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原野上下来,宁长风身上蓦然一轻,似乎附着在这具身体上的积年沉怨终于消散,他步履轻松地上马,对仍在怔怔然望着那棵凭空生长出的参天大树的容衍道:“走了!”

  说罢两腿一夹马腹,抢在了前头。

  北风吹得他的衣衫烈烈作响,刀子似的往他脸上刮,宁长风却觉得畅快极了。

  “驾!”

  “长风!”

  后头马蹄声渐近,容衍策马追了上来直至与他并驾,迅猛的北风将他的声音割裂,听来有几分失真。

  “我有话问你。”

  宁长风并未减速,而是喊了回去:“什么话?”

  容衍:“你慢点。”

  宁长风摇头:“不,我现在心情很好!”

  说着扬鞭策马,眨眼奔出去老远。

  容衍无奈,只得陪他一路撒欢,直到回到鹿鸣镇。

  “你方才要问我什么?”撒够了野,宁长风这才想起来问道。

  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他转头时眉毛和眼睫上都结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看向容衍的眼睛却比水珠还要亮。

  容衍突然觉得问什么都不重要了。

  见他不说话,宁长风觉得纳闷,便主动提起:“你是想问那棵树吧?”

  “告诉你也无妨,我不是——”

  “别说!”

  怎知容衍竟急忙打断了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低声道:“真正的秘密不该告诉任何人,连我也不要。”

  说罢尤觉不够,又叮咛道:“长风,我不是说笑,切记保护好自己。”

  也许是他的语气过于严肃,宁长风怔了怔,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容衍半晌,这才道:“你不是别人,你是要和我相守一生的人,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

  容衍抓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慌乱的情绪像水草一般缠住他的五脏六腑,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坦诚相待……他怎么敢露出真实面目?

  那一定是恶鬼獠牙,满面狰狞,宁长风那么正直的人,会嫌恶他的吧。

  不过宁长风也就那么一说,没有非要拉着容衍讲他的过去史的意思,两人很快聊起了屋里酿的松梅酒,檐下挂着的风干鹿肉,以及即将到来的除夕。

  风声虽大,却吹不散人心暖融。

  有人踏着轻松步伐回家过年,就有人脚步沉重,仓皇奔逃。

  自被放回来后,宁荣回村一路上备受白眼与指责,更有甚者当面朝他啐唾沫,骂一声丧尽良心的白眼狼,天打雷劈的不孝子,再“砰”地将门关上,他像只过街老鼠一般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放眼望去满是萧条破败,往日父母疼爱,村民赞扬的场景犹在眼前,如今却落得个家徒四壁,人人喊打的地步。

  他怎敢在村里继续住下去?

  于是当夜收拾了细软出村,一路经过鹿鸣镇直奔外头而去,连头也不曾回。

  距离金平城一里之遥的长亭内,今日当值的官吏正驱赶着躺在亭下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一个个面黄肌瘦,被驱赶得到处乱跑,有几个跪下央求道:“求求您了官爷,我们无处可去,您就大人有大量允我们在这歇一夜罢。”

  说着便磕头如捣蒜。

  那小吏一听笑了,甩了甩手上的鞭子:“嘿,这是只歇一夜的事儿吗!你们这群流民,家中既无田产房屋,手里又无路引文书,那可是实打实的黑户……快走快走,若是叫哪个出城的贵人老爷们看到了,当心拘了你们下到大牢里去!”

  说着一挥鞭子抽在其中一人背上,当即便将他们抽得鬼哭狼嚎,四散逃开。

  “城东头山腰子边有个破庙,上那待着去吧。”许是于心不忍,那小吏转了转手腕,对着逃开的背影高声喊道。

  转身便是一句叹息:“唉,世道艰难啊。”

  宁荣混在这群人里,他背上也挨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但他已经麻木了,跟着人群找到破庙,寒冬腊月,七八个人张罗着生起火,冻僵的手指这才暖和,围在一堆唉声叹气。

  这群人都是离阳县逃难而来的难民,今年他们县里闹了虫灾,粮食本就产量少,朝廷又提高了粮食税,县太爷半点情面都不讲,交不起税的便派官差冲进家里,有什么搬什么,甚至连几岁大的女童都牵走买卖,这些人被逼得没法,便相约着逃了出来。

  可逃出来又有何用,照样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们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互相颇为熟稔,只见一个妇人从包袱里拿出两张饼在火上烤了烤,与同乡分着吃。

