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不净身【完结】>第80章 转变

  冬风刺骨,深红宫门在霜雪中大敞,散朝官员陆续迈出,裹衣快行。

  其间一人迎着凛风,于雪中行步,靴侧霜雪震落,步步冷酷威严,再往上观,眉间已是融了飞雪,凝出几分冰刃的锋锐,见人更是不露笑意。

  朝官行礼退让,不免往那背影打量。

  这位骤然现世的三皇子风头正盛,一出面便已立下了攻占关州的军功,现今得北朔帝段承的重用,仅用一年多的时间就能收服关州民心,又把遭到南望欺侮的北朔士兵遗子铁风收作近侍,锋芒惹人注目,也另人青眼相看。

  众人皆知,段承膝下皇子不少,却迟迟未立储君,原先最有望登上储位便是嫡长子段世书,而今早先夭折的三皇子突然死而复生,又一朝登顶,储君之争忽而胶着,也引得不少官员开始在两人之中抉择不定。

  因而纵是前几月段绪言不在府中,珵王府也不失热闹,时不时便有贵客登门造访,都想趁早与他为伍。

  风雪迷眼,段绪言不爱打伞,也习惯了旁人打量的眼神,兀自在前走着,至御殿前上阶,单手解了大氅,抖下一层霜雪。

  铁风接来,在殿外等候。

  今日述职,段承一如往常那般肃然,父子二人没有多余的寒暄,正如段绪言初回北朔之时,段承在御殿相迎,看着他时眼中疏离,只不过在大捷的战报传来后才笑了一笑。

  毕竟八年未见,段绪言自当理解,此后更是用了将近两年的时光努力融入这个他不曾亲近过的帝王家,却还是像个局外人。

  眼下段绪言已呈报完毕,段承正执棋,段世书奉过茶水,举手投足间一派儒雅。

  茶至手边,段承未看一眼,抬手摆了摆,段世书意会,将茶盏轻放桌侧。

  段承落下棋子,道:“温仑公主明年将至西域和亲,太后最是宠她不过,月末要赶在除夕前,趁西域使者进贡之时办场盛宴,以示北朔对公主的重视,也好让温仑出嫁后不受亏待。你们做兄长的,特别是绪言,此次召你回城,到时就不得缺席。”

  段绪言自当听出段承话中有话。夏时宫中曾办过一场家宴,偏巧前夜他给阮青洲用多了媚药,阮青洲因而重病一场,命悬吊着,险些堕入黄泉。铁风来报时,他径直朝段承请罪离了场,连句缘由也没留下。

  事后段承虽未责怪,段绪言也并非就敢为所欲为,他知道自己能在段承面前任性的唯一筹码,就是段承对他这八年乃至二十二年来的亏欠。

  段绪言正欲应答,那旁段世书轻笑,宽言道:“父帝多虑,起初听闻三弟回宫,温仑最是高兴得紧,三弟今已赶回皇城,怎会不到场。”

  段世书封号珘王,乃是段承嫡长子,此次正是他亲赴关州递来消息催段绪言回城。可段世书虽温润,段绪言却总排斥这种过于周到的温和,唯有的亲近感,大抵只有他与柳芳倾相仿的年岁罢了。

  段绪言跟在其后应道:“父帝提醒的是,儿臣明白轻重缓急,届时必定到场。”

  棋下几着,见他不动,段承问:“还有何事?”

  段绪言欲言又止:“无事。”

  段承说:“那就去吧,向太后请安后,早些回府休整,今日是你母妃忌辰,不用顾虑关州事务。”

  “多谢父帝。”

  他起身正要走,段承无意瞥去一眼,见他虎口上半遮半掩的伤,敲了敲棋子。段绪言随之停步。

  段承严肃道:“形势未稳,收敛一些。”

  段绪言垂眼,目光落在虎口,顿了顿。

  “是。儿臣告退。”

  如今阮青洲已是囚徒,段绪言原想将两人的风月之事昭告天下,传得人尽皆知,让阮青洲屈辱一生,后来却又悔了。

  在外人眼中,他们只有在关州翻脸断交时的仇怨,而阮青洲也只是他以主仆情谊欺骗来的踏脚石而已,以关照之名囚在府上,受尽刑罚折磨,不会有人想到,阮青洲是雌伏在他胯下的玩物。

