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最冷一天【完结】>第48章 贪念

  在那之后,季姜就彻底地消失了,萧婕有次回越城出差碰到季迦禾,顺便问道,“季姜的电话怎么打不通了?”

  季迦禾沉默片刻,道:“我也联系不上他。”

  这回轮到萧婕哑口无言,半天才道,“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季迦禾道,“我不知道。”

  “……”萧婕彻底失语。

  季迦禾道别萧婕后,摸了摸脸颊早已痊愈伤口,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季姜的场景,对方疯了一样不停质问自己,“你把东西藏哪去了。”

  他不断大声嚷嚷着自己的名字,还将自己推搡到墙上,用胳膊死死卡住脖子一遍遍怒问:“季迦禾!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拿走!”

  “你凭什么!!!”

  吼完这几句,他本来就有些嘶哑的嗓子彻底报废,变得更加措辞不清起来,整个人颓丧又疯癫。

  看着这样子的季姜,季迦禾内心忽然生出几分动摇来,但一想到自己早些时候收到那张血淋淋的警告,又不免心硬了几分,他回答道:“东西我交给孙晖朝了。”

  季姜几乎被这个消息彻底打懵,抬头震惊道:“你说什么?”

  “u盘现在已经到了冯周手中了。”季迦禾看着他,残忍的补出了下一句。

  “你!”果然,下一秒,他被季姜一把扯住衣领,脸颊上就被狠狠的挨了一拳。

  季迦禾被打的上身往后一倾,但是脚底没动,依然稳稳站在原地,丝毫不避。

  “你疯了吗?!”季姜问,“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麼?”

  他看着季迦禾,想要从那张脸上看出犹豫或者彷徨来。

  可惜没有,那张脸上只有平静与坚决,那双眼睛依然黑漆漆的注视着自己,里面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一切事情都理所当然,本应如此。

  “那是郑宜用命换来的证据!”季姜一字一句道,嗓子紧到像是有石粒子滑过。

  “我知道。”季迦禾道,他眼珠子轻轻挪动,目光平缓的落在季姜的嘴角上——那里有一道被他撕咬出来的伤痕,此刻在微光下泛着微红。

  “既然知道,你还!?”季姜恨死了这样子的季迦禾,他仿佛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一板一眼的执行着命令或者程序,对自己的感情仿佛没有一丝共情的地方,无论自己如何叫嚣、抵抗,仿佛都没法干预到对方执行自己意志的进程,巨大的厌倦与失望充斥着心底,他只能仰起头,对着那张像铜墙铁壁一样的脸,说道:“你把它藏哪里去?说实话!!”

  “我对你从来没有撒过谎,东西……确实已经给冯周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的此时此刻的反应尽在季迦禾的意料中,于是他只能硬着心肠一口气说了下去,“我给你三天时间,收拾好东西,去h国。”

  “……你又想替我做决定么?”一番嘶吼和极大的情绪波动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所以他只能靠着柜子,斜眼望着对方疲倦道。

  “你以为这样我就只能听你的了么?”他仰头,闭上眼道,“不可能,季迦禾,不可能!”

  “季姜,这不是选择题,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季迦禾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决道,“我已经给爸说好了,送你去那边读书,手续什么的你不用操心会有人办好。”

  “季迦禾!!”季姜听到这,睁开眼还是忍不住的喊出来,“你又用这招……又用爸来威胁我!”

  “……”季迦禾沉默片刻,语气骤然柔和下来,“季姜,听话,好么?”

  季姜睁开眼,用一双散尽悲喜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最后累极,反倒是疲惫一笑,“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明明你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但妈和爸一个劲儿的处处偏着的是却是我……现在我总算懂了,因为你打心底里就没把任何人的想法放在心上过,你从来只在乎自己的心意与决定,如果别人意愿与你违背……你就会用自己的方式不择手段的来贯彻一切,让所有人所有事必须回归到你指定的位置上,所有人在你眼里什么都不算,甚至都可以成为你谋求全部的工具或者手段,是不是?!!”

  季迦禾听着神色不变,唯有一双眼晦暗不明,面对对方的逼问他还是冷酷回道:“是。”

  “所以昨晚的一切都是你早就计划好了的吗?”

