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潮热的鼻息相贴近又无声地分离,好像背景音乐被切断的热情闹剧。季存真某一瞬间以为腰上缠绕的温热,只是在经历一场梦游,醒来后他应该表现的全然忘却而不是若有所失。

  段落侧开脸,笑着问他,“你还好吗。”

  “我。。。”季存真躲闪着,好像规避和自己力量悬殊的兽类,而段落则是步步相逼的猎手。他连退好几步跑到了行道树的阴影里,奈何幼树遮不住他的身影,季存真还是看到满眼的光亮,和在光亮下笑得温和热切的段落。

  这使他无处可躲,他想逃了。

  “我先回去了,明天送你去机场。”往来的出租救了季存真,他招揽来一辆车,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像是躲避猫咪的老鼠。

  段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亮的黑夜,对着空景发了会儿呆,而后低下头留在原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他一踢一跑在北湖边缘玩了好远,他踢一下石子就笑,跑起来也笑,成为了一个满足的,纯粹的傻瓜。

  段落乘车回去的路上,手机在黑暗的车厢內亮起耀眼的白光,季存真发来了第一天无人机拍的视频。这是旅行社承诺的航拍剪辑。段落看到蠢笨的自己,看到牛羊群,看到莫日格勒河,看到金色的,神秘而美丽的木刻楞。他想起当时摆的臭脸和季存真的一言不发。后悔就像午时没有预兆的雨浇落在他的头顶,他想试图辩解,但季存真很突兀地发来一个五星好评的操作步骤,附言说,平台对司机的监督,请打分。

  段落本没多想地按照提供的指南带图,评论。他翻阅相册看到了季存真那张喂羊的照片,让他想到白雪的社交网站上晒出的海边。是一样的,没有阴霾的,和自己全然不同的笑脸。

  他把这张照片放在了评论区九宫格的中心,按了确认发送。

  他按完发送键,又发去截图。季存真礼貌地回复了谢谢。段落突然明白了对方清算的意味,就像任何一笔交情尚浅的生意一样,打分结束,双方评论致谢,便是对话的终局。

  他对季存真逃避的质疑还未开始,社交软件就提示了白雪的对话框。段落对伪装感到疲累,他看到白雪说,“你在吗?今天发生了好尴尬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像和客人接了吻,还逃跑了。。。你说这样对吗。”

  段落一时间坦白的话语又堵在了口中,与其说生气更多的是无奈和心酸,他问他,“为什么会想逃。”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他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白雪回答他时带了一个叹气的表情。段落失落道,“你喜欢他吗?”

  手机那头顿了一会儿回答说,“他明天就会回去了,我也没有继续联系的打算,现在就挺期待和你见面的。”

  白雪隔了一行又发送道,“我想我是不喜欢他的。”

  段落看到这句话时,车刚好开到季存真家楼下。他出了车门突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好像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咫尺之遥的季存真不会爱他,千里之外的平元县也没人等他,他刚有的依托转眼就落了空,到手的珍宝在短暂的魔法后,失效变成了石头。

  他转过身,往酒店的方向迷茫地走。他想坦白自己的谎言,告诉季存真句号就是自己,如果是这样,他们还有没有可能。

  白雪没有等到段落的回复,他发了很多游客在阿尔山拍的星空和森林给句号看,说要他放心,自己最期待的还是这场旅行,他和客人不会再有别的结果。

  段落拿起手机输入又删除,最后千言万语都成了空白,只留了一个孤零零的“好”。

  离别当日的早晨天很阴,让人的睡眠像粘上了灰色的工业浆糊,将将贴上,潮湿且不牢固。

  段落已经取消的飞机航班被季存真截图发来确认,那是一班晚上八点海拉尔起飞的班机。季存真本打算下午从满洲里出发,刚好提前两小时送人到海拉尔机场,自此二人再无交集。

  段落忧思整晚,只等到了季存真明确的抗拒。将他社交软件上那颗炽热的,想和季存真在阿尔山见面的心,也被现实的冰冷渗透。

  段落恹恹地在备忘录里写着在阿尔山要给季存真准备的惊喜,他想把积攒多年的热情一股脑儿地倒给他。但情绪一上来,头脑里又反复闪过季存真那句“我想我是不喜欢他的”,就觉得自己像要打毫无胜算的硬仗的士兵,他害怕季存真觉得这个恶作剧罪不可赦,担心鲜少捧起的真心被抛弃。也不知道这场折磨心智的恋爱,是不是过往对待情人时冷漠的苦果。

  段落在完善了备忘录,准备去购物时就碰了壁。

  道北几乎都是游客纪念品,为了找一家合适的本地商场,他打车从城西到城南都转了个遍,才找到一家勉强凑合的礼品首饰店。

  导购迎上来问他需要什么,段落的“看看”二字刚滑到嘴边,就发现了锁在货架正中间的柜子里的水晶摆件,他又凑近看了一眼,便对导购说,“那个太阳花水晶摆件帮我包起来吧。”

  “先生眼光真好,这是联名的艺术家雕刻的,也是我们店的主推。”导购也鲜少见到刚进来就选好礼物的顾客,小心翼翼地从展示柜里拿出摆件,一边介绍一边帮段落包好,结账的时候继续说明道,“这个摆件的底座是能够固定的,可以固定在柜子上,也可以固定在车里。”

  “嗯,我是专门放在车里的。”段落闻言笑道,“我朋友车里一直放着一朵假的太阳花,插花的瓶子偶尔会倒,换了这个刚刚好。”

  “怪不得一下子就选中了。”导购恍然大悟地把账单递给段落,段落扫了一眼愣了愣问,“水晶现在这么贵吗?”

