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困樊笼【完结】>第82章 繁华烬

  杜恒熙这几日频繁去马回德那里做客,总要第二日才回来。精神却日益日好起来,甚至不像之前那样依赖酒精。

  而金似鸿也形象稳定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陪着他,可以跟他逗趣解闷。

  一切明明很顺利,杜恒熙却总是不安,心慌的无法言说。

  夏末入秋,杜恒熙站在檐下,仰头看阳光热烈,白云纤细,丝丝缕缕,漂散无行迹,院子里虽然花朵凋谢,但树叶苍翠青绿,繁荣茂密,也是很明媚的一抹颜色。

  天气清爽,鸟儿不停地鸣叫,偶尔飞到院子里的树枝上舒展羽翼转两圈,整体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

  只是有时候叫的过于亢奋,是向死而生的唱法。

  杜恒熙听得蹙起眉尖,他对喂鸟的下人说,“你不要喂它太多那种膏,那是不好的东西,最好能减少用量。”

  下人很疑惑地说,“您之前说最近太吵了,所以就是吃的正常鸟粮。”

  杜恒熙愣了下,“那它是单只见到我这样吗?”

  下人笑了下,“是啊,可能跟您更亲近些吧,一见您来了就有了精神。”

  杜恒熙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疑心是哪里沾了味道过来。“你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异味吗?”

  下人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杜恒熙眨了下眼,紧攥着手指,立在原地,却悚然地打了个寒噤。

  他转身走回楼里,小石头正在帮忙整理这段时间的账目,一见他来了就站起来。

  杜恒熙坐到桌前,拿起刚刚没看完的报纸,字遛过了眼,却没进脑子去,看了会儿又放下了。小石头给他倒了杯酒,摆在他手边,是一种习惯。

  他转向小石头,疑心病犯了,又问他道,“你有没有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石头很干脆地摇头,“没有。”

  “那鸟的嗅觉是不是比人类要灵敏许多?”

  小石头摇头,表示不清楚。

  杜恒熙不放心,把自己锁在家关了一周,除了例行公事外哪都不去,结果开始胸闷心悸,总是冒冷汗,四肢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情绪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

  汗水模糊中,金似鸿站在他面前,露出担心的样子,“云卿,你这是怎么了?”

  杜恒熙苦笑一下,哑声说,“我也不知道。”他有气无力地靠着床背,伸手过去小柜子上拿酒,喝了酒,才勉强舒坦些,能稍稍闭眼小睡会儿。

  一日午后醒来,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路在逃命,后背都是虚汗。

  下床时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他一手按着地板,低垂了头,另一只手揪紧胸前的衣服,自言自语说,“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杜恒熙双腿虚软地走出房门,张嘴想要叫人,喉咙却干的像着了火,发不出声,家里一个下人都看不到。他只好自己下楼,却连扶着楼梯的手都在发抖。

  小石头抱着花盆从楼下经过看到他,连忙上去扶住他,让他依靠着自己,“爷,您是想要什么?”

  杜恒熙抓住他的衣袖,簌簌发抖,闭眼忍受一会儿才说,“不行,我还是得回去躺一会儿,”

  小石头扶他回房躺下。刚躺下来极是舒服,但过了一会儿就怎么都不对劲,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杜恒熙蜷起腿,夹住被子,痛苦地用头抵着床单呻吟起来。

  太阳西坠,房间内正一点点暗下来。

  小石头站在床前,看了会儿,然后走出去拿了东西进来,扶着他坐起来,喂他喝了点酒。

  杜恒熙像是渴死的人掉进了池塘,狼吞虎咽,半瓶酒都撒在了被褥上,才回过一口气。

  一有力气了,他撑着床单坐起来,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他抬起眼看向小石头,昏暗中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两颗水洗过的宝石。

  抬起胳膊,杜恒熙抓紧小石头的手,掌心也是一片汗水的黏腻,声音沙哑不稳,“小心,我觉得有人要害我。”

  马回德常光顾的地方叫江月书寓,说难听就是一间高档妓馆,有门槛限制,接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人不知道也进不去。开价高昂,私密性强,功能也多,堪称五毒俱全。

  杜恒熙落座后,叫来了那位熟悉的红旗袍姑娘,姑娘一见了他便娇笑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坐到了他的大腿上,“稀客啊,爷您怎么独自来了?”

