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一出, 其他人登时愣住了。
“啊?”中年油腻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手上一空, 酒杯就被侍者收走了。他平生最爱喝酒, 上班的时候没事就爱整点小酒喝喝, 无酒不欢, 不能喝酒那还有意思啊。“温、温总,这......”
薛顾也有点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社交场上, 酒是最好最棒的气氛组,很多大合作就是在推杯换盏中达成的。酒可以推, 但是哪有把酒都撤掉的道理?
但他们还是把手中酒水自觉交给了侍者, 由他重新端来无酒精饮品。
林听也跟着把酒杯放在了托盘上。
酒杯碰撞托盘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察觉到一道带着强烈存在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等她抬眼看过去, 温卿辞又仓促地避开,就像考场上悄悄作弊,害怕被老师发现的学生。
她没说话,安静地站在薛顾身边。
中年油腻男还企图挣扎下, 一个劲地说喝酒的好处。
温卿辞唇角微勾, 倏地抬眼似笑非笑地睨着中年油腻男, 声音不大,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露出一对镶金精致袖扣:“实在不好意思诸位, 近来身体略有不适, 闻到酒味离我这么近就不舒服。李总要是想喝, 不妨去那边,嗯?”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 但话里话外都透着没把李总放在眼里的意思。
李总脸色微变,肚腩起伏,却也不敢说什么。
他讪讪地笑了声,给自己找了个最近身体也不好的台阶下去,“我随便喝点饮料就好。”
很快,几个侍者端来饮品。
温卿辞率先拿起当中唯一的鲜榨橙汁,递给林听,众目睽睽之下,林听很快接过来,“谢谢温总。”
不等其他人说什么,温卿辞又分别从托盘中取了几样分给薛顾等人,众人惊讶也接过道谢,诚惶诚恐。
李总为表心意,仰头饮尽,其他人也跟着喝了几口。看他们都喝了,林听这才跟着喝了起来,她确实口渴,只是在场的大多都是含有酒精的,她不想去麻烦侍者,便一直忍耐着。
鲜榨橙汁里饱满的果粒在口腔内爆开清甜的果味,很是符合她的口味。
温卿辞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总会飘到她那边去,见林听喝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喝下的白水竟莫名品出了些许甜意。
除了这个小插曲,接下来的引荐还是非常顺利的,薛顾想要介绍给林听的那个时尚大佬恰好也很热爱拍摄,懂不少专业知识。林听跟他聊得还挺合得来,中间好几人离开,只有温卿辞始终都在。
聊到兴头上,谁也没顾上冷落了温卿辞这件事。
直到聊完一个激动点,那个时尚大佬尽兴地叹了口气,忽地注意到温卿辞还在,连忙不好意思道:“真是抱歉温总,我这难得碰到知己,一下子聊上头了.....”
说完,他又没忍住夸赞林听,“温总,这位林摄影真的很有才华,她的老师可是柏青,不过我倒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你柏老师,我还更喜欢林老师你的作品。”
近半年来,林听时常会听到这样的话,就像柏青当初希望的那样——人们对她的印象不再是某某的学生,而是将她看作一个单独的,优秀的个体,“柏青学生”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她弯了弯眼眸:“谢谢方总的夸奖,不过我还有很多需要跟着柏老师学。”
眼下是能插话进去的最好时候,温卿辞听见自己心跳声震耳欲聋。随着即将开口,他甚至因为紧张,忘记了自己提前想好要说的话。
其实他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喉结翻滚两番,在方总准备继续聊时,下意识抢先开口,声音微不可察地颤,胡乱问了个问题:“那遇上没有灵感的时候一般会怎么处理呢?”
