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满怀愤懑,心道见了容衍要如何如何,可这些时日下来,那些因被抛下而产生的怨怒尽数消弭,换上了心疼与担忧。

  临走前他去见了陈璟一面。

  容衍对这位同母异父的兄长堪称优待,既未锁链加身也未动用私刑,只封了他的内力关在后院厢房里,着护卫看守,除了不能出房门其余一切均以客礼对待。

  宁长风进去时陈璟正躺在床上生闷气,见他进来索性翻了个身背对他。

  眼不见心不烦。

  宁长风把收缴的圆月弯刀搁在桌面上:“听说这是你母妃的遗物,容衍叫我拿给你。”

  陈璟从床上一弹而起,连鞋袜也不穿,奔到桌前拿起那把刀细细检查,确认没有别的损伤后才松了一口气,随后脸色又难看地杵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见状宁长风倒了一杯冷茶推过去:“坐。”

  一并推过去的还有那张绘制了海外地图的羊皮纸和一枚代表明月商行的腰牌,陈璟盯着那两样东西,不知怎地眼眶就红了。

  “我们并非有意欺瞒你。那时容衍重伤失忆,我并不知他的身份,更遑论他自己。若你觉得被冒犯,我将这些东西还你,权当两清。”

  陈璟死死盯着桌面上的物什,半晌他突然抬手扫落在地,双手撑桌站起,咬牙切齿问道:“那我母妃的遗骨呢?”

  茶杯也摔落在地,发出碎裂的声响。

  厢房内一阵寂静,只余某种压抑着怒火的呼吸弥漫。

  宁长风盯着陈璟通红的眼珠看了一会儿,张嘴说了两个字:“抱歉。”

  此事容衍不提,他便永不会问。

  陈璟便笑,笑得眼里都出了泪花,他指着宁长风的鼻子骂道:“枉我一直以为你秉公正直,甚至想过将毕生产业都交托于你,原来你屁股也歪到姥姥家去了!”

  “宁长风你是个伪君子!”

  宁长风却面色不变,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陈璟,问道:“如果出生在地下洞穴的那个孩子是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璟辱骂的声音骤然停止,宁长风的问题像一把尖刀捅穿了他这么多天以来张牙舞爪的愤怒,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他抬起的手指蜷了起来,无力地垂下,整个人的肩膀都垮塌下来。

  他应该早就自戕了。

  或者像先帝期许的那样,被药物和鞭子驯化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宁长风略显不稳的声音响起,显然也在压抑着怒气:“没有人问过他要不要出生,更没有人教他怎么做一个好人,他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走了二十八年,同自己抗争了二十八年,无论你们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都轮不到任何人来评判他。”

  屋内再次陷入静默。

  陈璟怔怔地看着对方,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他理所应当地把容衍想象成加害者,因为罪魁祸首先帝死了,容衍这个承载了先帝罪恶的证明便转移了他的仇恨,他是绣衣局首领,他心狠手辣,他杀人无数,他罪该万死……可从没有人问过容衍本人,这是你愿意的吗?

  塞北的风吹过原野,此时正值春季,青草冒茬似的长出来,牧民扎起一个个帐篷,赶着牛羊在河边喝水吃草。

  青川城一如既往地热闹,开春了,南北两域的商人更加活泛,酒旗高高挑起,到处都是口音各异的外乡人。

  跋涉了一个多月,宁长风便令在青川城落脚一晚上,明日再回军营报到。

  手下自然一阵欢呼,霎时就跑没了影。

  进了营可就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次,可不得趁这最后一晚好好玩儿。

  军中生活枯燥,宁长风倒也没拘着他们,等人都走了后,他独自要了间房,补觉。

  自盛京到青川城这一路,他总感困倦,得着空闲就要睡上一觉,人也惫懒,有段时间他几要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把能源抽出来给容衍了,所以身体还没恢复。

  可每次运起异能内视都好好的,甚至运行在小腹处的能源核心更充盈了些,丝丝绿色能量逸散开来,烘得整个小腹都暖融融的。

  宁长风时常被这种暖意烘得昏昏欲睡。

  这一觉醒来大半个下午便过去了,外头天色已暗,他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转过屏风,桌案上放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信。