  “这个是特邀艺术家的雕刻款,里面有联名卡片的。”对方耐心解释道。

  段落看了看小太阳花又看了看账单,意识到这是一个比包车的旅费还贵的小物件。他自嘲地扯着嘴角把摆件收好,想着如果季存真真的因为自己的玩笑生气,那就把这个小东西卖了,也多少可以解解恨。

  段落又东奔西跑地采购了装饰酒店房间用的气球和彩带,花和蜡烛,把它们塞进了一个三十寸大箱子里。季存真午后开着房车最后一次来接他时,也不禁跃过了本来的尴尬好奇道,“怎么多了一个箱子?”

  “你别拿我来,这个要轻拿轻放,都是。。。土特产。”段落绕过季存真把大箱子放进了储物车厢。

  “昨天还没有这些。。。”季存真站在一旁疑惑地嘟囔,段落拍了拍他的肩膀眨了眨眼睛道,“昨天是不同的。”他没有理会明显怔了一下的季存真,绕过他熟练地上了房车。

  或许由于要面对短暂的离别,段落看这个狭小的房车也顺眼了很多。沙发上那两个本来惹人厌的毛绒靠枕也像季存真的后脑勺一样,显得柔软和可爱。灰色与米色的色调的空间在阴天里像归巢倦鸟朝思暮想的小窝。如果窗边这朵廉价跳眼的向日葵假花,换成自己行李箱里的水晶摆件,应该更是锦上添花。

  季存真发动车子的时候没有像以往报站一样准确说清目的地,他想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段落了。他于自身意料之外的,沉默又熟练地转开车钥匙,踏上了这场暧昧关系的终途。

  段落早上徒增的烦恼在季存真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他又打开那个车上的小书柜,感叹季存真还是蛮有品味的,和自己店里的大学生店员的爱好并无不同。他这次有心看的仔细,发现了一本《额尔古纳河右岸》,翻了翻,是一本小说。他凑到隔断窗口问季存真这本书是否好看。

  “很好看,我看的时候想到《百年孤独》,但这本是完全属于草原的故事。”季存真似乎很乐意和段落谈论与感情不相干的任何话题,他又说了一些推荐的看点,居然勾起了段落看书的兴趣。段落坐回后座的沙发,懒洋洋地抱着书看了起来。

  去机场的旅途再无来时的喧嚣,只剩下长久的沉默。段落看书看得投入,连高速上下了一场大雨都不知道。当车开到海拉尔一碧如洗的晴天下,他终于抬起头发现车窗上坠着的残雨,转过头来看到的是季存真依然安静的后脑勺。车里的音响声开的极小,陌生的旋律把他一下子从小说中拉回了现实世界,音乐里青年人的吐字并不清晰,依稀在唱,“就在今天,大火烧着了我们的房子。你会不会,重新开始。”

  “是不是快到了?”段落从书中的故事里走出来问道。

  “今天虽然下雨,但路况却很好,早到太多了。”季存真被车里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独处。他沉默久了似乎也需要交流,便主动开口问段落,“书还好看吗?”

  “好看。”段落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凑的很近,弄得季存真后颈有点痒,“我很久没看过小说了,可能三年?还是五年?不记得了。但这本很好看,让我觉得来了这个地方,却对这里一无所知。”他顿了顿引诱般地问,“但我没看完,你可以借给我吗。”

  季存真本想说我可以送给你,但他余光扫过段落眼角期待的笑意,又把言语咽了下去。只好说,“嗯。”

  段落得逞似的又靠回沙发,他捏着那朵向日葵问,“既然早到了,那海拉尔有什么可以逛逛的地方吗?”

  季存真习惯了段落的突发奇想。他粗略一算正值饭点,就推荐了西山夜市。季存真思考的样子仍然很正经,他眉头微簇,漆黑的瞳仁里有种执拗的认真,让偷瞥的段落不住心动。

  段落看着远处夜市亮起的还不耀眼的霓虹,似乎觉得在这里坦白一切也不错,妄想着如果季存真愿意原谅自己,那两人乘车同去阿尔山岂不美哉。

  季存真正在找地泊车,没看到段落打着算盘的憨笑。泊好车,季存真也没再见外地询问是否需要陪同,只是站在房车车厢门口等待段落下来,就转身带路。段落笑笑地跟在后面,插着兜把玩口袋里的打火机。

  夜市开了场,夜幕却没有降临。沿途上山的矮坡上是花花绿绿的小车摊,有堆积的像废品回收的快递盲盒,有在小黄灯下颜色更加好看的钩针织物,最多的还是冒着白烟和飘香的食物摊点。

