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乐楼内依然欢声笑语, 热闹喧哗,危兰却觉出一点暗潮浮动。
她心下沉吟,适才出门的那名留家子弟, 名唤为留风,武功寻常, 轻功则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倘若他要跟踪一个人,除非被跟踪者的内功修为极其深厚, 不然十有八九发觉不了他。
而危怀安的内功修为只能算是较为不错。
——他出门的目的, 会是跟踪十九叔吗?
——自己是否也要悄悄去瞧一瞧究竟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危兰还在犹豫间,目光继续观察着旁边那名玫瑰女郎, 忽见那女郎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又高声向附近的一名店伙计要了杯新茶,且特地吩咐了茶的品种。
瑞草魁。
危兰倏地灵光一闪。
就在刚刚那出《陈州粜米》快唱完之时, 这名女郎亦吩咐伙计给她重新添一杯茶, 只不过那时她要的并非瑞草魁, 乃是虎丘茶,且说话也不似此时这般高声。
危兰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当下又记起, 那时给她上茶的店伙计,与现在伺候在她们身边的店伙计不是同一个人。
却和在方才告诉在场所有看客“待会儿还有一场表演”的那名店伙计是同一个人。
危兰当即侧首,低声对身旁的祁双和向怀吩咐道:“我先离开一会儿,麻烦你们帮我注意一下留骋和那名姑娘的动向。”
同时,她的视线在那玫瑰女郎的身上一掠而过。
祁双与向怀闻言皆大感愕然, 虽说调查江湖众人士的功过乃是烈文堂的职责, 可是堂主的这个吩咐未免也太突然了一些。
然则出于对危兰的敬服, 他们还是立刻点点头, 接下任务。
危兰已经起了身。
有人见状问她要去何处,她只道这里太闷,打算到后园走一走,很快就回来。
观乐楼确实有一座后园,遍植松柏槐柳,春夏季节有鸟雀长鸣,因此倘若在天气温煦的时候,这里也会搭起戏台,伶人们在青冥白云之下表演。不过最近的天气颇为寒凉,后园里自然不会有人。
危兰也没有前往后园。
因她曾在四年前陪同危门的长辈们来拜访如玉山庄的盟友之时,也曾来观乐楼看过一次戏,遂知道此楼的内部结构,很快在二楼的某个房间发现这家戏楼的老板——他正坐于椅上,不言不语,脸色不豫,身旁还立着一个小厮。
危兰伸手碰倒原本摆放在窗台边上的一盆花。
只听“啪啦”一声,白瓷花盆七零八碎。
它是落到窗外走廊的。
因此那老板一怔,立刻吩咐小厮出门查看:“怎么回事,那盆花怎么会无缘无故落到在地?你去瞧瞧。”
小厮依言走出了房间。
危兰趁此时机,从那扇窗户里一跃而进,恍若流星掠空一般,速度快到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掌风将房门关上的同时,她已站在了那老板的身后,先封住了老板的哑穴,低声道:
“李老板勿忧,我绝无害你之意。在下乃侠道盟危门危兰,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一说,所以还请你不要惊动他人。”
话落,也不等那李老板点头,她就立刻又解开了对方穴道,还说了一声抱歉。
危兰的声音一向非常悦耳,仿佛空谷里的清泉缓缓流过山石,何况她此时又刻意放柔了语调,那李老板听了她的解释,前一瞬间还万分恐惧的心情便平复了下来,扬声让门外的小厮把花盆碎片打扫完了之后就不必再进屋。
然后,他回过头,看清了危兰的模样。
——果然是侠道盟的人物。
这间房的对面还有一扇窗户,低头往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一楼大堂的情景。平时观乐楼演出剧目,李老板就会坐在窗边一边处理各种生意事务,一边观察自家伙计对客人们的招待是否尽心。
而适才,他就看到当这名女子出现在大堂之后,有许多郁家人和她打起了招呼。
她在侠道盟的地位肯定不低。
李老板在扬州城做生意,自然不敢得罪侠道盟的人,小声问道:“危姑娘有什么话吩咐?”