闻言,方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说起来温总近两年控股了不少摄影时尚公司,看来也是对摄影感兴趣啊。”
林听唇角微垂,回答得很简略:“随缘。”
温卿辞眼底的光暗了暗,努力找着摄影相关的话题,方总虽然觉得不够专业,但他对所有喜欢摄影的人都非常热心,更何况这人还是温卿辞,热情地回应着他。
林听顺势找了个还有事的借口离开,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
晚宴进行到后面,薛顾被人拉去应酬,两人来时是薛顾开车,他让林听等会,晚点送她回去。林听委婉拒绝了,她不太喜欢这种应酬,正巧柏青也发来消息,他刚结束拍摄准备回去,问她要不要待会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吃点东西。
她便走到酒店门口,回复:【好,我在便利店等你。】
深秋的夜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冷到骨子里。
这个点网上打车还要等二十多位,林听裹紧了牛仔外套,张望着有没有空的出租车。然而这也只能是幻想,这家酒店属于珠宝品牌下自己的酒店,地处偏僻,几乎很难有出租车路过。
她正准备刷会微博,忽地察觉余光里出现一个人,似乎在看她。
林听侧头看过去。
夜风很大,而站在风口的温卿辞却丝毫没有受影响,只有几率碎发轻轻晃动。他的脸色透着一股冷白,看不到血色。
她视线瞥过去的那一瞬间,温卿辞像是没料到她会看过来,眼睫轻颤,匆忙地移开了眼,胡乱找着脚边的盆栽盯着看。
对视不到两秒,林听淡然地忽略了他的存在,继续等着。
或许是弥补她今天遇到温卿辞的坏运气,这时竟然来了辆出租车,缓缓停在酒店门前。只是副驾还坐了个穿着西装套裙的年轻女人,司机降下车窗:“走不姑娘?”
手机上还有十几个单,这年头拼车也正常,林听连忙应下。
她刚坐进后座,就听见温卿辞喊了她一声,声音很低,仿佛害怕惊扰到她:
“注意安全。”
林听头也没抬。
出租车驶离酒店,与台阶下的男人擦肩而过,带起他衣角翻动。
温卿辞垂下眼睫,喉结滚了滚,压下涌上眼眶的那股热。陈助理找到他时恰好看见这一幕,脚步微顿,从口袋里递过去餐巾纸。
“温总。”
温卿辞顿了下,沉默地接过那张纸,陈助理非常有眼力见地低头说了句,“您稍等,我去把车开过来。”
便走了。
待他开车到酒店门前,温卿辞已然恢复正常,只是周身气压低落,也没说去哪。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几个月,从回到北城的那天温卿辞就一直是这种沉默寡言的状态。
这种话少与之前的不同。
他埋头工作,只是情绪里再也没有了那股精神气。没有精神气的人,就宛如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只会执行程序的机器人,每天处理公司事务,让人看不到向上的生命力。
其他人负面情绪之余,总会有开心的时刻。
但温卿辞好像失去了这种能力。
秋日里,万物寂寥。
回到小区的时间比预想中的要早,那名职业装年轻女人的路程比较远,便让司机先送林听。
林听在便利店坐了没一会儿,点了些关东煮,柏青到时刚好能吃上热的。两人晚餐都没吃,于是又都在温暖的便利店里吃了碗热腾腾的拉面,慢悠悠地晃回去。
临进小区,林听感觉到什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大门——
路边停着几列接孩子的轿车,刚下晚自习的高中生们鱼贯而过,马路上传来他们热闹的讨论声。
并无异常。
“怎么了?”柏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看什么?”
林听摇摇头,“没什么。”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林听总能不经意地碰见温卿辞。有时候是在某个秀场上,有时是电影的首映礼上,也有在一些不那么大型的晚宴里。
说实话,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林听就有些烦躁,做好了他会上前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并没有。
温卿辞只是偶尔会被她捕捉到看过来的视线,被发现后,他反而先躲开了她的目光。他们俩就像普通的投资方和摄影师,交集不多。
也有时候会出现两人单独碰上的情况。
逼仄的电梯内,林听权当他不存在,低头跟钟烟发消息。
头顶的灯光闪烁了几秒后,伴随着“啪”声电梯彻底陷入了黑暗,不知卡在哪个楼层。林听吓一跳,小小地叫了声,慌忙地打开手电筒,想要打电梯内的维修电话点开手机却发现突然没信号。
微弱的光亮中,身侧的人准确无误地按亮了紧急按钮。
“没事的,别怕。”
她听见温卿辞轻声开口,声音中带着抚慰人心的沉稳:“应该很快就会有工作人员来了。”
林听没搭理,自顾自地靠着电梯厢等人来。
这家酒店的电梯里似乎不包含暖气,靠着冰凉的金属久了,周身都泛上一股冬日的森森寒意。林听原本只是打算上补个镜头就走,酒店里暖气很足,她的大衣脱了放在休息室,眼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