  “是。”

  “原来……我对你的爱,还可以以这样的方式被利用。”季姜道,眼泪吧唧吧唧往下落。

  “你可真会物尽其用啊。”

  “就连你的身体,都可以成为是你想要达成目的的手段。”

  “季迦禾,我有时候真的挺佩服你的,人为什么可以理智到你这个份上!?”

  “说吧……你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他们是给了你钱,还是许了你升官发财,让你就这么出卖我。”

  季迦禾看着季姜离开的背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只能丧气的垂下脑袋。

  他当然知道这份证据对于季姜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正所谓不破不立,如果不采取这样的方式,任由季姜凭着那股鱼死网破的架势与对方缠斗下去,那么季姜也许就是下一个郑宜——下一个莫不知去向的失踪人口。

  他自己豁得出去,可季迦禾却不能,他不能失去季姜。

  即使危险性只有百分之一,他也不能接受季姜去冒这个险,所以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断掉季姜的路同时稳住咄咄逼人的敌人,也给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来。

  手机再一次响起来,他看了眼来电,发现又是催债的——最近那帮人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他的号码,知道他是季闽川的儿子后就开始疯狂打各种催债电话,他打回去问过季爸爸,得知之前以厂子名义借的钱季爸爸早就还的超过本金了,可这些人还是利滚利像吸血鬼般不肯松口,他皱眉本想挂断,但心下一动,忽然有了其他主意,于是点了接听。

  “还钱的事情你找我也没用,我给你个电话。”季迦禾念出了季姜的手机号码,“你打这个号码……把季闽川欠钱的事情告诉他,他会想办法的。”

  到底是自己亲手带大的人,对于季姜,他可谓知之太深。

  自己拿走证据断了季姜继续走下去的前路,如今再把家里遭逢巨变的事情透露给对方,就相当于同时切掉了他的后路。

  而季姜又是一个把情谊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季爸爸的事,他不可能不管。

  他若要管,就必须有担起责任的能力,就必须换一条能走下去的路。

  “爱是枷锁,亦是藤蔓。”

  它让人们心甘情愿被束缚上责任与担当的同时,也给了人们往上生长与攀爬的勇气和力量。

  季迦禾用手掐了一下鼻梁,想要把疲惫从脑子里甩开,但最后只能徒劳的靠着墙,坐在原地。

  正是因为知之甚深,所以他才能把人伤之深重。

  打蛇打七寸,而自己几乎是在掐着季姜的命门在鞭打。

  可又能又什么办法。

  他没法眼睁睁看着季姜舍掉自己的性命,他不想余生和季姜的交集仅靠记忆。

  他要,季姜好好活着。

  而季姜好像从那一年开始,就彻底人间蒸发了。

  谁都联系不上他,谁都找不到他。

  包括季迦禾。

  季爸爸曾收到一名不明汇款,他半夜给季迦禾打电话道,“快看看是不是季姜打来的……我不会操作,看不来……”

  季迦禾第二天打过去,道,“查不到来处。”

  两人都有些失望。

  季迦禾周末回家看望爸爸,发现老人头上又多了一些白发。

  他收拾好屋子,给冰箱里装满吃的,这才连夜赶往外地出差。

  这些年,他一路走的艰辛,却也成就颇丰,在韩霜序帮助下,他从一个初入茅庐的懵懂者,一点点蜕变的更加成熟老练。

  也替韩霜序的律师事务所所创下不菲业绩。

  人人都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季律师只休十月二十八那天。

  剩余时间,白天夜晚都是工作时间。

  季迦禾重查旧案的事情被对方察觉后,孙晖朝和他背后人也开始出手。

  “喂,季迦禾,你在哪。”韩霜序一手捞过外套,来不及穿,搭在手臂里,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我没事。”季迦禾淡淡道。

  “你在哪?”韩霜序与他共事几年,又搭档多次,深知他的脾气秉性,于是又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w国。”季迦禾见瞒不过去,只得道。

  “你等我过来跟你汇合。”韩霜序道,想了想又补充道,“实在不行,你就看情况报警。”

  “你……”季迦禾还想说什么,却被韩霜序严厉打断。

  “你别忘了上次他们在你车上动手脚的事,那次还是在国内,幸亏开车的是我,那天赶巧也没走高速,要不车毁人亡的就是你!”韩霜序生气道。

  他挂了电话,立马给自己老同学打了一个,“季迦禾追去了w国,对方可能在那边有什么动作,我现在就往过去赶,国内这边就暂时交给你了……如果我们在那边出什么事的话,还是老规矩,保险柜的东西交监察委。”