危兰笑道:“我只是想要问一问李老板,待会儿的表演究竟是什么?”
李老板迟疑片刻,道:“呃,这……也不是什么表演,只是说书而已。”
危兰道:“说书?既然只是简单的说书,为何刚刚那位小哥儿说得那般神秘?”
李老板皱起眉头,道:“我知道了,吴西是不是江湖里的什么江洋大盗,或是犯了别的什么事的恶贼,危姑娘你是来查他的?”
危兰道:“吴西?你说的是贵楼的伙计?”
李老板道:“对,就是我们楼的一个伙计,但我和他真不是一伙儿的。最近我们好不容易请到清和班来我们这里唱几出戏,我明白今天的客人都是冲着清和班来的,哪里晓得……吴西他居然自作主张,说待会儿还有一场表演。我们楼子里虽然也养着戏班,但我早已让他们今天休息,这让我到哪里找人去?我刚刚已经怒斥了吴西,他却跟我说,他有个亲戚是说书先生,口才极好,可以请来说一场书,我无奈之下只好让他去请人了。”
李老板的这段话,不出危兰所料。
她再问道:“既然是吴西自作主张,阁下为什么不向客人们解释呢?”
李老板道:“万一……万一有客人以为我们在戏弄他们……”
尤其是今日的客人们,有许多都是江湖豪杰,这李老板只怕他们生起气来,自己的戏楼遭殃。
本来李老板猜测,吴西今日如此胆大妄为,是为了帮一帮他那位说书的亲戚,但他不与自己商量,就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可气。于是老板打算把客人们应付过去之后,便立即将他赶出观乐楼,谁知现在侠道盟的人询问起了此事。
李老板赶紧又道:“危姑娘,您是来抓吴西的吧?我……我等他回来了,马上就和姑娘您说,您……”
危兰笑着摇摇头,打断道:“既然他一会儿就回来,那么别让这么多客人失望,让我们听听他的那位亲戚说的书有多好听。”
那老板道:“啊?”
危兰话锋一转,忽又问道:“他在贵楼干活有多久了?”
那老板道:“差不多快一年了吧。其实……其实他以前都挺老实的。”
危兰道:“今日我和你之间的谈话,你能答应我不告诉给任何人吗?”
李老板道:“能,当然能。”
危兰道:“那就多谢李老板了。”旋即顿了顿,她侧首望向走廊那边的那扇窗,这才接着问道:“刚刚我打碎的那盆花,花和盆总共多少银子?”
李老板愣了愣,不知危兰为何问起此事,道:“我不晓得……那盆花不是我亲自买的。”
危兰道:“既然这样……我平时也颇爱花草,就让我猜一猜它值多少钱吧。”说着她就从佩囊里拿出了一小块银子,递给了那老板。
正巧这时,她突然听见门外走廊里有脚步声响起,当下藏到角落里。
一个人影来到门外,正是那位名唤吴西的店伙计,前来禀告他已将说书先生请来。
李老板没让他进屋,只道:“赶紧招待客人们吧,别让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吴西答应一声之后退去。
危兰走到了对面的窗户边,居高临下,一楼大堂的种种情景尽收眼底。
一名青袍男子,大约三十来岁,摇着把扇子上了戏台,一拍檀板,果然就立刻开口说起书来。而他的口才确实极好,语音该快时快,该慢时慢,腔调拿捏得十分恰当。
偏偏他说的内容,竟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
江湖好汉们又怎么可能喜欢听这种故事?众人纷纷叫嚷着没意思没意思,白等了这么久,便陆陆续续起身走了。
留骋还坐在原处。
那名身着玫瑰色衣裳的女郎也还坐在原处。
危兰本是想听一听他说的故事里可有什么稀奇之处,岂料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竟渐渐想起那日方灵轻对自己所说的一句话:
——“明明你要我了解什么是情爱,我只能观察他们,不然你要我到哪里去了解?”