  宁荣坐在最角落里,盯着那张饼子咽了咽口水。

  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讨要吃食。

  这时,他的衣袖被拉了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怯生生地:“你要吃吗?我分你一点。”

  宁荣低头,一个瘦叽叽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小片烤饼递到他面前。

  那女孩约莫七八岁,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望向他的眼神带点怯弱。见他不动,便把拿着烤饼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食物的香味在鼻端萦绕,宁荣再也忍不住接过去狂塞起来。

  “咳,咳——”因吃得太急,烤饼又太硬卡在了喉咙里,他剧烈地咳嗽着,却仍然拼命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

  “哎哟别噎死了,来喝口水。”最初那个分饼的妇人连忙喂他喝了口水。

  就着水的滋润,宁荣终于把喉咙里的饼咽下去,他死死捏着剩下的饼,突然蜷起身子痛哭起来。

  他一哭,那妇人也像是被触动了伤心事,反手抹了把眼泪:“都是可怜人。”

  哭过之后,宁荣假造了一个来历,称自己家中被恶霸地主占去良田,父母被逼自缢身亡,自己则逃难来了府城,本想寻一份事做,谁想被阻拦在了城门外。

  那妇人一听说他会写字,便央求他写一封家书。宁荣为难道:“这——没有笔墨纸砚,如何下笔?”

  “能写的,能写的!”那妇人一叠声道。

  她左右张望一会,去火堆里取了根细木枝浇灭,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布包,层叠翻开,里头叠放着一小摞泛黄的草纸。

  “原是置办了给我儿习字用的,可怜他死在了家中。”妇人说着又抹了抹泪。

  宁荣从未用木炭枝写过字。

  他家虽不富裕,但只要是读书宁大壮夫妇都是铆足了劲供他,他日常练习的纸更不是这种泛黄的粗草纸,而是雪白的宣纸,笔墨沾上去很好看。

  他按照妇人的口述,替她完成了这封简陋的家书。

  “谢谢你啊小伙子,来日我想办法托人送到西北,也好教我那从军的夫君不要担心。”妇人珍而重之地将写满字的草纸收好,对着宁荣千恩万谢。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帮我也写一封吧……”

  因着这个忙,大家对他熟悉许多,不仅分给他吃的,还带着他去乞讨。

  府城进不去,他们便去周边的县城,集镇,这些地方没有金平城卡得严,只要躲得好便不会有官府的人来驱赶,若是运气好了,有时还能吃个热馒头呢。

  宁荣跟着他们辗转在附近县镇乞食为生,渐渐地也习惯了。

  *

  过了年日子便飞快,又是一年春三月。

  今年的天格外冷,一整个冬没下雪,眼瞅着春天快到了,这天气倒是冻得很,西风也没停过,呼呼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几日怕是要下雪了。

  宁长风看了看天色,取了昨日猎到的几只野兔,关门落锁,往山下而去。

  远远地看到一对双生子在里正院子里舞枪弄棒,见到宁长风连忙收了势飞奔过来,像模像样地冲他抱拳:“师父,您来看我们啦!”

  自打上次双生子离家出走被找到后,宁发林终于松了口,同意他们拜宁长风为师,学些拳脚功夫。

  宁长风倒无所谓,顺手的事。指点了他们几招后才来到里屋,将兔子放下。

  “来婶子这还带什么东西?快拿回去吧。”玉婶自然是不接的,一叠声将东西往外推。

  别说家琪家旺受他指点都没收束脩,再拿宁长风的可怎么使得。

  见推脱不过,玉婶赶紧从房间里拿出一小盒松子糖来:“这个给景泰蓝吃。”

  宁长风把野兔搁在桌子上,推回了她手里的糖,笑着说道:“那小子就会馋嘴,上次哄着家琪家旺把一盒子的糖都给他吃了,我罚他这个月都不准吃糖。”

  话说到这份上,玉婶也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带东西给他们老俩口吃,便道:“那成,我也不客气了,锅里煮着饭呢,要不吃了饭再走?”

  宁长风边摆手边往外走:“不了,他们在镇上等我呢。”

  “师父,下回可还要来啊!”双生子追出来喊道:“我们还要学您的招式呢!”