  食盒想必是店家送来的,宁长风打开食盒,里头是一只烧鸡,配了一盅牛乳。

  宁长风便一边啃鸡腿一边展开了信封。

  信中说张生华和李老已到了盛京,被容衍接走安置起来。只是对于容衍体内的蛊虫,李老还需要时日研究。

  朝中吵嚷了一段时间,最终景越还是让容衍官复原职了,不仅如此,还准他代理朝政,收发奏折,自个儿一头扎进寝殿再也没有出来过。

  顿时满朝文武震惊,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就在这时,病了一年多的江太傅突然上朝,带领门生率先支持了容衍。

  他一出现,朝中许多是他学生的官员们也有了主心骨,跟着将奏折交了上去。

  韩家向来除了在赵怀仁的事上狗咬狗以外,其余时间都两面不靠,安国公索性告病没来上朝,其余势力也见风使舵,只有赵怀仁的党羽还在乱吠,不足为惧。

  人人私底下都在传,容衍这厮狼子野心,是要篡位称帝的!

  读到这一句,宁长风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唇角。

  他提笔饱蘸墨汁,在信纸上写道:

  阿衍,见信如晤。

  我已到了青川城,明日入营,给你写信的机会就少了。

  皇帝虽沉迷炼丹不问朝事,给了你可乘之机。但我观其面相乃喜怒无常、朝令夕改之人,万不可操之过急。朝中大局既已渐稳,你就腾出身心,配合李老和张大夫好生治疗,争取早日将蛊虫拔除,去我心头一大病。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等这边事了,我提赵阳的项上人头与你下酒喝。

  ……

  他又叮嘱了几句景泰蓝的功课,这才将信纸卷好,打开窗户以指撮唇,只听一声哨响,不多时振翅的声音传来,一只信鸽停留在窗棂上。

  宁长风把卷成筒的信纸绑上,目送着信鸽往盛京的方向飞去。

  次日,第三十二旗全部归营。

  赵阳看到他们横眉竖眼,恨不得上前踢死几个。

  宁长风伙同江成摆了他一道,令他失去了得力助手不说,入京一趟还把他老子送进了刑部大牢,虽说在他多方周旋下现在还是停案待审的状态,但这个仇他不可能咽得下去。

  于是,大营的帐篷还未坐热乎,宁长风便接到命令,让他带三十二旗的兄弟们去巡河。

  此时正值春汛,冰消雪融、青川河里的水位暴涨,为了防止羌族人借着暴涨河水的掩护渡河偷袭,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加大巡河力度。

  往年至少是两个旗的人交替值班,到了宁长风这,就只有一个旗挺着。

  这就意味着他们跋涉了一个多月到达军营,不仅得不到休整,还要拖着疲累的身躯去巡河,以他们的人手一日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

  若是以往这些人也就认命了,反正每年最脏最累的活都是他们干,只是巡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可不知是不是跟着宁长风久了,这些人突然不愿再忍受了。

  最先跳起来的还是林为,这小子指着监军就是一顿大骂,原本趾高气昂的监军被骂得面色铁青,最终灰头土脸地走了。

  不多时,赵阳带着副将过来了。

  宁长风双臂抱胸,脊背靠在大营门前的草垛子上,敷衍地说了句:“甲胄在身,恕卑职不能行礼了。”

  他身后林为带着百来号人齐刷刷跟着喊,那气势跟像要活吞了人似的。

  赵阳恨得咬牙切齿,自贪污案被爆出来后,他在军中的威信便直线下降,手边几个能用的亲信又被宁长风尽数押去盛京,无声无息死在了诏狱里。

  现如今可说是举步维艰。

  跟在一旁的江成见状打圆场:“身穿甲胄的确可不必行礼,你们都是有功之士,赵将军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

  他这一捧高帽子戴上去,赵阳面色更加难看,良久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巡河乃每年必行之例,你们在此闹什么事?”

  林为就道:“别的河段都有两个旗轮值,凭什么我们河段就只有一个旗的人?”

  副将便在赵阳耳边低语几句。

  赵阳脸色缓和,盯着林为道:“我道是什么事,春耕在即,家有农田的军户都回家翻土育苗了,你们无田无土,吃的是我们北昭人种的粟米,辛苦些去巡河不为过吧?”

