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族是部落族群制,准确而言,是不止一个部族聚居而成的大型族群,其中以羌族人口最多,最为强悍,因此形成了以羌族为首,其余部族依附羌族而生的局面。

  羌王已死,羌族溃不成军,北昭大军趁势渡过青川河,将这群残兵败将直往更北的地方赶,短短数日连占三大部落,剩余小部族瑟瑟发抖,派出使者上门求议和。

  “不议和,只受降。”宁长风撕毁议和书,派人将使者送回部族。

  态度之坚决不仅令那些小部族焦头烂额,连跟着他一路打过来的将士们都大吃一惊。

  其中尤以江成为甚。

  他乃文将出身,颇受圣人贤训的熏陶,君君臣臣一套更是铭记于心,一听宁长风把议和书撕了,登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立刻就找来了。

  此时他们的军队就驻扎在羌族境内,大大小小的毡包已被北昭将士占领,最大、最中心的那一座改成了临时指挥所,宁、戚两位大将都在那里。

  江成掀开帐帘进去就看到宁长风衣着宽松站在沙盘前,正和戚芷讨论着什么,见到他进来才停下。

  “何事?”

  现下大局初定,军中不缺能征善战的将领,宁长风便卸了战甲,平日只着常服,好让自己和肚里的崽子都松快些。

  军中将领都知晓他的身份,原本心思各异只是不好开口,直到跟着他一场一场仗打下来,心里的别扭感散得所剩无几。

  唯余钦佩。

  江成也是其中一员。

  此时他向前疾走几步,还不忘朝戚芷行个军礼,这才担忧地看向宁长风。

  “你怎么将议和书撕了?这可是要呈给陛下,让陛下定夺的啊!”

  听他提起陛下,宁长风不由得想象了一下景泰蓝穿着龙袍胖乎乎坐在龙椅上的样子,面色不由柔和了些。

  很久没见到他了,上次容衍传书说因为没有带他去青川景泰蓝发了好大的脾气,躲在被子里偷摸哭了好几个晚上呢。

  长不大的小孩儿。

  他收回思绪,对担忧焦急的江成道:“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也许他语气太过闲散笃定,江成被噎了一下,正要张嘴反驳,就见戚芷已坐回座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悠哉悠哉喝着,慢悠悠道:“我说江副指挥使,人家一家子关起门商量的事儿,用你操什么闲心?来,喝茶!”

  江成被“一家子”三个字砸得脑袋发懵,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是容衍,不对,现在应该叫首辅大人的夫郎了,一个在朝一个在军,北昭政权体系被他夫夫俩把持得死死的,用得着他多嘴……

  江成一时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张着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思路:“即便——即便如此,羌地部族繁多,势力复杂,部民大多刚猛不服管教,怕只怕暂时降了,民心未收,时日一久便要生乱。”

  宁长风点头:“你说的正是我方才与戚将军商量之事。”

  他朝江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指出沙盘上被标记的地点。

  “西北也并非全是黄沙戈壁,这几处水草丰茂,气候适宜,将其开辟出来种红薯最为合适。”

  江成睁大眼:“你要将红薯的种植技术拱手相让于他们?”

  在一旁看热闹的戚芷打断道:“哎怎么能说是让呢,降了就是我北昭子民,教他们农耕种植是朝廷应做之事。他们土地贫瘠,历年春冬两季闹粮荒了就来骚扰我边境子民,若是有饭吃、有衣穿,谁管头顶上坐的是哪个皇帝?”

  戚芷自七岁起便长驻西北,与这群部族人打交道二十年有余,深知羌族为何始终对北昭国的土地虎视眈眈,无非就是觉得他们地广物博,想抢来生存发展罢了。

  若是自己的土地上也能种出沉甸甸的果实呢?