  段落的印象里清水市这样的小摊点于一零年之后,市区就很少再见到。

  他念小学的时候小贩还是有的。一次没忍住嘴馋,在校外的摊点买炸鸡。刚巧碰上了他妈妈开车下班。段母只是从车窗的缝隙后冷冷地对他说,“手上的扔了。”就坐在驾驶座平静地看着段落。段落记得那天的炸鸡很香,孜然粉和辣椒粉混合的味道随着热气冒出来,勾着段落馋虫涌上来又咽下去。

  那块炸鸡最后还是进了垃圾桶。母亲只是按起车窗,像处理了一件公事一样快速地驱车走了。从此段落再也没有吃过街边摊的食物。

  “你吃什么?我想吃年糕。”季存真指着一家炸串店道,炸串店前挂着两盏小灯笼,衬得季存真的眼睛亮亮的,是小学时的段落才有的天真。

  “我不知道,你帮我点吧,你点的我都吃。”段落站在一旁电线杆的阴影里放松地道。季存真一路上也发现段落除了喝咖啡,几乎不挑食,就问他,“炸鸡呢,就点炸鸡了。”

  “嗯。”段落点点头,看着季存真无奈又迷恋地笑。

  季存真被盯的一头雾水,问他,“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吗?”

  段落刚想调笑几句,手机来电却打断了他。接了电话才知道是去阿尔山的包车司机,他看了一眼季存真,有意躲远了一些去接。季存真站在炸串店的灯光下,面目被照的不真切。

  “工作上的事。”段落挂机对季存真挠头解释,季存真说,“没事。”又把炸好的食物递给段落。

  段落心虚,只好跟在季存真身后往公共用餐的桌子走。桌子是夏季大排档常用的木桌,上面薄薄的油渍使表层反光。段落从口袋里摸出湿纸巾,把季存真的位置先擦了。

  在他想擦自己的桌子时,不知怎的头痛症忽然犯了。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也可能是服药的副作用,段落按着脑袋跌坐在了长椅上。

  “没事吧,怎么了?”季存真担忧地迎过来,段落连连说没事,说要去洗手间洗洗脸。

  季存真找到了洗手间的方向想扶他去,被段落按在原地安慰说,“没事我一下就好,老毛病了。”就把手上的食物,手机和纸巾都放在桌上,去了卫生间。

  季存真也担心的吃不下东西,干坐着等段落回来。他独自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自己这种焦虑不算正常。思量片刻,摸出手机给句号发了一条信息问道,“在吗?”

  它刚刚发完讯息,段落的手机提示就接着亮了起来,季存真扫了一眼没看清,似乎瞥见了和自己一样的软件标识。他有些好奇地又按亮了段落的手机界面,确实有一条相同软件发来的提示信息。季存真耸耸肩,觉得用一个交友软件还挺有缘分的。

  他本打算继续给句号发信息,然而段落的手机上却显示“阿尔山包车”的来电。

  季存真的疑惑就像慢慢倾倒的夜幕一样堆积起来,他盯着那五个字的备注蹙起了眉。他只知道段落是晚上飞回清水的飞机,并不知道他还有去阿尔山的打算。

  他等电话挂断,奇怪的直觉在脑海中蔓延开来。季存真犹疑地又拿出手机,觉得自己想法很荒谬,担手指又停不住。他给句号发过去一个疑惑的表情包。信息刚发完段落的手机立刻亮了起来,软件上显示着对方发来表情[疑惑]。季存真不愿意相信这种玩笑,不承认存在这种几近荒唐的可能。

  他抿着嘴又发过去十条信息,每一条发完,另一只手上的手机都会亮起,显示的提示依次收到“你好。”

  “我发给你消息我客人的手机也提示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到底是谁?”

  “你是段落?”

  “这不可能。”

  “你一直在骗人?”

  “你耍我?”

  “段落?”

  “段落!”

  手机的白光黑字在降落的夜色里变得清晰和刺眼。季存真拿着两个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这一切都是假象,是自己小憩时的噩梦。然而不小心手一滑,跳出了段落最近的音乐软件听歌的歌单,歌单封面的套娃傻傻的笑着,好像嘲讽他的愚蠢,那个“玛特罗什卡之夏”的歌单平静地躺在那里,昭示着他的迟钝和笨拙。

  他清晰地记得句号说的,“这个名字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听到这话时糖水般的甜蜜,而今凝成了一把利剑,狠狠地戳穿了他虚幻的美梦。

  季存真从手机屏幕里抬起眼,迷茫地望向远处。夜市的霓虹灯全亮了。冰激凌摊位闪着劣质的马卡龙色塑料灯,幽蓝的手机贴膜摊位散着冷光,小吃店滚动屏上恼人的红字和彩色的led光点都模糊成一片。人群中的欢声笑语变得很远。

  在油烟的光亮遮蔽的,嘈杂黑夜里,他看到段落匆匆跑了过来。听到了他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由很远变得很近。

  他原地怔愣了片刻,在周围人的疑惑和议论中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