  杜恒熙抬手扶上她的腰,眉眼柔和,低声笑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从你们这里回去,我总是很舒服,只是浑身懒洋洋的,没什么劲道,精神倒很愉悦。”

  姑娘婉媚地眨了眨眼,“大人说话好甜啊,不然怎么说我们这儿是销魂窟呢?”

  杜恒熙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也恐怕是你们这儿有什么秘密的把戏,是我不知道的。”

  姑娘哎呦一声,娇笑一下,“还能是什么呢?”她吐气如兰地朝他呼一口气,“还不是这个呗,我夜夜要服侍您抽上一两的量,您才肯安稳地睡着呢,否则总是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杜恒熙听闻此话却猛地变了脸色,把她从自己身上推下去,霍然站起来,“是你在给我抽大烟?谁让你这么做的!”

  姑娘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被吓得花容失色,结结巴巴地道,“是,您知道的啊。”

  最担心的事落实了,杜恒熙震愕至极,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在大厅内来回踏步,把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拳头砰的一下就在支撑的柱子上砸出了一个坑,木头茬戳进去,拳锋处滴滴哒哒淌下血,他好像完全不知道疼。

  眼看是要把这里砸了个稀巴烂,管事的连忙带了打手出来镇场。

  杜恒熙还在向那姑娘问话,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把人提起来。“你们每次端来的酒里是不是也放了东西?”

  姑娘瘦弱的骨头被他捏得嘎吱作响,疼得快要晕厥过去,“只,只是放了点助眠的。”

  杜恒熙愤怒地一挥,把人又扔回了地上,他气疯了,眼前发黑,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扬起手似乎想要打人,可看对方是个女子,又气急败坏地放下了,“你们收钱办事,可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面上越是愤怒暴躁,心中就越是惊惧,有一种无助的绝望。如此不受控制地发泄,也是因为大脑内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方法出路。

  如此数过来,已经断断续续有四个月了,天知道自己抽了多少的量,有多深的瘾,究竟该如何脱身。

  管事的认出了杜恒熙身份,不敢让打手出面,只能赔笑着自己上前,“杜大爷,您这是怎么了?本来不是好好的吗,是玉仙儿哪里惹得您不高兴了吗?”

  杜恒熙一手撑着桌子,眼前事物都在晃,耳边的声音嗡嗡的,好像罩了一个大钟。

  是马回德猜忌心重,他怕自己持功自傲,始终没把自己当自己人,所以要找个办法控制自己。马博志给自己的酒肯定也有问题,所以自己才会一喝酒就看到那些幻觉。父子两一齐设了陷阱给自己跳,兔死狗烹的故事听过太多,怎么没想到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那些酒精、鸦*正在摧毁他的身体、精神和意志,他能感受到一切在从内部垮塌,摧枯拉朽般,黑洞越来越大,吸走了他的所有精力。因为对欲望的纵容,所以他会这样多愁善感,这样软弱无力!

  杜恒熙摇摇晃晃站立起来,前因后果想清楚了,头脑渐渐恢复了条理清晰。

  他紧咬下唇,克制地抬起脸,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递过去,“是我不好,来之前喝多了发了酒疯。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麻烦你不要说出去。这些钱就作为赔偿和压惊的费用。”

  管事的见杜恒熙出乎意料地态度大变,松了口气,也不做他想,立马眉开眼笑,收了钱,恭敬地领着他离开了此处,仿佛送走了一个瘟神。

  杜恒熙坐在车上,表情木然,走到一半,突而改了主意,转去老宅方向。

  回到杜宅,这里已经人去楼空,管家来汇报,安秀心走了,只给他留了一封信。

  打开信封,里头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信里跟他告了别,说自己决定出洋读书了,结尾还说:虽然到头来没有结果,但我并不后悔。因为那时候我很爱你,并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