  “老韩你!”对面也急了。

  “我不能不去。”韩霜序道。“就像季迦禾说的,他查这个案子,查到现在这个程度,早就不止是为了他妈,里面牵扯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孙家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真相埋没,公正永不见天日。”

  “他不止是为他一个人去的,他的身后还站着那么多的受害者。”

  “而我韩霜序也不是为他去的,我也有我的底线和原则。”

  他挂了电话,就立马让助理定机票。

  三分钟助理回来电话,“去的话没问题,回来恐怕有点麻烦。”

  “没事。”韩霜序道。

  坐在飞机上,他想起了第一次知道季迦禾在查什么案子的那天。

  那是季迦禾转行的第十个月,也是季姜出国的第二年。

  季迦禾天天就着高浓度的茶和咖啡,一夜夜的熬在办公室里,韩霜序被他这个工作劲儿吓坏了,私下叮嘱后勤部门的人道,“通知物业,以后过了十二点把这层的电闸拉了。”

  他桌子上的卷永远都是堆的最多的,别人办过得案子,他都要借来看看。只要是他没接触过的领域,庭审都会去旁听。赶不及吃饭,经常在等公交车或者地铁间隙,就着矿泉水胡乱塞一口面包或者其他速食。

  韩霜序不止一次说,“你这不是工作,而是在熬命。”

  “……”季迦禾无言以对。

  他们不仅是师徒,更多时候,更是搭档与知己。

  季迦禾入行的第二年,和韩霜序之间第一次爆发了矛盾和争执。

  两人在会议室里吵的不可开交。

  韩霜序甚至一掌扫落了桌子上的烟灰缸,任凭文件和玻璃渣散了一地。

  “季迦禾,谁都能犯这个错,但是你不能。你不是大学毕业的毛头小子了,人情世故四个字,你不会不明白。”他寒着一张脸道。“你丢我韩霜序的脸,我可以不在乎,但是你不能坏了行规业律!”

  季迦禾直挺挺站在他对面,沉默不语。

  会议室外的大厅办公区里聚了不少人,大家听见动静,都悄悄凑到了一处,“怎么了,怎么了?谁在吵架,这么大声?”

  一个实习律师道,“听说季迦禾私下接触了贺律师的当事人,那女的转头就来所里要求换律师,指明了要季迦禾代理,贺律师一气之下告到了主任那里去。”

  “啊?”其他人都露出震惊神色。

  在律师事务所里,不同团队间各有各的人脉往来和案源途径,而这种私下接触的行为,无异于抢案源,这在行业里算是大忌。

  “咦,看他平时一声不响模样,没想到私下居然是这种人。”另一个实习生咂嘴道。“贺律师可真倒霉。”

  会议室里,韩霜序发够了火,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坐下,用手撑着额头,不耐烦的道,“说吧,你为什么非要代理这个案子。”

  “因为这个案子背后牵扯冯周的集团。”季迦禾道。

  “冯周……”韩霜序眯眼,想了一下,“那个冯周?”

  季迦禾点点头。

  韩霜序一下子坐正了身子,人也跟着严肃了起来,“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知道。”季迦禾道,坚定道:“但我有非查下去的理由。”

  韩霜序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候已经换了一副表情,起身拉着人风轻云淡道:“你说说你,都是同事,哪有这么办事的?你想接触这个案子,去跟小贺好好商量嘛,怎么能明抢?这多不体面,传出去了,人还以为我们浩波没有规矩。”

  “我跟她协商过,她不同意我介入。”季迦禾道。

  “……”韩霜序看着他,脸上露出怒其不争的表情来,“对付贺玲那种女人,得采取策略,懂么?你连身段都不愿低下,她凭什么理睬你?而且她眼红咱们这边的业绩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现在又摆明了要掺和她那边去,她哪能不防备着你。”

  他上前勾住季迦禾肩膀道,“当律师,可不能光只学理论知识,这人情世故也是必修课,别成天光闷着头,这察言观色和投其所好也是一门学问。”

  说着,他退后一步,端详了一眼面前的人,摸着下巴道,“让你低头怕是难………”

  “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他笑眯眯道。

  季迦禾不明所以,挑眉看向他。

  “美貌也是一种武器。”韩霜序道,“用对了地方,也能所向披靡。”

