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温卿辞车祸清醒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只是到最后,梦境太过真实,让他的意识不住地被拉扯, 被迫沉沦。
梦的开端再也不是上一次的甜蜜温馨, 只记得有记忆起, 他就站在司家那座装潢奢华, 却也空荡得令人感觉渺小的别墅里。见不到任何人,可他们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
有司兴文和温淑曼的争吵,耳光声, 女人的尖叫声,笑声, 以及婴儿的啼哭声。
这些声音无孔不入, 从四面八方蜂拥进他的脑海里,叫嚣着。
画面一转, 他又看见这些人陆续出现。
先是温淑曼,她拖着行李箱上了温家的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后是司兴文,他比记忆中的还要年轻些, 低头看着他, 这个视角的自己还不高。只能看着司兴文怀抱着一个小男孩, 举过头顶逗他发出咯咯的欢笑声。
再后面还有许多他都快要忘记的人,他们都无视他,离开, 然后不见。
最后出现的是林听。
温卿辞下意识朝她走了两步, 可他一动, 画面便变得浅淡了。
她穿着他第一次在大学里见到她时穿的那条粉紫色碎花裙,静静地站在北城大学小花园的树丛中, 如同遗世独立的仙女。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林听偏头看过来,两人的视线隔着翠绿树丛遥遥对上,她弯了下唇角,轻轻笑起来。
那双桃花眼柔情似水,然而胸膛下的心脏竟隐隐泛起绵绵密密的刺痛,抽丝剥茧般的折磨着神/经,头疼欲裂。
四目相对,林听的眼神变得冷漠,最后看他一眼,扔下一句“我也不要你”被风吹散传到他的耳中。
逐渐消失。
那一刻,有什么温热的水珠淌过脸颊滑下,呼吸到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窒息到想死。
意识混沌中,他靠在那条冰冷的楼梯上,闭上了双眼。
他想。
就这样死掉也好。
.....
“医生,这场发烧会不会影响我哥的脑子啊?”
殷澜迟压低了声音,悄悄问医生,“昨天终于退烧后,醒来就一直没说过话,他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变成哑巴啊傻子什么的?”
医生正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着病情,闻言下意识顺着他的话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自翻墙离开又被带回来那天开始,或许是因为精气神陡然抽空,身体里的抵抗力都低下,温卿辞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炎,然后发热高烧紧跟着就席卷而来,昏睡了好些天。
本还担心他抗拒治疗,谁知醒来后一切都非常配合,按时吃饭吃药,处理公务也很正常,更没有想溜走的意思。
就是很少说话,偶尔开口,也都是“嗯”“可以”这样简单的词汇。
殷澜迟有这样的担忧也不奇怪。
医生正想让他放心,就见男人忽地转过头,唇角轻扯:“殷澜迟,你皮痒了吧。”
“!!!”
殷澜迟陡然瞪大了眼睛,跑过去,惊喜:“哥,你能说话了?”
“......”
温卿辞没理他。
但这已经很让殷澜迟放下心了,他想到什么,在笔记本上操作了几秒,然后推到温卿辞面前,“哥,小姨找你。”
温卿辞垂了垂眼,电脑屏幕中出现温淑曼的脸。
她那边的背景是黑夜,晚风习习,穿着件丝质睡袍坐在阳台上。见到他,温淑曼的目光瞬间落在温卿辞胸膛上,由于包扎着层层纱布,病号服的口子没扣上,从敞开的衣服下还能瞥见其他大大小小的伤。
“怎么这么严重.....”温淑曼瞳眸微缩,下意识喃喃出声。她紧张地注视着温卿辞,“我听小迟说这场车祸可能不是意外,是谁做的啊?”
调查已经有几天了,背后的人大抵是谁不难猜出。
殷澜迟在画面外:“是——”
话刚起了个头,温卿辞忽地扫了他一眼,神色森冷危险。
殷澜迟心里一惊,声音戛然而止,温淑曼没听清追问了句,“是什么?”