  江成仍是不赞同。

  羌地部族是喂不饱的狼,给了他们还想更多,永远贪得无厌,不懂感恩。

  “那就打服了为止。”宁长风说。

  隔日,被俘虏的部落子民一人到手一个滚烫喷香的大红薯,宁长风选了些嘴皮子利索的北昭士兵混迹其中,向他们大肆宣扬红薯的好处,听得那些部族人一个个眼睛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兴奋地追着他们问东问西。

  “当真有这么好的粮食,不挑水不挑土,插一根藤就能结果实?”

  “羌地苦寒也能种,不是骗我们吧!”

  “真好,这样每年春冬就不用担心饿死了。”

  ……

  红薯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羌地大大小小数十个族群,有人翘首以盼、有人四处打听,还有人嗤之以鼻,骂是北昭人劝降的阴谋。

  宁长风不听这些,听话的便带去他择的良址开荒种田,不听话的便追着打,如此几次下来,羌地部族降了个七七八八,剩余几个小部族也躲得远远的,个个伸长脖子等着看那些降了的部落能种出什么好东西来。

  羌地被占了十之六七,阴山山脉尽数收入国线以内,如此广袤的面积自然需要朝廷来此建州立城,队伍来了一拨又一拨,农工医织……羌族人起先还有些抗拒,待真正见识过后对北昭国各领域都先于他们的工艺无不佩服,逐渐诚心学习。

  八月,局势渐稳,羌州建立,各方面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宁长风得以卸下重担,在张生华和戚芷的双重炮轰下返回青川城——养胎。

  为了迎接他,雁回书铺扩充了好几倍,硬生生将后院改成了一座府邸,里头曲廊回亭数不胜数,甚至还造价引活水进来,在这风沙遍布的西北大城凿了条水道,只听流水觞觞,翠林密植,一时竟让人恍然步入了江南。

  宁长风大觉奢侈。

  第二日便抱着八百里快马送到的果盘说真香。

  天热,西北干燥。乍一卸下事务,宁长风反倒闲得发慌,成日想往军营跑,被张生华横眉竖眼地堵在门口,不由悻悻而归,坐在廊亭下发呆。

  桌上放着果盆,盆里沁着湃了冰的荔枝,袅袅冷气蒸腾而上,四周的竹帘被放下,熏得这一方廊亭凉爽无比。

  宁长风手指半落在新鲜沁爽的荔枝堆里散热,指尖被浸得冰凉,心口的燥热却挥之不去。

  过半会,竹帘被掀开,守在树上的落十三一个磕绊下来,追着那道火气冲冲的身影问:“将军您怎么啦?”

  “热,睡觉。”

  他的屋子是特意设计图纸建的,一楼架起隔绝地热,卧房在二楼,四面透风,高大的树影遮蔽了大部分毒辣日光,宁长风卧躺在竹席上,却仍然觉得燥热无比,翻身了又翻身。

  他自幼怕热,却也很能忍,从未这般娇气过。

  热得他心神不宁,睡不着觉。

  张生华进来替他把了次脉,开了些安神的汤剂,黑乎乎苦兮兮地摆在床头,一点都不想喝。

  落十三听着屋里没有动静急得直跺脚,抓着张生华让他想办法。

  张生华被他摇得头晕眼花,吞吞吐吐道:“哥儿体质特殊,又是孕后期,须得自家男人——抚慰。”

  “还有这事?”过了年才十六岁的落十三瞪大双眼,嘴里能塞下个鸡蛋。

  好在容衍已经在路上,约莫过几日能到。

  某日正午,烈日炎炎,毒辣的太阳晒得树叶都起了蔫儿,落十三蹲在地上数了数被晒死的几株草木,记下来让伙计明天补上。

  一转头就看到容衍自前堂穿进,风尘仆仆朝这边赶来。

  啧,从前身上顶着刀伤鞭伤无数仍能谈笑风生的主人早已如滚滚楚江东逝,面前不修边幅这人他不认识。

  容衍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足尖点地,直直掠过院内造景的小池塘落到卧房前,半分余光都没分给蹲在池塘边的护卫。

  落十三:“……”

  他拍拍灰站起身就准备走,不打扰这俩夫夫团聚。

  接着他就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容衍在卧房前站了片刻,随后转身走下一楼,唤道:“十三,替我打水沐浴。”

  落十三:“……是。”

  上次烧水这次打水,合着他成水老倌了!