  “……”季迦禾转身就要走。

  韩霜序连忙将人拉住,举手投降,“好了好了,开个玩笑,怎么能让你去出卖色相……丰庆银行有批处理不良资产的案子,我到时候直接转给他们组,你贺姐有门路,可以甩卖不良资产賺中间差价,这种活不费脑子来钱快,她保准乐意跟你置换这个案子。”

  “只是……作为朋友,有一句我得劝你,冯周屡屡能脱身而去,背景可不简单,你真的要淌这趟浑水么?”韩霜序问。

  “我知道。”季迦禾道。

  他看向窗外,雾气弥漫的城市与高楼,勾唇一笑,“可那又怎么样,从我选择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放弃了任何退路。”

  韩霜序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郑重道,“跟我来。”

  两人进了他的办公室。

  韩霜序转身锁好门,这才起身走到保险柜边,从里面掏出一本卷来。

  “你看看。”他将陈旧的案卷递过来道。

  季迦禾翻开,匆忙扫了几行,有些惊讶的抬起头。

  “当年南边汉京路边上有块地,按照规划准备开发出来做智慧城市示范点,里面涵盖养老院和教体娱乐中心以及现代化社区,不但上头有资金扶持,商业区建好了还能卖出去,所以从竞拍到后面工程分包,出了好几次事,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这个案子就是其中一个工程的项目负责人,因为账目问题,在家烧炭自杀了。他的家人一直没有放弃,这么多年到处奔走,而出事这个项目……就跟孙家有关。”韩霜序道。“这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突破点。”

  季迦禾埋头快速的翻起卷宗来,手有些颤栗,他看得那么认真,连眼睛都不敢眨,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细节。

  “这个案子很复杂,可能最后牵扯到的不止是冯周。”韩霜序看他这幅样子,有些心疼。“迦禾,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像其他人一样,把自己折进去了。”

  韩霜序忙完回来,看了一眼腕表,发现季迦禾又再伏案加班,于是过去将人拽了起来,道,“走,陪我去喝一杯。”

  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道,“你弟还没消息么?”

  季迦禾摇摇头,神色有些消沉,“没有。”

  “别担心了……他那么大的人了。”韩霜序劝道。“无论去哪了都能把自己照顾好。”

  季迦禾望着车外的霓虹灯光,静默无言。

  其实,季姜中途有偷偷回过国的。

  他那次回来本打算只呆三天,其中两天用来回越城悄悄看了眼季爸爸,最后一天打算从g城飞走的时候,在将将要走前一个小时,还是没能忍得住,改签了机票,跑去季迦禾律所的楼下蹲守,心里想着……一眼,就一眼吧。

  数九寒冬,他挨着冻蹲在绿化带里,装成一个不起眼的路人,打量着楼里走出的男男女女,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季姜抬头,大楼下站着几个人,像是光筹交错堪堪散场时分,众人正在道别的样子。

  季迦禾站的并不算显眼,他正在穿大衣,微微低着头,伸手套袖子,似乎是被谁点到了,微微笑着抬起了头,露出齐整漂亮的眉眼。

  街上的灯光像早秋清晨的雾气一样滚落下来,给他周身笼上一层朦胧与辉煌。

  季姜急迫的想要看清他,却越发看不清。

  那几人中,季姜还有一个熟人,是他曾在g城律所上班时的带教律师,李律师。

  他们竟齐齐朝着这边走来,季姜回头,看见身后有个停车场,下意识的想要避开,他弯腰矮身钻入旁边的停车区,还小心的将衣摆也藏了起来。

  “别送了,留步。”这个声音分外耳熟。

  季姜小心探头看过去,发现是李律师,对方正握着季迦禾的手客气道:“回头有空,季律师也可以去我们所里坐坐,那边也不比韩老弟的浩波所小……”

  他正要说下去,却被另一个漂亮男人截住了话头,“什么意思,当着我的面就想挖人?”

  那男人故意板起脸,做出严肃状道。

  李律师却甚不在意的道:“我倒是挥起锄头卖力挖,奈何韩老弟的地基打得好,我这墙角怎么挖都挖不动。”

  那个被叫韩老弟的人立马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李律师接着道:“说起来……季律师跟我真的算是有缘,你有个弟弟是不是叫季姜?”