  杜恒熙攥着信纸,独坐下来。

  宅子内门大敞着,西北风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他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流泪。

  “怎么办?”他低声喃喃,目光低垂看着地板,因恐惧而哆嗦个不停,“我染上毒瘾了。”

  在空宅子里独坐了会儿,寒意浸透周身,杜恒熙才想到回家。

  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把家里残留的酒瓶都砸了个粉碎,酒柜也推倒了,歇斯底里地发了场疯。地板上到处是玻璃渣子和流淌的酒液,溅开的碎片划破了他的双手,于是酒液里掺了血,渗透进地板,顺着缝隙滴到楼下,擦也擦不去。

  精疲力尽,他坐在地板上发呆。小石头过来,拉过他的手,拿着纱布酒精,把他受伤的手掌包扎起来。

  纱布一圈圈绕过去,小石头低下头,看着杜恒熙斑驳的手掌,眼皮一颤,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杜恒熙迟钝地转头,见他哭了,摸了摸他的头,“傻瓜,哭什么?”

  小石头嗓音哽咽,“大爷,对不起。”话只说了一半,再继续不下去。

  杜恒熙抽回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站起身,身体已经瘦得撑不起那身衣服,他低声说,“帮我准备一下,我要戒烟。”

  休整一日,找了一处空房间,把里头的家具摆设都搬空,只铺了一层厚毡,连墙壁四面也挂满了,他怕自己受不住,会寻短见。

  让人用绳索捆住自己四肢,杜恒熙尝试了下,确保自己无法挣开才满意。

  “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就说我出门了。”杜恒熙低声嘱咐,“每日来看我一次,给我喂点吃的,但无论我怎么求你都不要放开我。”

  小石头点点头,确定他没有其他吩咐后,把干净的手巾卷塞进他嘴里,以防他咬伤舌头。

  眼看着房门关上,这个禁闭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杜恒熙直着眼睛,独自坐在地上,隔着一堵墙,还能听到外界的喧嚣,车喇叭和自行车的铃声,一些模糊的谈笑,但那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手脚不能动弹,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丑陋的只能窝在阴暗地底的无脚虫,虽然只隔了一层稀薄的泥土,却永远无法生活在光明下。

  背靠墙,无所事事,时间流逝的异常缓慢,仿佛凝固。心里则战战兢兢,不知一切何时会降临。坐麻了腿后,他歪斜了身体无力地躺下去,怀疑自己会死在这。

  不知过了多久,他迎来了第一次发作。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会儿冷的打颤,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了重组,一会儿好像有千百根针扎在身上,瘙痒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无法缓解,开始用头撞墙,恨不能用刀把自己的皮肤割下来。

  挺身扭动挣扎,发狂地打滚,撕咬抓扯。

  狂乱中又见了无数幻像,他杀过的,一个个狰狞怒目,来向他讨命。

  第一个是他不知真假的生身父亲,雪地里被他一枪绽开血花。

  第二个是因恐惧而退缩的逃兵,很小,不过16岁,还是个孩子。他遥遥瞄准,在父亲的注视下,一枪爆了头。

  之后就多了,战俘、敌军、还有那个年轻的司机,放眼过去尸横遍野。

  他上战场督战时,枪口对准最后一排自己的士兵。谁往后退,就是一颗子弹。

  他习惯用枪杀人,偶尔也用刀,用剑,什么握在手里都是武器。

  他短暂的半生充斥着血腥杀戮,权力争斗,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快速从一个孩子抽条成了一个大人。

  无数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亡魂撕扯起他的手和脚。

  他躺在自己的血里,又痛又怕,低声哀嚎,变回了一头刚刚降生的弱小羊犊,任人宰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抽搐一阵缓一阵。

  二十多年的生命在他眼前走马灯般的轮转,他见到了无数曾经出现在他生命里又消失的人影,人来人去,或哭或笑。

  他的一生经由这些人快速地串联起来,有的人浓墨重彩,有的人面容模糊,在他眨眼间匆匆而去,痛过、哭过、笑过、恨过、不舍过、思念过,他的母亲、奶娘、父亲……但无人为他停留。

