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樱,生于镇国公府,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公岳明渊。
钟鸣鼎食之家养出的女子,端庄富丽,可一切都终结在了她十五岁那年。
岳明渊忠于老皇帝,一生刚正不阿,洪昭三年,老皇帝殡天,赵陌登基,岳明渊是辅政大臣。
因他挡了赵陌的路,致使赵陌心生不满,纵容其他朝臣给岳明渊安了罪名,便是当时震惊天下的谋逆之案。
镇国公通敌叛国,岳家满门抄斩,仆从们也不得幸免,男被发配、女冲妓院。
贴心丫鬟和她互换了身份,上了断头台,岳红樱成了官妓。
因她长相出众,选为舞姬送进了宫。
赵陌酒后看上了她,岳红樱借由他短暂的宠爱,暗中安置了一批岳家旧部。
待得岳家旧部安稳后,赵陌于她再无用处,她给自己立了个粗笨不会讨好人的人设,赵陌果然没几次就腻歪了。
他有了新人忘旧人,岳红樱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时宫中倾轧,她本可以躲过去的,可因着腹中孩子,她只护了肚子。
毁了容,便失去了最后的依仗。
赵陌彻底厌弃了她,后妃借机报复,她被人随意安了罪名,进了冷宫。
连带着生下的孩子,也被忽略。
岳红樱倒能随遇而安。
她心有仇恨,半点没带给赵无策。
她爱赵无策。
这个与仇人所生之子,也是她的儿子,更是她唯一的亲人。
岳红樱精心养着小孩儿,将平生所学都教给了他,直到她去世。
生子落下的毛病,让她缠绵病榻,死在了赵无策十岁那年的冬天。
……
他说完,陆昭白许久没开口。
他猜测过,但没想到赵无策这般坦荡。
身边少年如今也不过一十七岁,未及弱冠,满身坎坷。
分明他所行不比自己顺遂,却依旧还能如此赤诚。
陆昭白缩了下指尖,轻声询问:“所以,你身后之人,是她当年护着的旧部?”
赵无策说是。
“岳家树大根深不假,可外祖没有做权臣之意,若非母亲,那些旧部不会轻易逃过。”
后来岳红樱死后,岳家旧部联系上他,他才知过往,也才知,这个记忆里就咳嗽发烧缠绵病榻的女人,曾经是如何的机智英勇。
若不是他,她应当逃得出这一方囚笼。
最差,也报的了父兄宗族之仇。
但没有如果。
她死了,他活着。那些人,也成了他的盔甲。
“殿下好坦荡。”
陆昭白许久才说了这么一句,赵无策无声弯唇,就见陆昭白从枕头下面勾出那块玉佩。
递给了赵无策。
“生母遗物,殿下不该这么鲁莽的。”
那个女人,留给赵无策的唯一念想,他就这么给了自己。
见陆昭白要归还,赵无策却没有立刻去接。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人,轻声问:“阿白,不记得这块玉佩了?”
陆昭白楞了一下:“记得什么?”
赵无策便叹了口气。
当夜他赠出去玉佩时,这人的模样,他便知道,陆昭白忘记了。
“那,你还记得我落水么?”
