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的心骤地被紧紧揪住, 老人的话像是一柄钝刀子重重地捶在了她的心上。
恐水。
她竟然从来不知道温卿辞恐水。
可仔细回想过去的那一年,温卿辞的确好像没有在她面前游过泳.....
寒冬腊月的时节,海风极为凛冽, 海浪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海平面下的波涛汹涌, 拍打着岸边发出阵阵令人骇惧的声响。由于风浪太大, 警员们和潜水救援队下海的行动也收到了影响, 好几次险些被巨浪掀翻。
搜救的难度增大,耗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林听看着一个接一个的警员吃力地浮出水面,焦急又无力地摇摇头, 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她站在岸边,手指紧攥, 掌心全是汗, 连后背也冒出些许冷汗。
救护车紧随警车后不久到达,有个医生见林听脖子上的血痕连忙把她叫过去消毒包扎, “他那刀肯定不干净,我用酒精给你消消毒,可能会疼,姑娘你忍着点。”
林听胡乱点头, 站在救护车边任由医生操作。
酒精擦过伤口皮肤的部分, 比划开皮肤时还要尖锐辛辣的刺痛瞬间刺激着柔软的皮肤, 她却仿若未察。
又或者说,有更令她神经紧绷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
医生熟练地给她缠上纱布,叮嘱了几句不要沾水注意消炎, 便低头清点其他医用器械, 为待会救上来的人做准备。
海风呼啸, 天像是蒙着一层灰色的膜,压得极低, 仿佛就抵在头顶。有种喘不过起来的憋闷感,林听费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几个警员突然将手举出海面,挥舞了几下,然后听得岸上等待接应的警察立马组织人手,沉声道:“找到了两个,大伙搭把手把人接上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林听便跑向警戒线。
殷澜迟和老人说了什么,也立刻冲了过来,两人站在警戒线外,紧紧地盯着警察们拖着两个人放在地面上。
一男一女。
待看清楚男人的面容后,两人面上均是失望,表情更为凝重。
被救上来的是段家父女。
他们还活着,医生们连忙上前抢救,互相交流着情况:“时间太久了....”
“不太好。”
这些字眼不断循环在林听脑海中,段氏父女先被救起都不太好!
那温卿辞.....
她身体一软,踉跄了几步,被殷澜迟眼疾手快地虚虚托了下肩膀,她这才险险站稳,殷澜迟犹豫了几秒,低声道:“林小姐,你要不休息会吧,不然待会我哥上来看见了不得跟我急。只有休息好了,他做的这些才不算白白浪费。”
林听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勉强扯唇:“谢谢。”
却没动。
殷澜迟无声叹了口气,虽是安慰林听,但他心下却也焦急不堪。
段生风浑身都是血,看样子是在打斗中被反捅了一刀。伤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血,不得不再叫来一个医生先帮他止血。段妍虽然没有受伤,但身上穿的单薄衣服被海水巨大的吸力卷走了,没办法,只好让几个警察脱下外套给她盖上。
林听双手死死捏在一起,心里不断祈求快些找到温卿辞。
这一刻,她突然生出怨怼。
为什么要先救罪犯,为什么要救这两个本就该死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段妍和段生风这两人,曾经是多少人一辈子的阴影,凭什么往后没受到任何惩罚,锦衣玉食,就连在获救这件事情上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先被找到?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的愿望,下一刻,就听到一声高呼:“找到了!”
林听的心头猛跳,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温卿辞自己游出了水面,紧接几个警察架着他扶到了岸上。这仿佛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轻闭着眼,身上淌着淡红的血水汇聚在地面,形成一滩蜿蜒的红色“树枝”。白到几乎看不见血色的唇瓣,格外刺眼。
心脏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得四分五裂,林听僵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画面。然后回过神,飞快地闯进警戒线里,脚下慌乱,摔在了温卿辞的身侧,刚刚那个给她披衣服的好心警察见状,便没再拦。
医生检查一番后,松了口气,“还好,问题不大。”
血将他的衬衣浸得湿透,林听不敢反驳医生,也不敢随便碰温卿辞,“温卿辞.....”