  季姜躲在车后面,蓦然听到自己名字,本就失重了的心脏骤然坠落,指尖戳入掌心,不自觉的攥紧。

  “季姜?”先出声的却不是季迦禾,而是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他高大俊美,和季迦禾一样都是人群中闪耀夺目的人物。

  “你也认识?”李律师问。

  “没见过,但听说过可不止一次了。”他也眯眼笑起来道,“迦禾把他那弟弟都宝贝成什么样子了……我哪能不知道。”

  “他现在是跟着季律师一起,还是出去单干了?”李律师问,对于这个自己带了一段日子的徒弟,他多少还是有些关心的,只是后来对方不知去了哪里发展,他也有些年头没见过对方,如今见了跟对方有关联的人,不免想多问几句。

  季迦禾自打听到季姜这个名字,身形僵直了一瞬,又立马恢复如常,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被身边李律师提及,才露出一个点到为止的笑。

  面对李律师的询问,季迦禾和他身边一直替他答话的男人显得都有些沉默。

  “他弟弟前几年出国了。”又是那个男人替他回答了。

  “去国外发展了?”李律师叹道:“怪不得都没怎么碰见过他,说起来这个圈子也不算大。”

  季姜听着他们提及自己,犹自躲在阴影处,蓦然生出一种自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的心情,他一头扎进下水道里,抖着被雨水淋湿的毛,藏进属于自己的世界。

  外面的灯红酒绿和光鲜人群让他有种怕被暴露的不适感。

  仿佛那样的亮丽带着可以灼伤人的力量一样。

  是他那可怜的自尊心又在抖抖簌簌。

  明明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却是光和影的关系一样,带着永不可重叠的可能。

  一群人又寒暄几句,这次倒是季迦禾先开了口,他说,“李律师,那今天就先到这吧,改天再约。”

  他又扭头看向一侧,“老韩,帮我送一下李律师。”

  韩霜序挑眉,伸手。

  季迦禾将车钥匙丢给他,韩霜序立马勾着李律师的肩膀,招呼着后面的助理,笑呵呵道,“老李,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我前几天刚收的好东西。”

  助理十分有眼色的从韩霜序手里接过钥匙,先去开车去了。

  韩霜序在身后比了一个手势,季迦禾看着,默契一笑。

  而季姜却远远的就被这个笑刺到心底一痛,那两人间展露出来的亲密,让他从生出一种无端的妒忌来,可这些嫉妒和自卑混在一处,最后被搅拌成了一团像烂泥般的心情。

  他想起自己走之前曾经信誓旦旦说过,“季迦禾,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再见你。”

  当时的话又多狠绝,如今就有多狼狈。

  也许季迦禾不见得会记得他,更不见得会想起他,自己那时未免自作多情了点,也自视甚高了些,总觉得靠这句话就能惩处到了对方内心,实则不然——自己不在,他身边也会有其他更值得的人。

  那一次恰逢周边小国战乱,机场和边境被封锁管控,季姜没法返回非洲,行程搁置后又被公司派遣回国内西北某个小镇上,工作间隙他开始喜欢上了在荒漠上徒步的生活,一天他路过小卖部,买了一包烟,靠着柜台结账,忽然瞄见正在播新闻的电视机。

  上面是午间三十分,正在播报一只大老虎落马的消息。

  新闻里,季迦禾和那个叫韩霜序的男人并肩坐在旁听席上。

  镜头虽快,但已经被季姜的视线捕捉到了。

  他呆立原地,连嘴里的烟卷都忘了点。

  老板看着穿着破旧的年轻人,有点怀疑他的支付能力,不由敲了敲玻璃面,再一次提醒扫码的地方。

  他这才反应过来,从裤兜里掏出零钱。

  老板接过,有些诧异,现在的年轻人坚持用零钱的已经很少了。

  而眼前的人却显然依然保持着用现金的习惯。

  老板目送他出门,看他站在外面从屋檐下地上背上一个大布包,费劲的驼在背上,里面踢里咣啷的响,老板想,怪不得,原来是个收破烂的。

  他沿着山间,沿着国道,背着他的破烂一直走。

  曾遇到好奇的人,问他,“为什么要徒步。”

  他回答,“不知道……就是想吧。”