  他愤然揪断了路边的草茎,心道都老夫老夫了还爱什么面子,宁将军这几日正火气大着呢,当心把你轰出来。

  浣发沐浴,洗去身上的沙土与汗液,容衍这才推门走进卧房。

  谁知迎面就甩来四个字:“不吃,出去。”

  宁长风侧卧向里,身上仅穿了一件纱衣,露出结实的肩背肌肉,因最近都未出去风吹日晒,看上去线条柔和不少。

  一只手落在他额间,温温凉凉,清淡松香的气味钻进他鼻间,这气味,只一人独有。

  宁长风舒服地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焦躁散去不少。

  “怎么来了?”

  “怎么出这么多汗?”

  两人异口同声,宁长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撑腰坐起,容衍忙伸手扶着,给他腰后塞了个靠垫。

  他要去勾外衫披上,被容衍制止了:“热就不穿了,这里没外人。”

  宁长风便收回手,往上扯了扯堪堪兜住隆起肚腹的里衣带子,耳朵也跟着热了。

  容衍抹了一把他脸上的汗,蹙眉道:“屋中堪称凉爽,你身上怎么这般热,张大夫可看过了?”

  宁长风支吾点头:“看过了,给开了药。”

  容衍一眼就瞥见了床头的汤药,用手摸了摸尚是烫的,见他说话时鼻尖都不断往外冒汗的模样,转身将桌上镇着冰的荔枝盆端了过来,双手浸了进去。

  宁长风:“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容衍在帕子上擦干水迹,被冰浸得如玉瓷般白的手贴在他脖颈上,一股凉意顺着肌肤浸透而下,宁长风舒服地吸了口气。

  容衍将浸了冰水的手反复贴在他脖颈、胸口、腋下和膝弯内侧,热了便再浸一次,如此三四回,宁长风总算好受许多。

  他扯下容衍的手,将他被冻得青白的手指捂在手里暖着,心底的赧然褪去不少。

  肚子大了以后,他心底的别扭感便开始与日俱增,尽管张生华每日都要开解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日益笨重的身体和低头看不到脚尖的恐惧还是牵动着他的心绪,赶上天气炎热就愈发焦躁。

  这种身体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很吃亏。

  可是彷徨也好,焦躁也罢,种种情绪都在容衍的一个眼神中融解了。

  容衍只扫过他肚腹一眼,甚至连问都没问,便端来冰水给他降温,满心满眼都是他。

  宁长风捂着容衍逐渐变得温热的手,低着头问道:“这才几日,怎么就到了,路上又没睡觉?”

  容衍抽出手,去端药碗:“少睡几个时辰不碍事。来,把药喝了。”

  这几日喝药都快喝吐了,宁长风一见那黑汁便嘴里发苦,把头扭到一边:“这药喝了没用,还是热——”

  话音未落,就感觉容衍的唇贴了上来。

  一口泛着苦味的药被渡到他口中,在唇舌纠缠中吞食殆尽。

  “我陪你喝。”

  宁长风抵在竹席上的手指蜷了又蜷,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汗渍,他想推开容衍,却拒绝不了这人每次喂完药便在他唇上啄一口,说一句想你。

  朝思暮想。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一碗药汁喝完,宁长风咂了咂嘴,半点苦涩都没尝出,反倒品出点甜味来。

  那点甜顺着舌尖一路往下,直往他心口钻,他捂着扑腾乱跳的心脏,掌心沁出的汗再次蹭湿了纱衣。

  压下去的火一路烧到喉咙口。

  容衍举着剥开的荔枝,莹白玉润的果肉在眼前微微颤动,衬着玉似的指尖,竟不知哪个更好看。

  “吃一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