这话,危兰当时回答不了,思索了几日之后仍是回答不了。
茫茫人世间,成双成对的伴侣虽然不少,可是有谁会自己的生活剖出来给外人看?而杂剧传奇也好,小说话本也罢,但凡写到人与人的爱情,只写他们如何相爱,却不曾写他们定情以后如何相处。
这位说书先生所讲的故事也不例外——因为此故事太过老套,危兰从前就听其他说书先生讲过不止一次。
是以危兰很快回过神来,又思考半晌,也没有思考出后面的内容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她想了一想,发觉自己还是应该与那位姑娘谈一谈话,便又下了楼,不一会儿,走到了原来的座位边坐下。
祁双与向怀等人叫了声堂主。
她温声问道:“怎么走了这么多人?”
祁双道:“因为大家都不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咯,还是我们江湖里快意恩仇的故事有意思。”
危兰闻言笑了笑,遂向一旁的那名女郎问道:“但这位姑娘却没有走,看来这位姑娘是喜欢听的?姑娘觉得,这才子佳人的故事,和江湖武林的故事相比如何?”
那女郎发现她又在询问自己,怔了一怔,才回答道:“算不上喜欢,只是我这会儿无聊,随便听听罢了,至少它比江湖武林的故事有趣得多。”
危兰道:“这是为何?”
那女郎道:“那些话本里的江湖,太假了一些。”
危兰道:“也有比较真的。譬如琢冰居士所写的话本。”
那女郎道:“她写的江湖,从来就没有侠道盟出现,纵然是真正的江湖,也不是我大明朝的江湖。”
危兰道:“原来这位姑娘也如此认为……那么,除了琢冰居士的书以外,我知道有一本传奇叫做《会盟记》的,写的不但是江湖故事,还是侠道盟故事,姑娘可喜欢?”
那女郎道:“会盟记么……我看它的内容也不怎么真。”
危兰之所以问起这几个问题,其实无非是想找一个话题,和她聊起来,这才方便和她拉近关系,弄明白她的身份底细。
可是和她聊到了这里,她的这句话,就令危兰大感意外。
原来六年前庚戌之变,侠道盟协助朝廷官兵,退了鞑靼大军,事后侠道盟又召开一次庆祝大会,众人都觉这一次自己也算是干了为国为民的大事,纵然不敢和昔年开创侠道盟事业的那五位英雄先祖的丰功伟绩相提并论,但也和他们差不太远了,便令盟中几个擅长文墨的才子一起写了篇传奇《会盟记》,记录此事。
侠道盟里所谓的“才子”,真实身份毕竟仍是精通武艺的侠客。
他们一起写的书,一起写的江湖,怎么还会不够真呢?
危兰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那女郎倏然将一双眸子对准危兰,直直地注视了她良久,道:“危堂主,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讨论这传奇话本的故事,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朋友谈,要和我谈?”
危兰微笑反问道:“原来姑娘都知道我是谁了,但我还不知道姑娘是谁,请教姑娘贵姓尊名?”
那女郎道:“我已经听很多人招呼你了,怎么可能还不知道你是谁?我姓郁,免尊名筝。”
危兰道:“郁?姑娘是……如玉山庄的人?”
郁筝道:“是。”
旁边有听了她们谈话许久的郁家子弟这时疑惑地转过头,奇道:“什么?你是我们如玉山庄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郁筝面对这位“自家人”之时好像态度恭敬了一些,拱手为礼道:“如玉山庄的子弟千千万万,三公子怎么可能都认识?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罢了。”稍微停顿了会儿,又笑道:“就像危门的子弟也有千千万万,危堂主应该也都不认识吧?”
危兰道:“不过我和姑娘现在算是认识了,敢问郁姑娘的名字是真假之真,还是争鸣之——”
话未问完,戛然而止。
只因巧得很,危兰刚刚说到“争鸣”两个字,忽听戏楼后园的方向登时响起一阵金戈刀剑的争鸣。
在场江湖人士不少,听到这样的动静,无一例外立刻起了身,问了句“发生何事”,同时施展轻功,往后园而去。
危兰没有立即动身。
她先观察了一下郁筝的神色,发现对方此时显然也十分疑惑。
然后,她这才与郁筝同时起身,加快速度前往后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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