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河。

  一艘大船正行驶在水面上,甲板上挑起高高的旗幡,是南越的商船。

  此时正值夜近,暮色沾染了天际,商船的甲板上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夜色的笼罩下平稳得像是一张剪影。

  再过二十里就要出关了。

  景泰蓝意识混沌地醒来,腥臭的气味充满了货舱内部,他却不为所动,大睁着眼望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观念。

  按原计划落无心带他潜往盛京,避开了一波又一波伏击,却在京郊被自己人所骗,再次醒来时他独自一人被扔进了这艘装满咸鱼的货船上,落无心则不知所踪。

  不知过了多久。

  头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线天光漏下,守卫扔下俩馒头,又迅速合上那张小小的门。

  馒头又冷又硬,还有股馊味,景泰蓝梗着脖子吃完,凭感觉爬到水缸旁,用小手捧水喝。

  缸里的水不知放了多久,一股难闻的怪味让人难以下咽,景泰蓝却像没有味觉似的,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这才靠坐在缸壁上休息。

  他不能让自己饿死。

  他还要活着回去见阿爹。

  每每熬不下去时,景泰蓝便会回忆在竹楼的点点滴滴,阳光很美好,宁长风落在他头上的掌心总是很温暖,他怎么能放弃。

  金平河长贯千里,自盛京始,沟通北昭、南昭和南越三国,出了益州再往西南便是南越的地界了。

  商船在关卡前停了下来。

  船身一阵晃动,景泰蓝听到头顶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有人问:“船舱装的是什么?”

  船上的人回答:“是鱼。”

  “打开看看。”

  景泰蓝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对着紧闭的舱门大喊救命,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被扔进货舱的第一天,他就被下了失声的药。

  头顶说话的声音小了,似乎是船上的人和督查在交涉什么,景泰蓝急得团团转,顺着楼梯连滚带爬地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和他个头差不多的大水缸。

  可他才多大力气,水缸纹丝不动。

  景泰蓝满头是汗,小手在地板上乱摸,可舱内横流的除了死鱼就是死鱼,一点能制造出声响的硬物都没有。

  他只能徒劳地听着甲板上的脚步声一个一个离开,货船开始启动,平稳地驶出北昭国水域。

  ……

  水下,宁长风屏气靠近船底,借着夜色的掩护攀住船舷翻了上来。

  负责这一块的守卫连个照面都没打到,就被随之而上的落十三打晕了扔进河里。

  他打了个手势,落十三会意地点头,朝漆黑的船尾掠去。

  过不一会儿,船尾突然亮起火光,接着便听到一声大喊:“着火了!”

  甲板上值守的守卫霎时都往船尾跑去。

  宁长风趁机掠到甲板上,手指一寸一寸地摸过去,终于找到了货舱舱门的位置。

  他运起内力,一拳砸碎了舱门。

  木屑飞散中,他压低身体,对着洞开的舱门小声喊道:“景泰蓝,在吗?”

  蜷缩在舱底的景泰蓝一个激灵,几乎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仰起一张小脸看向头顶。

  宁长风的脸和着月光一并出现在他面前。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发出一句:“阿爹——”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流了满脸。

  宁长风将他抱了出来,没有嫌弃他满身的死鱼腥臭味,而是替他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没事了。”

  月光下景泰蓝的嘴张张合合,愣是一个声都没发出。

  宁长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拉过景泰蓝的手就要用异能探他的血脉,却被他小小的手拉开。

  景泰蓝哭着在他手心写下三个字:对不起。

  我是个小骗子。

  宁长风蜷起手指,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内心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船尾响起打斗声,已经有守卫朝这边过来了。

  他压下心底那股难受劲,低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回去再说。”便将带来的披风裹住景泰蓝,弯腰抽出靴筒内藏着的短刀,直往船尾掠去。

  船尾灯火通明,船舱大敞,落十三扶着落无心被包围在正中,无数支铁箭瞄准了他们。

  对面,站着一名身量与他差不多的黑衣男子。

  “十一,怎么会是你?”落十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扶着落无心的手都有些颤抖。

  是被气的。

  那名被称作十一的黑衣男子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落十三,你不会真以为容衍救你回来是因为心善吧?”

  “住嘴!”落无心怒斥道。

  他脸色苍白,倒是没受什么外伤,只一双眉毛皱得死紧,盯着黑衣男子道:“现在跟我回去,我求主人饶你一命。”

  落十一摇摇头,那张长得周正的脸在火光下竟显得有些凄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与容衍——有不共戴天之仇。”

  接着见看到他后退一步,转身挥手道:“放箭!”

  “你——”两人还未明白他话中所指,铁箭便如雨一般朝他们射过来,落十三恨得咬牙切齿,转身将落无心护在身后。

  就在这时,宁长风的身影快如闪电般穿过人群,所经之处倒下一片。

  放箭的速度有所延缓。

  “走!”