话音刚落,温卿辞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湿润的眼睫忽然轻轻颤了下,几人的声音顿时放轻了。温卿辞缓缓睁开眼,眼睛被海水泡的有些发红,目光虚虚的没有定点,但随后却像是回过神来了,偏头看向林听,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发不出声音。
林听心头一涩,声音不由得哽咽:“怎么了?”
温卿辞眼珠微动,搭在地面上的手指艰难地向林听的方向挪去,轻轻勾住了她垂下的手指,然后慢慢的,用力地攥紧。林听能感觉到自己的指骨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抓着,警察们想要将他抬上救护车,但林听的手指被他拉着,轻一点的力道掰不开。
重了,又怕伤到温卿辞的手指。
林听小声跟他商量,“送你去医院,先把手松开好不好?”
温卿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黑眸湿漉漉的,没说话,但手中的力道表明了态度。
不松。
“我也去医院的,我——”
一滴泪从男人的眼尾飞快落下,隐进鬓发间。
这滴泪让林听狠狠僵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不忍再看他此刻的眼神,殷澜迟见状,去跟医生商量。最后,林听跟着温卿辞坐上救护车。
路上,她听着医生讨论那颗子弹的位置,看着她们调试各种器械,心底的慌乱就像无底洞怎么也停不下来。
温卿辞全程一直抓着她的手指,眼皮疲倦得上下直打架,但却拼命地撑着睁开眼。
不用照镜子,林听也知道现在的自己肯定狼狈不堪,她用指尖拂去温卿辞额角的沙砾,低声道:“睡一会儿吧?”
她曾在网上看到过报道说,被子/弹打中的疼痛与冷兵器不同,除了最初异物刹进身体里时的冲击感,更痛苦的是火/药带来的强烈灼烧感,如同被一万只蚂蚁和蜜蜂撕咬针扎,又麻又疼。
如果能借着倦意睡过去,或许疼痛感也能被屏蔽些。
温卿辞抿着唇,闻言视线依旧固执地望着她,手指间的力道像是害怕般更紧了紧。
“我不走。”林听说不出现在的心情,垂眼却意外发现温卿辞另一手掌心划开了一道口子,皮开肉绽,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对视,四目相对。
林听张了张嘴,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难以置信地骤缩。
温卿辞看了她几秒,嗓音沙哑得被火烧过,很轻很轻地翘了翘唇角,眼底浅笑:“不用....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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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卿辞被推进手术室后,林听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接受警察的询问,做笔录。
她的脸色很苍白,虽然努力保持镇定,但毕竟也是人生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
“不要太担心,温先生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的。”好心的警察安慰林听。“林小姐,我们已经将段妍手机和电脑中相关的照片锁定,已经立案,法律一定会严惩段氏父女。”
直到黑夜降临,温卿辞才被推出手术室。医生很庆幸地告诉门外等待的三人,温卿辞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那颗子弹刚好射在他的肝脏附近,如果再偏离半厘米,情况就没有现在这么乐观了。
可以说是老天保佑了。
段生风不会玩木/仓,根本不知道自己随手开出去的一木/仓会射到哪个位置。
这番话,让在场三人听得一阵后怕。
殷澜迟连连向医生道谢,转头问老人:“爷爷,我让人送您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待会陈助理也会过来。”
老人透过病房的窗户安静地看了会温卿辞,半晌,扫了眼站在一旁的林听,跟着不远处等待的助理走了。
把他送走后,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边填写表格边问道:“谁是家属,病人醒了想见家属。”
病床上的温卿辞醒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见到林听眸光陡然亮了亮。只这一眼,殷澜迟就知道温卿辞想见的家属压根不是他,翻了个白眼,在角落坐下。
林听刚到床边,衣角就被揪住。温卿辞的这只手缠裹了厚厚的纱布,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眼巴巴地望着她。只是下一秒,视线落在林听脖颈上的纱布时,周身气息倏地阴鸷,抬手想要虚虚地在空中碰了下,手指微微发抖:“疼不疼?”