“没什么。”温卿辞深深地看他,而后轻描淡写地收回视线,声音平静:“调查结果还没出来。”
温淑曼哦了声,没怀疑。殷澜迟差点吓出心脏病,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都冒冷汗了。温卿辞的那个眼神,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锐利具有威胁性。
看来是恢复了。
问了几句病情后,温淑曼忽然问:“我听说,你刚做完手术就翻墙去春雾市找听听?”
话音落下,母子俩原本还算温馨的气氛霎时间消失。
温卿辞没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也有默认的意思。
他向来不屑于撒慌,不回答就是认了,温淑曼的脸色倏地冷了下来,温柔的眼睛中透着满满难以置信的斥责:“卿辞,两年前你怎么答应我的?我说让你不要再去纠缠林听,不要再找她了,你答应了。那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可你连她已经不爱你了这件事都不能接受,你真的知道如何爱一个人吗?”
温淑曼是温老爷子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无不受上面哥哥们的照顾和关爱,有温老夫人的悉心教养,备受宠爱。在殷澜迟眼里,她是整个家族中最温柔、对他们这些小辈最宽容的人。
至少,他从没有见过温淑曼像现在这样怒斥过谁。
而此刻,温卿辞却仿佛习以为常,情绪毫无波动地听着温淑曼的话。
温淑曼被他的沉默激怒了,她问温卿辞为什么不说话,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自己回到司家去,最后连她在情绪的怂恿下,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憎恶脱口而出:“像你们那样的人,就不能放过别人吗?”
话音落下,病房内和视频那端都蓦地静了。
这十几秒里,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殷澜迟心头猛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而后无声看向温卿辞。
苍白的男人也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他僵在那。几秒后,温卿辞轻轻抬眼,对上温淑曼略显慌乱的眼眸,喊了声:“妈。”
早在那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温淑曼就意识到了不妥,她没想到自己竟真说出了这些年的心里话。原本,有些话不说就可以一切继续母慈子孝,可一旦说出来,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都会变的。
压抑,窒息的沉默中,她听见温卿辞问。
“那样,是哪样?”
“你们,除了我,还有谁。”
温淑曼看着这个儿子不再稚气的眉眼,忽然觉得心慌,她动了动唇,只想快点结束这通电话:“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早点休息。”
“近来很忙,怕是不能回国了,我会让人去照顾你,儿子你好好休息。”
说完,她便逃也似地挂断了视频。
寂静的病房内,温卿辞看着黑掉的屏幕,顺从地接受:“好的。”
殷澜迟怔愣,看着他躺下休息,抱紧了那只小恐龙。
与北城当空的烈日骄阳不同,与此同时的大洋彼岸,夜深露重。