  恍惚中有人注意到他,把他抱起来,手指触碰到他周身的伤口。

  他在那人的怀里发起抖来。

  “云卿,别怕,我在这里,”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你要挺下去。”

  他终于溃不成军,神志恍惚地抬手搂住那个人的脖子,就像多年前的无数个日夜,“你不要走……不要再走一次……”

  他开始想他,想他的手、头发和眼睛,一笑起来,右边嘴角就出现一个酒窝,眼弯弯的像藏着个小勾子。夜晚的街道,剧院,生日,量身定制的衣服,从窗户翻进来贴上来的冰凉身体……想多了,脑子里被回忆填满,精神才从身体的痛苦上分散开,他趴在地上笑着哭出来,心里平静一些。

  戒烟的第五日。

  小石头站在房门外,听到里头传来撞击的沉闷声音和压抑的呜咽。他知道里头空无一物,是杜恒熙自己在撞墙,用血肉之躯去跟砖墙抗衡,一个活人被死物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扭过头,看见方形窗框外悬挂在天边的太阳,尖尖的教堂顶上挂着一个红通通的靶心,周遭是血红色的晚霞,整座城市好像浸泡在一片血色的恐怖中。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这样血淋淋的残酷。生老死葬,盛衰枯荣,无数饱满鲜活的生命被毫不留情地碾压成齑粉。可他们还是前赴后继,还是如此流连不去,像扑火的飞蛾。

  到第十日,里头终于不再有动静。

  又等了一日,小石头打开门,铺地的毛毡都被挣脱了固定,揪得斑斑驳驳。

  躺着的人,尸白的脸色,眼窝深陷得像鬼。

  他走过去解开杜恒熙手脚的绳子。四肢捆绑处,一片血肉模糊,磨得可见白骨。

  没有外力帮助,生生靠着意志力熬过来。

  昏睡两日,才可以下床走动。

  被搀扶到廊下晒太阳。那染了鸦*瘾的鸟,杜恒熙去看,不过两个礼拜。

  两只鸟已经一同撞到墙上撞死了。

  死在一块,艳丽的羽毛纷乱得漂浮在小小的一滩血泊里。

  小爪子僵硬笔直得横伸着,温暖的小肚皮冷透了。

  杜恒熙蹲下身,柔软的春风吹动起他的衣角,他伸手抚摸,感受到的是死物冰冷的触感。

  捧起两只小东西,他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埋葬了它们。

  —

  没有了那些触媒,幻觉消失了,金似鸿在他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连最后一点精神慰藉都失去。

  之后,杜恒熙强迫自己喝水吃饭,需要定时被提醒,身体内好像挖空了一块。

  他知道这个东西无法彻底摆脱,会伴随他一生,一生都要与之抗争,永受煎熬。

  休养几日后,马回德召见他,因为有人弹劾他尸位素餐,长期缺岗。

  杜恒熙依言前往,两人一番促膝长谈后,仍是去了江月书寓。

  前半场是公事,后半场是私交。

  在那间烟室内,杜恒熙举枪杀了马回德。

  柔软的靠垫做了子弹的缓冲,穿过太阳穴,死亡发生的悄无声息。

  他平静地推门而出,让人不要进去打扰,大帅已经休息了。

  胳膊搭着外套,衬衣解开两颗扣子,杜恒熙步伐稳健,一路穿过七弯八折的走廊,再下楼,经过大堂,鸦*膏的甜香留在身后幽幽萦绕。

  他暗暗屏息,门童弯腰替他打开门,走进空旷的郊野,顶上星月交辉,他深吸一口空气,走到无人可见的地方,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手在抖,心脏在狂跳。

  坐进车内,黑暗中,苍白的脸上没有笑意,他转头望向车窗外,低声说,“我没有为我的国家做过什么,也不信奉什么主义政见,但这里不该由一个瘾君子来领导。”

  车辆驶出,遥远的公馆正熊熊燃烧,火光照亮天幕,他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火舌吞没了他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