“疼不疼?”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林听怔忪,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麻药过了应该会很疼,不知道可不可以让医生开点药缓解。”
温卿辞看着她,眼神乖顺,像是狗市等待主人挑选带回家的小狗,歪头朝她弯起眼,“我要是说疼....听听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他清瘦了些,下颌线更加清晰紧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只倒映着林听一个人。
林听顿住,沉默了半晌,抿着唇很有些沉重为难。
然而,下一秒,温卿辞忽地轻笑了笑:“我开玩笑的。”
他微不可察地垂眼掩去几分失落,再看向林听依旧微微笑着,笑意温顺。
“不为难你了。”
“让我抱一下,可以吗?”他期待地望着林听,仿佛在祈求一个莫大的愿望。
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一瞬间林听的心酸胀无比,她闭了闭眼,想不到事情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俯身,任由温卿辞伸手将自己抱进了怀里,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到他的伤口。
温卿辞的下巴轻轻抵在林听颈窝处,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和动作,只感觉到他抬手动作很轻地碰了碰自己脖子上的纱布,耳畔声音微微哽咽,充斥着恐惧,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颤抖:“怎么可能不疼....听听,我恨不得杀了那两个畜生....将他们千刀万剐才好。”
“我该死。”
“两年前,就该死。”他低下头,双手将林听紧紧压在怀里,声音平静得过分,异常轻:“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再细心一点,再敏锐一点地察觉到你的难过就好了。我一定....让那两个畜生没有机会伤害你。”
胸口紧贴着的胸膛轻颤,林听僵了下。
温卿辞感觉到她的僵硬,温柔拍着她的背,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崩溃和自责,他恨死了自己,恨死两年前嘴贱的自己,恨死自己为什么不能更早地查到这件事。在接到段生风发来的那封邮件,前往码头的路上,他感受到了此生最大的恐惧。
他没办法想象,如果林听出了意外,真的死在了段氏父女手中,他该怎么办。
他也会死掉的。
在海下抓住段生风捅来的那一刀,反手还回去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要杀了段生风。事发之后,他便让人紧急去查段生风。然后在那份厚厚的文件里,他看到了林听的名字。
九年前,林听的名字出现了一百五十一次。
那些照片只是冰山一角,远不及她所承受的百分之一。校园欺凌,好友背叛,老师父母的漠视,年迈老人投诉无门,反被针对驱逐,被加害者的父亲欺骗羞辱。光是看着图片和冰冷的文字,温卿辞就能想象到那段时间的林听该有多痛苦,多绝望。
所以,林听才对欺骗和谎言那么深恶痛觉。
而他的做法不管是否真的为谎言,也辜负了她的信任和底线。
温卿辞闭了闭眼,眷恋地轻轻吸了口气,音量极轻:“如果我......也死掉就好了。”
林听沉默了很久很久,良久,她抬起手,犹豫着拍了拍他的后背,“不要这样说,不是你的错。”
她感觉到肩头的衣料被沁湿,男人紧贴着她的胸膛在颤抖,她不确定温卿辞是不是哭了,眼眶却也跟着发热。
“都过去了。”
几分钟后,林听轻轻推开温卿辞,他的睫毛很湿润,乌亮的眼眸委屈地注视着她。
想起老人斥责的眼神,现场的惨状,林听看着他,认真道:“温卿辞,对不起。把你牵扯进这桩事情里,我——”
“疼。”温卿辞脸色忽变,眉头微蹙。
林听和殷澜迟立马起身想要叫医生,林听想要按呼叫铃,“哪里疼?是刚刚扯到伤口了吗?”
温卿辞一把按住她的手,眼神被抛弃似的很脆弱:“我不想听见你跟我说对不起,抱歉也不想。你越说,我越疼。”
“......”
殷澜迟磨了磨牙,坐回去。
林听轻叹,没再提道歉的事。
过了一会儿,病房门被轻叩,几位下午见过的警察走进来想给温卿辞做笔录。温卿辞答应了,殷澜迟看他状态也可以,没意见。
于是见状,林听准备出去给他们留说话的空间。
刚转身离开一步,衣服就被抓住。
她扭头,温卿辞手足无措地揪着她的衣角。似乎是怕她生气,只揪着那一个小角角,手指往后缩了缩,眼圈发红,忐忑不安、恐惧、无助地望着她:“你...又要走了吗?”
他抬手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
“陪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