陆昭白摇头。
他坦荡的很,连忘却都这般坦荡。
赵无策磨了磨牙,将人搂在怀里狠狠地揉了一下,才说:“十岁那年,我曾落过水,因是皇妹将我推下去,后来赵陌还象征性的惩罚了她。”
他懒得叫父皇,直呼其名。
陆昭白却被他话里的意思吸引到:“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其实那年落水,不是她推我,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赵无策凝视着他手里的玉佩,轻声说:“她想抢我的玉佩,我不给,她就让人拽下来,把玉佩丢到了水里。”
那是岳红樱留给他的遗物,也是这世上,他唯一可以感知母亲的东西。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她以为我要淹死,带着小太监跑了。但她没想到,我会水。”
寒冬腊月,他哆哆嗦嗦的从水里爬上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块玉佩。
他说到此,陆昭白仍旧不觉得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直到赵无策说:“冰天雪地里,有人给了我一件狐裘。那个人……”
“是你。”
帐子里光线暗沉,少年眸光却是亮的,内中盛着情深一片海,也让陆昭白的一颗心被淹入其中。
陆昭白终于从记忆里想起这一段来。
“那时……”
他声音干涩,张了张口。
他记起来了。
那时候他才被送到吴国皇宫,被色迷心窍的赵陌磋磨。
他兴致极好,陆昭白几乎丢了一条命,赵陌玩过了,又嫌弃他脏的很,随意丢给他一件狐裘,赶他回下人房。
他满身斑驳,唯有一件狐裘遮身。
那时他走进湖边,原是想死的。
他活不下去了。
可他看到湖水里爬上了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嘴唇青紫,浑身哆嗦,却挣扎着从水里爬了上来。
他看着那小孩儿蜷缩在一起,攥着一个东西,轻声地在喊什么,等到走的近了,他才听到……
喊的是,娘亲。
天家父母,是父子也是君臣,父亲是父皇,母亲是母后亦或母妃。
仿佛天生都隔了一层。
不似百姓家,父母便是父母,是长辈,也是至亲。
他在大周时,底下也喜欢喊母后为娘亲。
那时母后总会搂着他,跟他讲:“阿白是娘亲的乖崽。”
但后来无人再喊他阿白,也无人喊他乖崽。
陆昭白慢慢的走近他,见小孩儿哭得泣不成声,他浑身是水,连气息都微弱。
这宫中多的是枯骨冤魂,过不了多久,眼前人大概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他低头,明知他是吴国人,却还是心软了。
他将狐裘披在了小孩儿的身上,在对方茫然看自己的时候,轻声说。
“活下去。”
那一句活下去,是他说给那孩子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那日他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从此不管多艰难,都在拼命的活下去。
陆昭白许久才开口。
“我那时候,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件事太过久远,远到他早已忘记了。
可如今想起来,他才知,原来他跟赵无策的纠葛,从这么早就已经开始了。
原来赵无策,从那时候就记了他的恩。
但其实不必。
“如果不是你,我那天兴许便死了。那句话,我是在告诉自己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所以他忍辱负重,在这吃人的皇宫中活到了现在。
赵无策搂着他,感受着怀中人无意识的颤抖,轻声重复:“对啊,活着,才有希望。”
怀中人的身体是柔软的,是温热的。
这是活人的温度。
不像那夜……
他抱着怀中冰凉的尸身,茫然的想,阿白怎么就不要他了?
有那么一瞬,赵无策特别想问一句,十二岁的你,都知道不管多难,也要活下去。
为什么在拥有了一切的时候,却要自杀呢?
十二岁都知道活着才有希望,那么那时候……
是觉得活着也没希望了么?
赵无策不自觉的咬着牙,搂着人的力道格外的大。
陆昭白被他勒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想要拍一拍赵无策,却感觉到肩膀的濡湿。
他……哭了。
这个认知,让陆昭白的心都像是被人攥着。
他清楚的知道赵无策的情绪。
是心疼。
是恨意。
他在心疼自己,可他在恨着谁?
但陆昭白更清楚的知道,自己本以为两手空空,如今却捧了一颗沉甸甸的真心。
那是赵无策的。
“殿下。”
他轻声喊赵无策,却见赵无策在他肩窝上蹭了蹭。
而后,少年慢慢的松开他,与他四目相对。
“陆昭白。”
他一字一顿的喊陆昭白的名字,也让陆昭白的话咽了回去。
只能顺着他的声音,问:“怎么了?”