身侧响起轻微的悉索声,一件西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肩头,沁着股温暖的木质香,温卿辞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有点冷,你——”
话没说完,林听便扯了下来,还给他。
“谢谢,我不用。”
温卿辞的睫毛很纤长,在眼下落成一小片阴影,他捏着西装有些僵硬,好几秒后才低声解释道:“是干净的....没有沾染烟味,进来之前外面穿了大衣。”
“那也不需要,谢谢。”
“我——”
林听有点怕黑,心底不住的打鼓,她一般靠保持安静扛过去。所以在他小声开口时,没忍住皱眉道:“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敏感地察觉到身侧的人僵住了。
半晌后,温卿辞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打开手电筒,安安静静地再没出声。
再之后,酒店工作人员和维修工赶来救出了他们,酒店经理不停道歉,温卿辞什么话都没说,他越是这样,酒店方就越是忐忑。
林听冷得不行,直奔宴会厅。只隐约听见,温卿辞说电梯太冷,要尽快安装暖气。
月底的总结会议结束后,薛顾把林听叫到了办公室,随口问了几句工作进度后,便直接告诉了她一个很多人还不知道的消息:“《SWAI》准备在北城开设分社。”
这个消息无疑是令人震惊的。
那意味着会多出新的职位和挑战,北城已经逐渐有很多杂志社。如果《SWAI》过去了,业务水平反倒不如其他时尚周刊,就将会成为业内笑话。
脸面从来都很重要。
“所以我们需要派一些有经验,有实力的团队过去开荒。”薛顾接着她的话道。
林听微微扬眉,看着他。
“我想让你去。”薛顾也很直接说出他的想法,“你现在能独挑大梁,年轻又名气高,很多创新的点子我们这些老人都不如你们。挑战大,但后面做好了,你就是那边元老级别的,日后说不定也会被叫林主编。”
“柏老师也去吗?”
薛顾想了下,“对,那边现在急需资历深的,后面情况步入正轨了,可能会考虑让他回春雾市。”
“我觉得你比初来时成长了很多,更优秀了,我想你还有更深的潜力可以挖掘。”
林听没立即回答,薛顾也不催,说还有段时间,让她回去好好考虑下再给回复。
.....
午休的空闲,林听把摄影棚内的废纸盒收拾了下,准备带出去给附近收废品的老人。
近期社里让每人出份创新又能引起热度的主题,设计新的拍摄内容。
一般这种大概是设计方面的同事被选中的几率高,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听的主题被选中了。
而她的主题内容是抵制校园霸凌。
这是当下网络上最关注的社会问题,热度高,也极具社会新闻意义。薛顾让她自己设计,跟模特商量好,出片。虽说众人羡慕背后的奖金,但也私下里劝她不要淌这趟浑水。
“段妍家并非完全垮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家要是后边又东山再起了,在网上黑你给你泼脏水怎么办?”
段家目前只是股票大跌,公司底子还是在的。这个点戳到了段妍的黑料痛点上,真惹急了她,资本家想要针对一个普通人还不简单。
林听笑笑没反驳,但拍摄仍旧继续。
十二月的太阳灿烂归灿烂,但却是没有什么暖意的。
林听费力地拖拽着拍摄用完的几摞废纸箱艰难前行,额头上竟也沁出了些许汗意。过红绿灯时,绿灯亮起,她刚要迈出去,一辆疾驰而来的白色轿车朝着她冲过来,林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忽然,一股大力拉住她的手臂往后退开。
下一秒,废纸盒被轿车的轮胎碾了过去,林听脸色煞白,心脏猛地回过神狂跳不止。如果刚才没被人拉了一把,现在被压到的就是她。
林听转身感谢:“谢谢——”
男人已经挽起了袖子,露出劲瘦的小臂,俯身将那些纸盒子扛了起来,闷不吭声地过了马路。
林听突然回过神,连忙跟过去。
马路对面就是收废品老人的三轮车,温卿辞把纸箱子放在车斗内,规整地码好,见林听前后脚到,笑呵呵地向两人道谢,“姑娘,你男朋友好高噢。”
之前林听给老人送过几次废品,每次也会聊两句。
男朋友。
这个称呼让温卿辞和林听都愣了下,温卿辞喉结动了动,眼底后知后觉流露出些笑意,小心翼翼地看向林听。
“奶奶,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
“就是个好心人。”
老人连忙又感谢了温卿辞一番,念叨着这年头还是好人多啊,转而说起了前些天遇到的好心人。
林听陪她说了会儿话后,转身准备回去。
温卿辞也跟了过来,安静地没出声。
过了马路,他轻声说着他最近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林听没理,他就自己努力地说着。余光间,林听瞥见他今天穿的白衬衣,下摆那和袖子上都沾了废纸箱的污渍,狼狈极了。
于是在温卿辞问起她的近况时,林听较为冷淡地回应了几句。
温卿辞便弯眸笑了起来,语气中都多了几分欣喜。
快到公司时,他攥了攥手指,指节紧张地发白:“我们可以一起吃顿午餐吗?”