  他总是抽着最廉价的烟,背着最破的包,穿着最不讲究的衣服,路过山川,路过云海,路过星河。

  他最喜欢偏僻边远的地方,走在那样的旷野里,总是给他一种远离人群的安全感。

  所以他夏天进藏,冬天去了新疆,等到了秋天的时候,返回了大西北。路上运气好会遇到废弃的房子,运气不好只能宿在桥洞底下或者荒野的地里。

  枕着黄土入眠的时候,他有了一种自己从尘埃里来,又要归入尘埃的感觉。

  在甘肃的时候,他遇到一个骑单车环游中国的小姐姐。

  对方热情的请他吃火锅。

  两人在旷野里煮着有点老了都白菜和萝卜,但依然吃的很香。

  傍晚时候,他们坐在地上,看着太阳落在了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下。

  小姐姐感叹道,真的只有走到这里,才能感受到什么是长河落日圆。

  “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流浪生活。”她问。

  星星在两人头顶升空,一颗又一颗,清晰的闪烁着。

  他们缓缓流动,如同真的河流一样。

  白色微光如同翻起的浪点。

  “寻找走下去的理由吧。”他抬头,看着这样的星空,又熟悉,又陌生。

  “找到了么?”她问。

  他摇摇头。

  “网友都说你看起来有点孤僻,就今天咱们一起吃了顿饭的交情看来想我觉得你还好吧,没大家说的那么夸张……”小姐姐道。

  “啊。”他有点发愣,“什么网友?”

  “你不知道么?”小姐姐哭笑不得,问,“你该不会平时真的只埋头走路,xx都不刷的么?”

  “xx是什么?”他好奇。

  “一个新兴起的短视频平台……哎,打住,说回正题。”她道,“你七月是不是去过普琊措?”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一副想不起的样子。

  小姐姐翻开视频软件,搜到一个视频,将手机塞到了他手里。

  他点开,画面拍的是信徒敬拜神山的画面,大家都沿着路虔诚跪拜,只有一人逆着人潮而去。

  穿着灰扑扑的衬衣和破旧的水洗牛仔裤,背着一个包,沿着路低头在下山。

  背后是滚滚红日。

  是他。

  “谁拍的……”他摸了一把脑袋,有点不开心的问。

  “不知道,一个网友。”小姐姐道。“可能觉得好看,随手拍的吧。”

  “你在xx还挺火的,好几个人都拍到了你。”小姐姐打趣道。

  “看来本人对自己的火一无所知啊。”

  “这就是颜值时代,有个好看的脸真的比什么都有用,流量热度都会追着你跑。”小姐姐感慨道。

  他生气道,“你快让这些人把视频删了,没经过我的允许干嘛乱传。”

  “哎,你真的一点都不心动么,靠着这个,你随随便便都能赚一笔,哪里需要这么辛苦的日晒雨淋,风餐露宿。”

  “……”

  “好吧,看来你确实对钱不感兴趣,那你平时徒步的钱哪来的。”

  “厂里打工。”

  “什么厂”

  “……”

  小姐姐一边搭帐篷,一边继续和他闲聊,“之前有人拍到过你在梵那寺门口的桥边,坐在太阳下面席地看一本英文书,看的还挺认真的……都说你应该是念过大学的,你真的念过么?”

  “……”这回轮到他沉默。

  等小姐姐搭好帐篷,他起身告别道,“注意安全,我走了。”

  “哎,大晚上的,你还要赶路么?”小姐姐道。

  “嗯。”他点点头。

  “喂,等等。”她钻进帐篷,拿出一小瓶酒递过去笑道,“相逢便是缘,送你一瓶酒,希望你西出阳关一路平安。”

  他接过酒,尝了一口,道,“好喝。”然后挥挥手,大步走入无边旷野。

  廉价的耳机里放着噪杂的歌,而头顶的星空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他在祁连山下,坐在一个不知名的河边,头顶着一个矿照灯,嘴里咬着笔盖,在纸上写字。

  “季迦禾,今天我到了罗镇,我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很安静,人也很少。我最近喜欢上了看书,以前你逼着我学我都学不进去,现在终于能静下心,有时候走的久了,就想停下来看点什么。这里的星星很亮,每一颗都让我想起你,正在听着的这首歌很好听,每一句都让我想到你。”

  他在信的最后落上款,“写给二十七岁的季迦禾。”