而后,他就听赵无策慢慢的说:“今夜,我把底牌都亮给你看。阿白,你我之间,不必有隔阂,你可以放心把负担告诉我,也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我。”
他要用极大的理智,才能告诉自己,这是过去的陆昭白,他没有走到寻死的那一步。
前世,赵无策将一切都给了陆昭白,却隐瞒了自己所有的好。
他单纯的以为,陆昭白只需要一个傀儡,他就乖巧的扮演好傀儡。
看着他功德圆满。
看着他魂归西天。
可今生不一样。
他要告诉陆昭白,披荆斩棘、刀山火海,都有他在前方。
他为陆昭白破开一条生路,只求……
他们生着向前。
所以……
“我的后背,也会放心交付与你。”
少年人的真心,坦诚又炙热,陆昭白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他说不出话来。
这个疯子,从他刻意接近开始,赵无策就不隐瞒自己的真心。
可那时候他不相信。
后来他相信了,却不知道赵无策情深至此。
而如今他才明白缘由。
这是经年累月的沉淀,是幼时起便种下的种子。
如今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试图将他庇佑其中。
可是……
陆昭白声音干涩,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早已深陷泥淖污浊不堪,他不干净,也要沾染眼前人一身黑泥么?
“赵无策。”
陆昭白许久才发出声音,却是冷硬如铁:“我是利用你的。”
赵无策却轻笑,他依旧攥着陆昭白的手,指腹在他的手背上摩挲:“我知道,你想杀赵陌,光复大周,你需要一个傀儡,为你驱使。”
陆昭白蓦然抬眼,就听赵无策继续说:“阿白,我知你心意,也可以将一切拱手与你。我可以为爪牙、为棋子、为你驱使,我只有一个条件。你要活着。”
他说:“我只要你活着。”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陆昭白闭眼,复又睁开。
他看着眼前人,问:“值得么?”
赵无策便笑:“为什么不值得?”
只要陆昭白活着,他就还可以披着这一张人皮,做一个人。
没了陆昭白,赵无策只是一条疯狗。
少年人眼中满是炙热的爱意,满到扭曲。
过去陆昭白看不懂。
可今夜他懂了。
他直直的看着眼前人,反握住了他的手:“赵无策,闭上眼。”
话里带着命令,冷的不带感情。
可赵无策毫不犹豫,闭上了眼。
赵无策生的好,一双眼多情,闭上后,睫毛微微颤动,倒生出点属于少年的稚气来。
他松开赵无策的手,慢慢的摸上了他的脸颊,而后……
掐住了他的脖子。
赵无策被猛然推倒在床,陆昭白骑在他的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叫他无法反抗。
而赵无策,甚至没有反抗。
他呼吸粗重不稳,脖颈青筋暴起,可他半点不曾抗拒。
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在赵无策以为,自己要被掐死的时候,眼前却被阴影覆盖。
下一刻,有温热的唇贴上了他的。
陆昭白松开了他的脖颈,撬开了他的唇齿,将舌尖伸了进来。
窒息的感觉未散,有人先在他口中渡了一口气。
在月河州时,陆昭白试图让他死。
赵无策明知他不怀好意,却依旧护着他,落水时,也与他在水下接了个绵长的吻。
那时,他将所有的呼吸都渡给了陆昭白。
而现在,陆昭白也将所有的呼吸,都赠与了赵无策。
今夜,眼前人毫无保留的与他证明,他拥有杀了赵无策的能力。
可他更心知肚明。
他不会杀眼前人。
他会吻住他,与他分享呼吸。
唇齿含糊,赵无策的声音不清:“心肝儿,我可以睁眼了么?”
那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陆昭白咬住他的唇,吻都带着血腥气:“好。”
下一刻,赵无策便睁开了眼。
狼似的目光,乌沉沉的盯着人,不等陆昭白反应过来,他便被压在了身下。
形势瞬间逆转。
主动权被掠夺,他的指腹摩挲着陆昭白的下巴,轻声问:“想反悔么?”
少年的呼吸不稳,声音带着点问询,可不等陆昭白张口,就被他骤然掐着下巴,狠狠地咬上了唇。
还有那句被含糊再唇齿间的话:“晚了。”
不想杀了他,那他们就一起活。
陆昭白休想独自走黄泉路。
他会抓着少年的手,带他共赴风月局,同闯鬼门关。
生死都要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