程诺添乱，没有扑过去狠狠撕烂那个女人的脸！
“阿诺的性格你也知道的，他怕你担心，就算遭受这些从来都不会跟你说的，总是用笑脸面对你。”卫阳握紧了拳头，语气十分难过，“我原本只是想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便好了，可是段家根本就不把他当人看，欺辱他，利用他，耍弄他不说，还对他动手打骂，将他踩在脚底，毫无尊严！就算那个段星舟对阿诺有一些感情又怎么样？他可是段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段家还会允许阿诺跟他在一起吗？当初他们有办法逼迫他结婚，现在就有法子逼迫他滚蛋！若是阿诺因为舍不下对段星舟的感情执意留下，那么很有可能……有一天神不知鬼不觉，他就会像我一样，被推到了马路上。”
方丽红捂着绞痛的胸口，身体微微蜷缩了一下，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
卫阳幽幽地叹道：“就是不知道，那时候他会不会像我这样侥幸地活下来呢？”
方丽红抬起双手捂住了滚烫的眼睛，痛苦和悔恨的泪水从指缝里哗哗地流下。
沉吟须臾，卫阳又道：“退一万步，如果他们最后执意纠缠让阿诺继续留在段星舟身边，我也希望阿姨你不要轻信妥协，因为那只能说明阿诺对他们的儿子或许还有用处。段星舟以后一定会跟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生子的，阿诺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一个人形的平安符护身符，只能永远在那阴暗的角落里藏着见不得光，这又好得到哪里去呢？而且，阿姨你也不会愿意让阿诺跟一个夺了他的运气和寿数的人在一起吧？”
他字字诛心，方丽红也彻底清醒了。
程诺跟段星舟已经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却瞒着没有告诉她，直到被她发现了才坦白。
正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很清楚段家的阻碍，那天才会说出“能不能一直在一起，还是看两人之间的缘分”这种似是而非的话。
所以当初在得知他们两人的关系之时，心里的那份不安才是现实的。
那样的家世，怎么可能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呢？
曾经的她只要程诺开心就好了，可如今得知了程诺所承受的一切，作为一个母亲，她没办法再心平气和。
她的心口就像是被塞了一块滚烫的火石，难受到窒息了。
因为她知道程诺对段星舟的感情有多深，所以即使急怒悲愤交加，但其实就算看到程诺被打耳光，她也并没有立马要让程诺和段星舟分开的想法。
可此时此刻，她只又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
卫阳静了静，似是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阿姨，我是实在担心阿诺才没忍住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能不能装作是自己发现了端倪，不要让他知道是我说的。我心里有他，不想分开了他还怪我多嘴……唉，不过如果你说了我也不会怪罪，从始至终，我只是希望阿诺能够安好。”
方丽红发丝散乱，满脸湿却的泪痕，双手都在不住地战栗着。
半晌才勉强出声道：“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放心，我不会说的。”
卫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她手中那张合约抽走，用打火机点燃。
“这个合约是我为了给你看偷偷拍下然后打印的，必须得烧掉。”
方丽红也没有阻止，红着眼睛看着纸片的灰烬落入面前的垃圾桶内，空气里登时弥漫一股燃烧过的气味。
卫阳没有再多停留，戴上帽子，脸藏在帽檐的阴影中：“阿姨你多多保重，我走了。”
然后，他离开没多久，陆容趾高气扬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