“我吃过了。”
“那晚餐呢?”
林听倏地停下脚步,偏头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不善:“你究竟想干什么?”
温卿辞轻轻摇头,眼里的笑意一点点藏起来,“我想....重新追求你。”
“像普通人一样,让你开心的追求方式。”
这句话说完,林听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蓦地轻笑着扫过他此刻小心翼翼的神色,漫不经心道:“又报复谁呢?”
温卿辞瞬间僵在原地,好不容易因为运动而微微红润的脸色,顿时血色全无,心脏像是被卷进粉碎机狠狠绞碎了,血肉四分五裂。
这种非生理上的疼痛比任何□□伤害还要剧烈,他唇瓣轻颤,空气变得愈发压抑窒息,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摇头,想要说话可开口却仿佛失声般喉咙酸涩,堵住了。
“不是的。”温卿辞滚了滚喉结,声音克制不住的颤意,他扯了扯唇角,很想笑让气氛不那么凝重,但怎么也做不到。“当初只是想要激怒司清衍,故意气他,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恨死自己的嘴贱。但我真的没有想过利用你报复他,从来没有.....”
他的眼眶陡然红了一片,颤抖着努力深呼吸平静下来,可说话却更加艰涩吃力,“从一开始,对你就是喜欢。”
大脑内神经像是被恶劣扯住,用了极大的力,仿佛要扯断。
头疼欲裂和随之而来的尖锐超出林听说话声的耳鸣充斥着整个脑海,温卿辞恨死了当初的自己,他真的没有想过报复。
从未。
“我在学着怎么去真正爱一个人。”温卿辞浑身冰冷地站着,小心翼翼地望着林听,像是犯了错,满眼慌乱,“你要是不喜欢现在这些,我可以继续改,改到你喜欢为止。可以吗?”
林听愣了好几秒。
这不像是温卿辞会说出的话,他那样的天之骄子,从来不曾将旁人的感受放在眼里。
改....
这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着实令人惊奇。
在这句话带来的震惊中,林听沉默了许久,而后也觉得荒谬地轻笑:“那要是我说,无论你怎么改,我都不会喜欢你呢?”
她好整以暇地等着温卿辞的反应。
这几年的接触和旁人面对温卿辞时的反应,林听太清楚不过他那挺得笔直的脊背下是不可动摇的傲骨和尊严,没什么能比她这番羞辱性的言论更能往他的心上捅刀子。
温卿辞闻言浑身一僵,如至冰窖。
被搅弄得快要炸裂的大脑内,不断循环回放着林听的这句话——
她不会喜欢他。
不会。
恐慌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能力和理智,温卿辞一瞬不瞬地盯着林听,神情执拗,眼眶湿润发红,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格外的有力:“那我就一直改,改到死。”
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很陌生。
林听盯着他看了片刻,神色不明。
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手看了眼时间,似乎准备开口说什么。
“我先回去了。”温卿辞害怕她说出拒绝的话,狼狈地抬手捂了下脸,不去看林听此刻或许是冷漠的神色,轻声道:“我会变好的。”
“再见。”
温卿辞转过身,强撑着拦了辆车,逃也似地从林听的视线里消失。
眼前的视野开始天旋地转,他沉重地呼吸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药,颤抖着倒出一把,胡乱地吞进口中。
没关系的。
林听现在不想看见他,他就先消失。
先消失就好了。
十几分钟后,药效起了效,呼吸平稳了许多,但心悸却更加快速频繁。温卿辞额头死死地抵着车窗,闭上眼忍过这段副作用,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两年前林听离开时的决绝。
几乎让他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