  “行,下回来。”

  出了村子,宁长风运起轻功,不过须臾便到了镇上。

  他先是去镇上相熟的酒楼,让掌柜的派人上山把这一茬饲养的山羊给牵走,又去买了些熟食,这才拎着回了书铺。

  店门口有人搭了梯子在擦拭“雁回书铺”的招牌,看到宁长风过来便停下手,拘束地打了声招呼。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骨架偏小,站起来才到他肩膀高,五官清秀,只是嗓子据说小时候被开水烫坏了,开口便是一股子粗哑难听的味道。

  今春开张的第一天,宁长风便在店门口捡到了衣衫破烂的他,原是隔壁县逃难出来的,饿得受不住了才在檐下歇一晚,见他实在可怜,宁长风和容衍便商量了一下,将他留在店里干些打扫的活。

  因他姓落,自称在家排行老大,大家便叫他落大。

  “落大,那牌子都快给你擦包浆了,下来歇会吧,我带了点卤味,来给大伙分一分。”宁长风把手里的熟食递给他道。

  落大白净的面皮上浮起两片薄红,接过卤味鞠躬道:“谢,谢谢当家的。”

  今日客人不算多,店里当值的几个学生正无聊到打哈欠,听到有卤味吃连忙一股脑围了过来,看看宁长风给他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落大被围在中间,颇有些不知所措。

  宁长风看得有些好笑,撩起帘子来到后院,对正扎起袖子下厨的容衍道:“落大那孩子估摸没交过朋友吧,成天就会干活,让他分个吃食活像把他扔进狮子群里一样。”

  灶台前热气蒸腾,容衍边翻炒着锅里的菜边笑道:“你才多大,一口一个孩子地叫人家,也不害臊。”

  宁长风凑过去看他在做什么菜,嘴里还不忘回道:“我可比他大多了。”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那孩子叫他声祖宗都绰绰有余。

  容衍“啧”了一声,拿瓢舀水沿着锅沿沏了一圈水,一盘鲜香浓郁的炒田螺就出锅了。

  他这人学什么都快,还记得刚来时,厨艺那叫一个一言难尽,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宁长风都不愿意吃他做的饭菜。

  现今随便一炒都是色香味俱全了。

  宁长风奇了:“这才刚争春,你上哪找来这么多田螺?”

  话音刚落,容衍就夹了一筷子送进他嘴里,语气寻常道:“左右无事,便去河边上寻了半日,不多,也就尝个鲜罢。”

  田螺肉入口鲜美,宁长风却来不及细尝,听他说去河边寻了半日连忙捉了他的手细看,果然指间和掌心都被冻得发热泛红。

  “那河面才化冰几日,你就去摸田螺?回头长冻疮了有你难受的。”他两只手捂着容衍的手心手背搓了搓,又拉他到火盆前坐下,抓着他的手左右翻烤。

  容衍倒不以为意,他瞥了眼自家夫郎已经沉下来的脸色,声音还是放软了些:“没那么冷,这是方才做菜被热气蒸出来的。”

  说着握了宁长风的手指,笑道:“你看是不是热乎乎的?”

  手心传来容衍指间的温度,宁长风心里也暖融融的,被容衍拉上桌,听得他道:“前些天你不是念叨着炒田螺好吃吗,快尝尝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如今容衍可算是摸透了他的性格,但凡做了心虚事想糊弄过去时就扬起唇角冲他笑,眉梢眼角都像汪着一池春水,在宁长风的眼底心口漾啊漾,漾得他什么脾气都忘了。

  次次都不例外。

  宁长风给他添了碗饭,警告道:“下次别这样了。”

  容衍点头:“好好好,都听你的。”

  吃完午饭,两人商议了一下陈璟的来信。

  自在金平城分别后,他们还是第一次收到陈璟的来信。信中说他按着宁长风给的地图,果然找到一块新大陆,那里的人高鼻深目,发多棕黑色,体毛旺盛,衣不蔽体,类野猴状,许是未开化的族群。

  他们扒光了前往探路的船员身上的衣服,还要上船抢食物,发生了一次比较大的流血冲突,这才被武力震慑住了。

  陈璟用船上的日用品给他们交换了玛瑙石、红珊瑚等一些珍奇物品。

  不过没有发现宁长风所描述的红薯作物,他准备顺着航海图再往南走走。

  “信中提到那些异人族群有个首领,提出可以用部落里的珍宝和交易船员们身上穿的麻衣,问我们能不能供货。”

  宁长风心中升起一丝违和感,照理说陈璟开着明月这么大一个商行,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供货渠道,这示好未免太显而易见了。

  难道是因为他给了那张航海图所以心存感激?