  因为只有二十七岁那年的季迦禾才是永远属于他的季迦禾。

  之后的季迦禾或许是某个人的季迦禾,却单单不会是他季姜的季迦禾。

  所以他每封信的结尾,都是给二十七岁的季迦禾。

  也许他这一生,只有在那一天,那一瞬,曾短暂的拥有过季迦禾。

  后来,他也在冬天徒步去过西藏。

  在国道边的小饭店里,季姜风卷残云解决掉了一盘热乎乎的白菜大肉馅的饺子,他满足的双手端起冒着蒸汽的面汤猛灌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面汤被装在塑料小碗里,他捧在手里,眯眼感受着掌心的暖意。

  店主的小孩蹲在柜台下面的红色塑料凳子上写作业,一笔一划很吃力的样子,他靠着一个烧的通红小柴火炉,整个人因为冷缩成小小一团。

  老板娘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时不时过去瞄几眼,这一看,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巴掌就拍到了小孩后脑勺上,“3+3等于8??合着昨晚教了一宿全白干了?你掰手指头倒是数啊!”

  小孩揉了揉脑袋,怯怯抬起头,挣大一双无辜的眼睛。

  “左手三根指头,右手三根,一共几根指头?”小孩妈妈用自己被洗碗水泡的有些发白的掰着指头问。

  “八……八根。”小孩眨巴着眼,用手揪着作业本,小心的道。

  “……”眼看着那个妈妈下一个巴掌要落下,季姜起身,将现金放在桌子上道,道,“老板,结账!”

  老板娘立马用围裙擦了一下手,收起黑脸,连忙扬起笑走了出来。

  她收了钱,道,“慢走。”看见季姜堆在门外的行李,好心提醒,“瞧外面这天,等会儿有大雪,西海子那边肯定路不通,你还不如在镇上住一宿,等雪下完了再上去。”

  季姜点点头,一手掀开厚重的皮帘子道:“谢谢了。”

  他出了店背上行囊,迎着北风,抬头看向阴沉沉如同起雾了般的天色,心里盘算起落脚地,步子不紧不慢,从兜里掏出一支烟,低头点燃,一步一个脚印。

  薄薄的积雪被踩散,露出下面的黑色煤渣铺就的路面。

  一手拿烟,一手下意识摸向衣兜,伸进去两三秒后,他骤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甩脱肩上的背包,慌慌张张的将棉外套的兜扯了出来,徒然倒了半天,除了打火机和一团纸巾,什么都没能抖出来。

  他摸向另一边的衣兜,最后把整个外套扯掉,疯了似的挨个兜摸过去。

  最后又回身去背包里乱翻起来,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BaN

  那支笔,丢了。

  他颓然坐倒在原地,用手狠狠抓了一把头发,像是惩罚似的,狠狠捶了一下额头。

  “笔……呢?”他努力回忆着。

  最后爬起来,疯了似的一趟奔回饺子店,天色已晚,店家已经合上了半截卷闸门,里面的灯都熄灭了一大半,只有老板娘一人正低头坐在柜台前算账。

  看他着急忙慌的走进来,诧异的抬起头。

  “笔……笔,你看见……一支笔了么?”因为太紧张,他甚至没办法把舌头捋直,整个人都像是一根细弦一样紧紧绷着。

  “什么笔。”老板娘带着一点南方口音问。

  “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帽上有个十字架。”他掐着自己手臂,努力一口气道。

  可能他的神色太过慌张,老板娘赶紧站起来,在他吃过饭的桌子附近转了一圈,“没……没有啊,你走了之后,我就收拾了桌子,没看见什么笔。”

  季姜扶着柜台,缓缓闭上眼,睫毛颤栗着,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楚一样。

  老板娘小心道,“要不把桌子搬开,会不会是掉角落里了……”

  两人合力搬开饭桌,就着手机的手电筒,在黑色水泥地上一寸寸摸索起来。

  季姜几乎是跪在了地上,完全不管不顾上面的油污。

  他的脸贴着地缝,就着微弱的光线,努力的张望着,仿佛连一粒灰尘都不想放过,也要仔细辨认上一番。

  “没有吧……”老板娘看着他这幅模样,有些害怕,“我们要关门了。”