  当初北朔朝南望宣战之时,是以南望派细作入北朔挑衅为由,但其实旁人也都心知肚明,这场战役到底是因何而起。段绪言也知他的这种赢法不算光彩,却还是这么做了。

  他太想光明正大地活着了,即使并不如预想的那般愉快,也未料到潜伏在南望的八十七人中,最后只有他一人回了北朔。

  风雪渐大,段绪言离殿披上大氅,醒过神来。

  “柳侍郎的下落还没寻到?”

  铁风应答:“没有。吏部只说柳侍郎早些年就已告老还乡,可柳侍郎原先担任密职,早已销了籍,暂还没能寻到柳家故居何在。”

  “柳芳倾和其余北朔细作也是?”

  “也是。”

  闻言,段绪言沉默。

  一年有余了,自他奉南望御旨前往关州北巡后,风颜楼众人便再无音讯,两国开战时,他也只在关州见过柳芳倾一回,之后柳芳倾和其余北朔细作却如人间蒸发一般,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不再沉思,段绪言抬靴踏进雪中。

  “知会下边的人,继续找,是生是死,我都要一个结果。”

  ——

  珵王府南苑,阮青洲坐在亭下,手边摆着的一整块玉牌陈放桌面。

  玉牌本是拦腰摔坏的,如今断裂处仍见痕迹,但已修补完全,不过是瞧着磨损了些。段绪言起初递来这块玉牌,便是要他往上刻全“段绪言”这三字,阮青洲不理,直将玉牌放到了如今。

  眼下刻刀夹在指间,阮青洲静视某处,想的却是李之今早送饭来的事。

  “主子不知,王爷一回来,后厨那伙人都用正眼瞧人了,给的都是热食,就是天儿冷,这吃食便容易凉,您脾胃都没养好,又挨了这么几个月的粗食凉饭,还是要趁热吃!”

  李之舀了粥,往阮青洲面前摆了满满几道配菜,递筷时俯身凑近,小声道:“主子,我小声跟您说,原先啊,这菜里头还加了样油腻腻的鸭腿,好在我跟主子久了,也学会了机灵,想着王爷要您养身子,哪会吩咐底下的人一来就给这些油腻的吃食,然后我留意着一听,才知道今日是王爷母妃的忌辰,所以回来时特意往祠堂绕行,就见那供台上的熟鸭少了条腿,忙又寻由将这鸭腿退回后厨了,不然今日定会有人用偷吃祭品为由,又害主子受苦。”

  可往常段绪言不在北朔皇城时,珵王府的人顶多只会用吃食和杂活来消遣他,如今为何忽然要设计一出陷害他?

  阮青洲迟疑片时,接来筷子。

  李之忽然道:“对了!月末宫中要为温仑公主设宴撑场,各国使节前来赴宴,也是因为此事珘王才会亲赴关州叫回王爷,听说顺道去关州的还有北朔的中书令程望疆,就是去与谢国公商谈南望战俘事宜的那位。”

  程望疆,阮青洲自当听过。当年北朔南望分权时,便是程望疆主张与南望争夺关州,也因此,北朔当年败北就成了程望疆挥之不去的耻辱,如今得以雪耻,想来心中对南望也有怨愤。

  阮青洲夹筷挑来热菜,漫不经意道:“我记得你曾说过,珵王府组建之时,便是中书令一手操办的?”

  “嗯,主子记得半点没错。”

  阮青洲拉出木凳,示意他坐下:“一人吃着乏味,你也一并坐下用饭吧,顺道和我说说府中近况。”

  “哎!”

  一声轻叩桌面,手中刻刀无意耷落,阮青洲于回想中缓过神,正犹豫着拿起玉牌,却是隔着院墙隐约听见南苑外传来几阵嘲声。

  “多大的人了还成日尿裤子,也不嫌丢人。”

  “哎,忘了忘了,南望的阉人嘛,不稀奇,底下断了茬,可不得漏着吗!”