  “制作麻衣倒是不难,但要大批量供货,那就需要开个织造坊,动用的人力物力可就大了。”宁长风道。

  容衍走到门口,望着萧条的街道,说:“不大,你看镇上的商铺十家关了八家,最不缺的就是空闲的劳动力了。”

  宁长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眼中难免浮现几分担心:“民生凋敝——再这么下去,外患未平,只怕要起内乱了。”

  容衍关门,阻隔了满街风霜,转身道:“管他内乱外乱,我们平头老百姓操心不了这许多事,大不了到时带着景泰蓝在山里躲上几年,战争也就过去了。”

  宁长风一想也是,便加上一句:“看来还要多囤点粮食,到时将乡亲们也一并接上去,他们平日里都待我挺好的。”

  他始终觉得朝代更替是历史的车轮朝前滚动的必然进程,宁长风无心阻止,更无力阻止,只希望能保住身边人。

  他说什么容衍都不会反对,闻言道:“那是自然,高筑墙,广积粮嘛。”

  ……

  忧心是一回事,只要世道还没乱,日子就得一步步往前走。

  第二日,宁长风和容衍一人骑一匹马往西南而去,到了距离清平县最远的麻县。

  县如其名,这里产得最多的就是苎麻。

  街道两旁便摆满了苎麻,干湿皆有,也有一些人家将成品摆出来卖,麻衣麻绳麻袋等等,价格较其他县镇低了好几成不说,品质也没得说。

  因此不少商人在此云集,相比起萧条的鹿鸣镇称得上热闹。

  两人将马栓在城门口,只需交五个铜板就有马倌喂食照顾,倒省了不少事。

  容衍没有立即逛市场,而是找了处临街的茶楼点上一壶茶并几盘点心,和宁长风慢悠悠地喝着。

  进货可不能急。

  他们初来乍到,保不齐就被坑了。最好在茶楼酒馆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多混迹一段时间,自然能探出一二分行情。

  宁长风也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坐在大堂一边闲聊一边听着茶楼人来人往说话,这时门口走进来三人,皆身着黑衣,腰间配一把长刀,用白布裹着,金色莲花纹绣在衣领和腰带上。

  小二的一看连忙迎上去陪笑道:“三位大人大驾光临,请雅间坐。”

  “不必,我们路过这,喝点茶就走。”领头的打断他道,目光在大堂逡巡一圈,坐在了宁长风隔壁。

  以他们为中心,四周的客人均是表情微妙,高谈阔论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

  宁长风耳尖,捕捉到一个词:绣衣局。

  这是他第二次听说这个机构的名称。

  第一次是在李老的口中,他在查看了容衍的伤腿后脱口而出,骂其为阴私之辈,言语之间厌恶至极。

  只听那三人一坐下,其中一人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都半年过去了,益州这几个县镇就剩麻县、离阳和鹿鸣没去了,到现在毛都没找着,我看大人就是多想了,那裴知府平素就跟我们不对付,杀个把咱们的人太平常了。”

  那领头的呵斥道:“闭嘴,大人自有大人的考量,用你多话!”

  那人一听连忙闭嘴,三人转而说起了其他。

  他们声音不大,普通人就算坐过去也听不到,偏生宁长风耳尖,方才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这个绣衣局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对这个群体没什么好印象,当即就要叫上容衍一起走,怎知叫了几声容衍才回神。

  “你怎么了?”宁长风皱了皱眉,问道。

  容衍收回思绪,站起身道:“无事,我们走吧。”

  经过那一桌时,突然就被伸出的刀鞘挡了去路。

  那领头的从怀里拿出画纸,对照着打量了好几眼,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容衍正要说话,却见宁长风抢先道:“官爷,我们是鹿鸣镇上的商户,来此进货,累了在茶楼里歇歇脚,现在就走。”

  那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们好几眼,许是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做得太过,便放他们走了。

  他们走后,方才那个抱怨的绣衣史凑上前,低声问道:“老大,那人是——那位吗?”

  绣衣局首领恶名在外,即便心中都默认他死了,这些下属们仍不敢直呼其名。

  那名被叫老大的眯了眯眼,他是资深绣衣史了,眼睛是公认的毒,曾远远地见过容衍一眼,看身姿是很像,仪态气质却完全不同,所以一时无法断定。

  “跟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