  季姜努力站直身体,道了歉,失魂落魄的走回之前的路上。

  鼻尖忽然被一粒冰冷的东西粘上,是一粒雪花。

  他抬头,看向白茫茫的高原飞雪。

  拖拉着脚无力的走了几步,他忽然掉头,朝着来的方向大步走去。

  天已经彻底黑了,国道上也没剩几辆车,这样的天气,连货车都少了很多。

  他沿着国道,冒着雪一路往回走,用强光手电筒照着路面,努力的盯着每一寸来时走过的地方。

  他知道这样找回的希望很小,那么脆弱的东西,被车轮碾过,会立马四分五裂,被雪盖住,会即刻了无踪迹。

  可是他就是不愿放弃。

  一路走来,真正陪着他的东西只有这支笔。

  也只剩下这支笔。

  雪很快落满了头顶和肩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这黑夜里,越走心越焦,手溏淉篜里抖的也越厉害。

  他像是跋涉在一场永不会再亮起来的梦境里。

  偶尔经过的车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带着雪沫的风,扑在他身上,他却什么都顾不得,执拗的盯着路面,用冻的通红的手打着被雪和雾气一点点吞噬了光。

  就这样一直走了五六个小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只有漆黑的旷野和剧烈的大风。

  卷着雪的北风吹得他几乎逆行迈不动腿,连鹰都尖啸着在半空中被吹的原地打转,但他依然硬撑着,咯吱咯吱的踩着雪往前走。

  一辆皮卡车呼的一下过去,却在拐弯处打着双闪停下,司机摇下玻璃,顶着风大声喊道,“要捎你一段么?”

  季姜抬起被雪糊住了的脸,抹了一把,将眉毛上的霜冻擦掉,他抖索着道,“不用。”

  司机四五十岁左右,标准的北方人长相,方额正字脸,大眉眼。

  他热心道,“小伙子,往前走是垭口,海拔越来越高,雪也会更大,现在又是晚上,别说山里的狼啊什么的,温度一低下来,你这么走法,得出人命啊!”

  季姜摇了摇头,两眼无神。

  司机看他人年轻,又是一副低沉模样,于是下了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遇上什么事了么?我年纪跟你爸怕也错不了多少,听叔一句劝,无论怎么样,命都是最珍贵的东西,不该用来赌气。”

  季姜脸已经彻底冻僵,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只能咧了咧嘴角。

  “走,我捎你一段,前面有个小镇,看这天也走不了多远,晚上在那找个住的地方喝口热茶。”大叔拉着他,将人强行推上副驾。

  车里开着暖气,果然舒服很多,季姜的手贴着出风口吹了好半天才有了知觉。

  大叔一边开车一边唠家常,说自己是山东人,来这边做生意,批发蔬菜往偏远村落里拉,来了七八年了,妻女都在老家。

  季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看着黑乎乎的旷野高山,眼底寥落。

  “你怎么一个人大晚上在路上走?”大叔忍不住问。

  “找东西。”季姜道。

  “什么东西值得豁出命去找。”大叔道。

  “我……朋友的一支笔。”他道。

  “笔啊。”大叔道,“那东西又不值什么钱,满大街都卖得有。”

  “那是我身上唯一一件曾经属于他的东西了。”季姜闭上了眼。

  大叔看他的神色,有些小心的猜测道,“伤心成这样,难道是……前女友?”

  季姜没有说话,大叔觑他一眼,又问,“莫非人不在了么?”

  季姜摇摇头。

  “嗨,这人啊得往前看,日子晃起来快得很,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大叔又开始絮叨起来。

  季姜却用手撑着额头,将脸埋入袖口,后脊蜷起,哭了。

  他哭的那么伤心,就像是真的丢了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丢掉笔后的这六七小时的情绪所累积起的高墙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

  溅起无尽烟尘。

  “我不该弄丢它。”他反复道。

  再也见不到的人把全部的影子缩进这支笔里,如今却被他就这么轻易的弄丢。

  他与季迦禾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关联也彻底断了。

  都怪他这该死的粗心大意。

  都怪他。

  车疾驰在无尽的黑夜里,在空旷的高原上亮着孤独的光。

  季姜隐忍的哭泣从车窗里飘出,和从高峰与黑岩中吹来风一样凄冷。

  他用牙紧紧咬着袖口,试图用冰凉的布料堵住眼泪,在这样的风雪夜里和宛如失去一切的悲伤情绪抵死挣扎。

  但一切都是徒劳。

  仿佛有另一个灵魂飘飘忽忽的升起,“他”居高临下冷漠的注视着这个压抑流泪的季姜。

  看他清醒的沉沦着。

  看他溺死在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