  落十三见机突破重围,带着落无心从船舷上翻了下去。

  只听“扑通”“扑通”两声落水,宁长风抱着景泰蓝也跳了下去。

  十一脸色大变,几步掠到船舷边,可金平河长贯千里,横不知几百丈,放眼望去浩渺无波,人一入水就如游鱼入海,哪还看得到影子。

  他终于慌了,厉声吼道:“快给我追!”

  “噗通、噗通——”

  下属们下饺子似的跳了下去。

  水下。

  数道黑影如游鱼般散开,水里无声而黑暗,间或一两声响动也被误当做水流声,鲜红血液被稀释翻涌而出,掩盖在无边的夜色下。

  解决掉最后一个发现他们的黑衣人,宁长风屏气凝神,朝岸边游去。

  上辈子他在西海海域附近执行任务十几年,海水都不知道喝了多少,论水中作战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只是早春的节气,河水有些冰寒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宁长风湿淋淋地爬上岸,转身拉了一把几乎要脱力的落十三和落无心。

  景泰蓝被冻得在他怀里直打颤。

  落十三找到一处林子,飞快地生起火,对他们道:“我去找些干爽衣物来,顺便通知在附近的兄弟。”

  宁长风点头,替景泰蓝除去身上的湿衣,不停揉搓他的小手小脚。

  后半夜,落十三带了几个黑衣人过来,将他们护送到了最近的一个镇集上。

  后院的门打开又关上,无声地将他们接了进去。

  宁长风守了一夜,快天明时景泰蓝身上才逐渐暖和,他确定无误后才倒头在另一个房间睡去。

  连日的追踪已令他十分疲惫,再次醒来已过了晌午。

  他是个很少做梦的人,这次却陷在一个冗长的梦境里出不来。

  梦的前半部分他在不停地奔跑,身后追着一大群丧尸,可是跑着跑着他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身后的丧尸越来越多,直到只剩下他最后一人。

  终于,他被丧尸咬了。

  那一瞬间宁长风甚至觉得是解脱的。

  可预想中的异变并没有发生,在不断地进化中,他对丧尸病毒免疫了。

  他不知道这算是老天给他的玩笑还是馈赠,他独自一人在满目疮痍的世界又流浪了十年,终于找到了丧尸培育基地,在那里发现了进化出神智的丧尸王。

  宁长风十年来如死灰般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他挑衅了丧尸王,并如愿获得了和他同归于尽的下场。

  他死后,体内的能源核心迸发出强大的能量,全世界的丧尸纷纷倒地,化作黑水融进山川河流,整个星球永久陷入死寂。

  而他则魂穿到了谷兴村一个叫宁长风的孩子身体内,并且重新凝练出了能源核心。

  这个世界落后却安定,虽时有动乱却不至有毁灭性的灾难,他自以为身在局外,作为旁观者过完自己短暂且平凡的一生。

  却不曾想遇到了容衍和景泰蓝。

  原来因果相生,只要和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他站起身,推开了房门。

  阳光洒进来,宁长风不自觉眯了眯眼,在光晕中看到了门口跪着的一道小身影。

  这是一家铺面的后院,落无心抱剑靠在前堂与后院连接的门上,落十三急得上蹿下跳,目光频频朝这边投过来,却不敢靠近分毫。

  景泰蓝换了身衣裳,柔软精贵的丝绸被他跪在地上,他挺直身子,手里的戒尺高高举过头顶,看到宁长风出来张了张嘴,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宁长风几步上前,拉了他的手腕输入一丝异能,却没有探出毒素。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宁长风皱眉,按捺着火气问道。

  景泰蓝摇头,大眼睛垂下去不敢看他,艰难道:“已经好了,无心哥哥给我吃了解药。”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宁长风握着他的手一松,正欲站起身,就听景泰蓝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阿爹,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什么?”

  听到这句话,景泰蓝的眼泪没有憋住,“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道歉:“对不起,阿爹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不是小骗子,你别丢下我哇啊啊啊——”

  门口落无心抱着剑的手收紧了。

  落十三停在原地,满脸都写着纠结。

  堂堂皇子在一介庶民面前如此纡尊降贵,一口自称一个骗子,传出去还有何颜面?

  偏偏景泰蓝还不许他们插手。

  宁长风扫过院墙内好几处藏着的暗哨,伸手接过景泰蓝高高举起的戒尺,转身进门道:“跟我进来。”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景泰蓝还要跪,被宁长风抽了一下膝盖,接着一指屏风:“去那站着。”

  他便老实贴屏风站着,眼里汪着一泡泪,连日来的关押使他瘦了许多,小脸蜡黄蜡黄的,衬得眼睛更大了。

  宁长风别过视线,坐下灌了一口冷茶降火。

  不省心的小崽子。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景泰蓝期期艾艾地叫了他一声:“阿爹……”

  宁长风捏着杯子的手一放,语气不善:“错哪了?”

  除了刚见面时那几天,景泰蓝还没有见过这么凶的宁长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但仍然勇敢地承认错误:“我不该撒谎,不该对阿爹隐瞒身份,更不该一直欺骗阿爹。”

  宁长风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而是扫了一眼他,不冷不热地问:“还有吗?”