  听着嘲讽,李之低头紧捂裤裆,就要跑进南苑却被拦住。

  “南望人就这德行?怂成这样,和你家主子一般吧,怪不得废人似的关在里头。”

  李之气红了眼:“你!你凭何骂我主子!”

  “谁不知昨夜王爷才在南苑发了火,怎么着,你家主子囚在这里头自找罪受,还不让人说?王爷吩咐给他做顿热食不过是怕给人饿死在里头,晦气!你们受点好处,尾巴就能翘天上去了,怪不得外人都说南望太子是王爷养的一条狗呢。”

  忍无可忍,李之握拳挥去,瘦弱的肩头被人猛推一把,脚下一个不稳便朝后栽去,李之紧闭起眼,却是被牢牢地托住了后背。

  心觉错愕,李之一个转头,在见到阮青洲的那刻便委屈地含了泪:“主子……”

  阮青洲只将人扶稳,轻牵到身后。

  “各位要逞口舌之快,请移步别处。我是质子不错,但也关乎南望与北朔两国的安定,到了大殿之上,北朔臣子再如何轻视,也要礼让我三分。要嘲讽我的人,你们还不够格。”

  阮青洲带人就走,身后家仆不甘,抬声道:“真够高看自己的,我若是将你私自离开南苑的事上报给王爷,看看今日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尽管去,我奉陪。”阮青洲头也未回,一身素白衣袍陷进风雪。

  直至走进廊下,李之迟迟不敢抬首,畏缩着自他手中抽出腕部,不敢再碰见那身衣袍半分。

  阮青洲随之停步,转头看向他。

  李之退了几步:“主子……我脏。”

  阮青洲却不在意,替他拂去衣上落雪。

  “平日他们都这么欺负你?”

  “也没……没有吧。”李之咬唇忍着颤声。

  “这些事都不用顾虑,可以和我说。”

  李之紧攥裤裆,再忍不住,抽噎着抹泪:“可主子……主子已经很不开心了,是我没用,尽给主子丢人,就更不想再,再让主子替我……”

  “这不叫丢人,”阮青洲说,“这便和常人的饮食起居一般,不足为奇,不需要觉得丢人。”

  李之却是抽噎得更厉害了,他抬袖捂脸,发泄似的哭了一场,缓回劲后,双眼都涩得发肿。

  “主子为我出头,可万一他们当真告了黑状,等王爷回来,又为难主子怎么办?”

  默然些时,阮青洲问:“你知道,他们为何要在段绪言回到皇城后设计陷害我吗?”

  李之愣着吸了吸鼻:“是觉得主子身份尊贵,所以想怂恿王爷折磨主子,让南望丢面子。”

  阮青洲安慰似的浅笑,挪步面向霜雪,一身素衣雅淡。

  “北朔才占上风,局面不稳,南望自然还是个威胁,即使现今双方求和,却也难料来日南望会否和如今的北朔一样卧薪尝胆,我虽以质子身份拘在北朔,看似是能稳定一时,可换而言之,若想战局爆发,我这个质子的生死或安危也可以当作引发战火的缘由。只是南望尚且还有对抗的余力,一旦开战,战线必将拉长,但有人宁可让北朔不计损失、再燃战火,也不希望南望继续平定下去,现下已经在为日后开战蓄谋,所以才会想激化段绪言对我的恨。”

  雪点漫天,阮青洲平静凝望:“今日偷拿祭品不过是开场,这样的事往后还会有很多。”

  “就怕防不胜防,这可如何是好?”李之担忧地蹙起眉,一抬首,又被吹雪迷了眼。

  “有恃无恐便好。”

  一声犹在耳边,李之眨眼看他侧脸,似懂非懂,却觉得那神情已陌生了几分,再见他指尖轻动,刀刃悄声无息地划过,手间竟已留了血痕。

  “主子!您这是!”

  滴血淌落,几下染了槛上积雪,阮青洲凉薄一瞥,缓缓摩挲手中玉牌,任血渗进裂缝,沾过袖口。

  “以一个人的情仇爱恨作为赌注,”阮青洲淡声道,“这样的筹码,他们有,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