温淑曼握着手机怔怔地坐在懒人椅中,她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像是刚从什么可怕的地方逃出来。她盯着虚空看了片刻,再回神时,抬手却触到一手湿润。
那些眼泪就如同当初的罪证,不断地提醒着她当初的所作所为。
半晌,她捂住了眼睛,肩膀轻轻颤抖,放声大哭起来。
她怎么可以那样形容她的孩子。
许多年前温司两家需要联姻来维持合作,作为父亲唯一的独女,她明白自己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到了该回报的一天,于是顺从地嫁给了司兴文。她以为,就算没有爱情,两人也能慢慢培养出感情。
可是,世事从不遂人意。
司兴文并非良人,温卿辞出生后不过两三年他便有了司清衍,也是那时候温淑曼才知道司兴文早在外养了情人,日日不回家。她想着大家都这样,于是忍着,只要不到她面前晃,还能维持体面就行。
可有一天,她出门社交参加聚会,回来竟撞见司兴文将那女人带到家中。
她恶心极了。
温司合作项目已经启动,斥资几十亿,已无回头路。
那时候正是温卿辞最需要母亲陪伴的节点,她看着这个身上流着司兴文的血的孩子,越看越觉得恶心憎恶。
温淑曼开始冷漠地对待这个儿子,即便知道司兴文待他也不好。
再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孩子的存在让司兴文大喜,因为两家商量好,第一个孩子随温家姓,第二个就可以姓司。但司清衍那个小畜生把她从楼上推了下去,当着温卿辞的面。
孩子如她所愿,没了。
当她躺在楼梯下的血泊中,抬眼看见温卿辞哭着跑过来,那一刻她脑海中想的不是感动,而是憎恶。她将对司兴文的厌恶延续到了温卿辞的身上。
这件事后,所有事情都浮出水面,父亲和哥哥们大怒,将她和小小的温卿辞接回了温家。她身体变得很不好,不愿看见温卿辞,于是温父便将温卿辞和她隔开,养在自己膝下。直到十几年后,稚子已然成长为高大的少年,她情绪好转,母子俩才接触多起来。这期间,一年也不过了见了两三次。
每次孩子都只能远远地隔着窗子看她。
这时候的温卿辞温润儒雅,真实的性子却冷漠至极,狠辣的手段在一天天中逐渐毕露。他也有叛逆期,也会顶撞温父。可在温淑曼面前,他的目光始终是藏着期待的,言听计从,即便是不赞同,也会顺从地先应下。
温老爷子早年从军,他不如温老夫人温柔,教育男孩子时自然不会温和。温淑曼能想象得到,他的童年或许并不轻松,加之当年她被接回温家,满城风言风语会对一个孩子的身心造成多大影响,能做到如今的地步,温卿辞已经足够优秀了。
她并非察觉不到温卿辞对母爱的渴望,可她,还是对他身上流着的血心存芥蒂。
是她亲手推开了自己的儿子。温淑曼也想要弥补,这些年她以为自己释怀了,然而就在刚刚,她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她明知道温卿辞此刻的困境,他需要来自母亲的帮助,但她脱口而出的话,又一次往温卿辞的伤口里捅了刀。
国外的风再如何,都始终隐隐充斥着不属于家乡的陌生。
夏日黏腻,燥热难耐。
眼泪从指缝中渗出,温淑曼哽咽得不能自己,低声流泪:“对...不起...是我的错。”
是她对不起这个儿子。
一个没有被爱过的人,又怎么知道要如何去爱另一个人。
-
深秋见底的十一月,林听终于从繁多且要求严谨的众多工作苦海中游上了岸。
时尚圈讲究金九银十,这几个月她辗转在摄影棚和秀场中间,忙得晕头转向的。难得有天可以坐在工位前,慢悠悠地喝着咖啡,听其他人聊八卦。
一则金融类新闻被发到私人小群里,好几个人都看得满面红光。
林听扫了眼标题,一个平平无奇的报道,于是弯唇打趣道:“我记得你们对金融不感兴趣的啊。”
这些同事相处久了,就越清楚他们的秉性。
什么时候看起了这种新闻?
有人冲她嘿嘿一笑,“听听,你看就知道了,有绝世大帅哥!”