  景泰蓝茫然地想了想,愧疚地低下头:“最不该对阿爹不告而别。”

  宁长风心底的气顺了一些,总算还有得救。

  他放下茶盏,拿起戒尺:“过来。”

  看着那根长长的戒尺,景泰蓝深呼吸,在心底给自己打气道:他连那么黑暗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区区一根戒尺算什么!

  于是他视死如归地走过去,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

  宁长风一敲桌面,小崽子吓得眼皮一跳,下意识扭过头,小小的手掌心倒是高高举起,一点都没退缩。

  如果挨一顿打就能换来阿爹的原谅,他求之不得。

  可戒尺最终没有落在他身上。

  头顶暖融融的,是宁长风温暖干燥的掌心,景泰蓝睁开眼,对上他略含叹息的目光。

  “生在皇家不是你的错,贪恋好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如果非要说出一个,那就是你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这令我很失望。”

  景泰蓝一愣,随即拼命摇头道:“没有的,是阿父——他不让我告别,他说你不会想要接受这个麻烦的。”

  他一声“阿父”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改成了“他”。

  宁长风却是一怔,他把容衍带回来之初,的确说过怕麻烦之类的话,原来这就是他不告而别的原因么?

  他正理着思绪,大腿突然被抱住了,景泰蓝一边吸鼻子一边小心翼翼道:“阿爹,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很乖的。”

  宁长风回神,摸了摸他犹带泪痕的小脸,道:“如果认我这个阿爹,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景泰蓝愣了愣,眼底闪过挣扎的神色,宁长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催促,最终等来了他的坦白。

  和他猜的八.九不离十。

  “你说容衍倒戈?”宁长风抓住其中的只言片语问道:“宫变时容衍和你说的那个景越本是同一个阵营?后来因为什么原因他改变主意了?”

  随着他的诉说,那夜的可怕记忆再次席卷而来,景泰蓝白着脸,试图把脑海中那个癫狂疯迷的容衍甩掉,但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他攥紧了宁长风的裤脚,小声呢喃道:“我不知道,他们都是疯子,我好怕……”

  即便再天资聪颖,也不过是个四岁多的孩子,当噩梦般的记忆被唤醒,景泰蓝的身体忍不住细细地发起抖来。

  宁长风轻叹一口气,将一直在打哆嗦的小孩抱起坐在腿上,手掌落在他背上沉稳而有力地拍抚着。

  肩膀上传来一阵湿意,景泰蓝依恋地在他肩上蹭了蹭,反复重复着对不起。

  “阿爹,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不要我……”

  等哭够了,景泰蓝抱住宁长风的脖颈贴贴,小声说道。

  宁长风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是你的错我怎会怪你,我气的是你不跟我说实话而已。”

  景泰蓝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道:“那阿爹你还回去么?”

  宁长风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如果真如景泰蓝所言,他是被新帝追杀的太子,而容衍则身陷盛京,他就更没有理由躲在山上假装天下太平了。

  “阿爹——”景泰蓝扯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问道:“你还是要走么?”

  宁长风放下他,颔首:“你呢?”

  景泰蓝皱起眉毛,露出不舍又纠结的表情:“他说我不能躲,落护卫会带我回京。”

  容衍的原话是他若不回京夺回皇位,宁长风势必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地活着。

  景泰蓝不想阿爹受委屈,所以他一定要回京。

  似乎是预见到了和阿爹的分离,景泰蓝的眼眶又红了,他牢牢攥住宁长风的衣摆,却紧抿着唇不肯再开口。

  宁长风牵着他的手走出房门。

  落无心从树上落下,和宁长风目光对视上的一瞬间竟有些心虚,毕竟他也是曾经欺骗他的一员。

  宁长风却没在意。

  或者说,他一直都不是很在意别人的人。

  他只问了一句:“容衍是不是真的自身不保?”

  跑过来的落十三刚要张嘴,就被落无心的剑鞘捅了回去,只听他四平八稳地道:“主人自有安排。”

  宁长风点头,不再说话。

  落无心目光扫过被他牵着的景泰蓝,又道:“这次是出了内鬼,我已将手下暗卫尽数调了过来,必定能安全护送小殿下回京。”

  景泰蓝抓着宁长风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闻言道:“知道了,我送阿爹出门。”

  出了门却死活不愿放手了。

  宁长风不得已,蹲下强迫小孩躲闪的眼睛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你认不认我这个阿爹?”

  景泰蓝急了:“怎么不认,你就是我阿爹!”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养在先帝身边,从未感受过父母关怀,宁长风是第一个真心爱护他的人。

  听到这句话宁长风欣慰地笑了笑,他点头,又道:“你既然认我,我就要担起保护你的职责。景泰蓝,不要怕,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护着你。”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那一瞬间景泰蓝心底的紧张焦虑得到了缓解,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宁长风一介平民,能拿什么护着他就重重点了点头,捏紧了小拳头,对宁长风郑重许诺道:“我也会努力变得强大,保护阿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