  林为一听这个更来气:“我吃你们北昭人大米没给你们北昭人干活是吧,哪年最苦最累的活不是我们干,冻死饿死的兄弟你们管过吗?是,他们军户有农田,可种的米何时到我们嘴里过?”

  他提着小半麻袋粮食往地上一放,气不忿道:“巡河一月给我们这点粮食,这次又想饿死我们多少兄弟?”

  江成在一旁适时帮腔:“是少了点哈。”

  被一个小兵如此质问,赵阳脸上挂不住,沉下来喝止道:“放肆!”

  林为梗着脖子与他对视,他身后的士兵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往前走了一步,与赵阳带来的亲兵对上了。

  赵阳脸色阴沉地扫过这群滚刀肉般越来越不听话的混族人,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宁长风身上。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兵?”

  宁长风直视他,露出无奈的表情指了指那小半麻袋粮食:“这点不够我三天吃的,将军您要让底下的兵们干活,至少得让他们把肚子填饱吧,人要吃饭天要下雨,这我可管不了。”

  这可算是明晃晃的纵容了。

  赵阳气得一个倒仰,指着宁长风直骂痞子!

  江成在一旁看得直乐,偏生又要装出一副替主将分忧的样子,道:“现今正是春荒时,军中余粮不多,赵将军虽爱兵如子,却也是捉襟见肘啊。”

  他托着下巴道:“不过半袋粮食的确少了些,不如这样,把我和赵将军的口粮扣去一半,给他们一并带去吧。”

  话音刚落,赵阳身边的副将忙站出来高声道:“不可!”

  “赵将军乃一军主将,怎能克扣他的粮食!你们河道上有野菜,再不济河里有鱼可抓,怎么都好过让赵将军挨饿不是?万一赵将军因腹中饥饿影响军中决策,你们担待得起吗?”

  江成暗骂一句狗腿子,闭嘴给宁长风递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宁长风起初还抱臂站着,神情可有可无,渐渐地脸上表情凝肃起来,他放下双手,几步走到副将面前。

  副将被他盯着,准备好的长篇大论霎时卡了壳,张着嘴望着这个五官英俊硬朗的年轻旗长。

  “这么为你的赵将军着想,我看你一定很愿意替你的赵将军去死吧。”

  副将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一步,胸膛上下起伏,不敢再说一句话。

  他竟然被一个小小旗长给镇住了。

  宁长风却已扭过头去,他身体前倾,低声而快速地在赵阳耳边说道:“赵将军,需要我提醒你的老父亲是怎么进刑部大牢的吗?”

  赵阳转过脸死死盯着他,那眼神恨不得将面前这人剥皮拆骨,丢进牢狱里狠狠折磨。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是谁的人?”

  此前他以为宁长风是江成的人,可今日这话听着倒像是京里的细作。

  到底是哪一家呢?

  赵阳的脑海中飞速搜寻着朝中几大势力的信息,浑然不觉宁长风已站直身子,甚至还替他掸了掸肩上的落灰。

  “不添加人手可以,粮食和兵器必须到位,否则关于军粮是否贪墨的举报信三日内必将送到容首领的案头。”

  赵阳往后踉跄一步,脚跟抵着墙面才没出狼狈相。

  今时不同往日,他赵家势微,反倒让绣衣局首领容衍爬了上去,依那位的作风,恐怕垂涎这边军虎符久矣。

  望着远去的队伍,赵阳目呲欲裂:“给他们发!”

  前往青川河的路上,林为那叫一个兴奋,眉飞色舞地吹嘘:“看到没看到没,那赵将军脸都青了,旗长真有本事!”

  他宝贝似的拍了拍满满一车子粮食,又耍了两把锃亮锋利的三戟枪,在林子荣身边围着跳圈:“看他还敢欺负我们,活该!”

  林子荣忧心忡忡:“我看未必。赵阳此人心眼针尖似的,恐怕报复在后头。”

  林为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惹都惹了,旗长肯定有办法的。”

  他抬头朝队伍最前面的宁长风喊了一句:“旗长会保护我们的,对吧!”

  旷野的草原上顿时响起几十上百道附和声,高昂且热烈,顺着春风飘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