林听闲着没事,还真点进去看了。
下一秒,男人那优越的脸就进入视线中。他宽肩窄腰的修长身形站在一众啤酒肚的中年CEO中,然若鹤立鸡群。似乎察觉了镜头,男人侧立掀眸看过来,这张照片便将这一瞬捕捉了下来。
报道的内容大致讲了几家集团在洽谈某个重要项目,温氏作为牵头人,不仅依旧稳坐龙头,还将此前的一部分公司踢出去。
“这温氏的掌权人也太帅了,立马就把那些不注重身材管理的中年男人们比了下去。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怪病态的。”有人翻出了温卿辞之前的照片,“我就说嘛,之前肉眼可见的健康,现在就像是大病初愈。”
“没有吧?也没听说啊。”
林听目光微滞,视线落在温卿辞略显苍白的脸色上。
这是她时隔三个多月后第一次看到温卿辞的消息,从图片上,他的身体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手背上还隐约能瞧见点伤痕。
自那天离开医院后,林听就如殷澜迟所承诺的那样,再没见过温卿辞出现。
她先是把两年前林建华的医药费全部打到了温卿辞的卡上,然后联系餐厅,让他们不要再送餐。这一次,经理们都松了口气,表示如果林听实在不愿意,他们不会再送了。
林听像普通的社畜,跟三两同事一起去吃午餐,大家很有分寸,谁也没问送餐的事。
这一切,就像....中间那两年凭空消失了一般。
几人去吃了午餐,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起段妍。
“这次温总剔除的公司中,就有段家的公司。消息刚放出去,段家的股票跳楼似的往下掉,后来不知道谁又爆出段生风疑似迷//奸女员工,不管是不是真的,名声瞬间毁了,段家估计再也爬不起来了。我看段妍有一段时间没更新视频了,结果再恢复后,好多人粉丝都发现她身上穿的还是D家去年出的秋款。”
“笑死了,她之前还在视频里大放厥词,说什么穿不上最新款的人简直没有脸出门,新款对于她来说轻而易举。现在看她还敢不敢面对这句话!”
“就是!估计社里这边早听到风声,宁可赔解约金,也不跟她合作了。”
“活该。之前听听被派去C组的时候,她不就闹着要换摄影师,觉得配不上她的档次啧啧啧.....小太妹,真是恶有恶报啊!”
林听静静地听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咖啡,眼底笑意逐渐轻浅。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恶有恶报。
如果不是温卿辞从中插手,段妍和段生风父女俩恐怕还能一直嚣张。那些曾经被他们伤害过的人,恐怕还要一直生活在抬头就能看见他们的阴影下。
眼下的境况,不过是有人为助力罢了。
薛顾给林听放了几天假后,又有新的工作。某珠宝品牌的时尚晚宴,林听接了虞芮的拍摄。
这段时间非常忙,她如今也是能独挑大梁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跟着柏青身后当个小尾巴了。于是师徒两人不得不分开行动,可能一个星期也碰不上一次面。
好在,这个月过完就能轻松下来。
晚宴开始前,是艺人们的红毯拍照环节。林听半俯身,快速地按下快门键。
这一年来的锻炼,她已经可以做到对人像完全游刃有余。
甚至,她还有点沉迷人像的拍摄,找到了一个新的乐趣。没事就会给组里其他女生拍照,拍得精致好看,更能突出她们本身的美的风格。
拍完后,她跟虞芮打了个招呼,被薛顾拉去介绍给其他大佬。
“待会要是有人请你喝酒,你就说你吃了药,不太方便就行。”
林听弯唇,“薛主编还挺人性啊。”
有柏青的关系在,她面对薛顾也没那么多上下级的拘谨。
薛顾冷哼一声,“可不是嘛,柏老师交代的任务我不敢不从啊,不然他走了我这社里不亏死。”
林听被他逗乐。
两人一起走向人群,薛顾低声给她解说那是某个时尚大佬,资源很多之类的,林听面上端着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听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她微微分了心神,余光环顾,满目走动交流的艺人和工作人员,再就是被邀请来的svip客户。
没发现什么人看自己。
觥筹交错间,有个中年油腻男想和林听碰一杯,他是传媒一把手公司,薛顾替她推却,却被男人暗讽没格局。
这时,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好些人纷纷拿着酒杯迎过去,人群让开一条道,男人唇角笑意浅薄,似乎有些疲惫。
“温总,您来了。”
“我敬您一杯。”
“温总.....”
林听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停在嘴边。
中年油腻男见状,眼珠子一转,便借花献佛似的催林听给温卿辞敬酒。
视线在空中遥遥一撞。
男人深邃漆黑的眉眼如墨玉般倏忽柔和了下来,凝视几秒,温卿辞滚了滚喉结,像是不敢多看她,视线闪躲般微微下垂,把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盘上。在众人困惑间,他心头轻跳,声音低磁:
“把这边的酒都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