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蓝醒来时,不知是第几个日夜。

  一睁眼看到的便是泛黄的竹制墙壁,他急剧跳动的心脏才逐渐缓下。景泰蓝拍拍小胸脯,告诉自己别怕,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

  窗外月华如练,宁长风坐在小凳上熬药。

  门口的小灶是专门为容衍搭的,药罐也是给他买的,现在人走了,东西还留着。

  宁长风把熬好的药汁倒进粗瓷碗里,转头就看到景泰蓝扶着竹栏杆从缓坡上下来,他一怔,接着便说道:“来把药喝了。”

  药汤很苦,但景泰蓝没有矫情,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喝完。

  嘴里被塞进一颗糖,甜味儿瞬间冲淡了苦味。

  他第一反应却是要吐出来,可自小受到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拧着小脸纠结了一会,蹬蹬蹬跑上楼数了数糖罐子里的糖,

  糖罐子是专门给容衍备的,怕他吃药苦,景泰蓝很懂事,知道阿父每天要喝很多汤药,所以从不主动要糖吃。

  这里不比在皇宫,什么都要俭省着来。

  看着已经见底的糖罐,景泰蓝忧愁得眉头皱起老高,他蹬蹬蹬又跑下来,一本正经对宁长风说道:“药汤不苦的,阿爹把糖留给阿父吃。”

  宁长风搅拌鱼汤的手一顿,语气有些艰难:“你阿父……走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生活。”

  临走前将孩子托付给他,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宁长风认为有必要告诉孩子真相。

  景泰蓝瞪大眼睛,不明所以道:“阿父去找你了呀。”

  “找我?”宁长风心下打了个突,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景泰蓝拉着他走到小溪旁,指着顺流而下的的溪水道:“阿父等了你一天一夜,最后他说等不了啦,怕你出事就扎了个竹筏顺流而下去找你……你没看到他吗?”

  景泰蓝拽着他的衣袖,抬起的小脸上满是疑惑。

  宁长风浑身僵住,眼神望着潺潺而下的溪水,一时竟有些放空:“他真是去找我的?”

  “嗯!”景泰蓝重重点头:“那天下好大的雨,我看到阿父又偷偷咳血了,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他说着说着眼眶红了,扯了扯宁长风的衣袖问道:“阿父去哪里了?”

  宁长风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他只觉大脑“嗡”地一声,像炸开一片飞雾,往事种种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

  原来他冒着大雨下山从来不是想要离开,而是担心他去找他。

  原来他等了他一天一夜,自己却赌气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就进了深山。

  原来他的身体从来都没好,只是为了不成为他的负累……

  而他在玉婶家一墙之隔说的那些话,容衍听到该有多伤心?

  思及此,宁长风心口难受得紧,他总要容衍信任他,他自己又何尝信任过对方?

  “阿爹——”景泰蓝轻拽他的衣袖,大眼睛里满是希冀:“我们去找阿父好不好?”

  *

  今天是个好日子。

  张掌柜揣着银票美滋滋往回走,想到仓库里堆着的新鲜药材,心情快要飞到天上去。

  前几日还在发愁怎么才能让宁长风这个穷光蛋还上欠他的银两,他那弟弟宁荣就找上门,鬼鬼祟祟要卖新鲜药材给他。

  张掌柜一看品种:霍,可不就是从宁长风药材地里薅下来的!

  他眼珠一转,当即压价收购了这批来路不明的药材,心想倒手卖掉能赚一比不小的钱,没想到好事成双,今儿一大早就收到了宁长风的欠款,足足一百七十两的银票,这下可赚大发了!

  他哼着曲儿走进巷子里,肥胖的身躯左摇右摆,像只大鹅。

  突然,昏暗的巷子里传来人声:“两头吃黑,还满意么?”

  张掌柜的顿时吓了个激灵:“谁?”

  就见墙头跳下一人,不是宁长风还能是谁?

  见他手里勾着一串钥匙,张掌柜赶紧去摸腰间,果然挂着的钥匙串不翼而飞。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我喊人了啊——”他色厉内荏地叫喊着,身体却随着对方的逼近不自觉后退。

  不知为什么,宁长风虽是一介哥儿,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比男人还要让人发憷。

  他哪是宁长风的对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捆了手脚,一根扁担穿在中间,像猪一样被挑了起来。

  “呜呜——”张掌柜的还要说什么,被破布及时堵了嘴。

  “去衙门让你说个够。”

  再看宁荣,手里攥着几百两银子,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了,终日流连茶楼酒馆,甭说回家,连玉姐儿那里都少去。

  今日好不容易去一趟,却被轰了出来,年轻的寡妇哭哭啼啼,只道他身上胭脂味儿熏天,定是有别的相好了。

  大丈夫在世有几个女人怎么了?

  妒妇!

  宁荣心中厌恶至极,因着她娘家的关系或许对他仕途有益,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哄,他长得白净,又惯会花言巧语,哄得小寡妇那叫一个眉开眼笑,被翻红浪。

  这些且不说。

  只说宁大壮和赵小芝夫妇,因着躲祸近日一直藏在亲儿子家,连门都不敢出。宁荣翻墙去找小寡妇约会这事儿能不知道?

  在北昭国,寡妇未脱离夫家而与其私会可是大罪,他们家荣儿可是将来的秀才老爷,可别被这小浪蹄子给毁了!

  夫妇俩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一晃又是数日。

  这日宁荣照例从自家院墙翻过去与玉姐儿幽会,方脱下裤头就听得外头一阵犬吠,接着房门猝不及防被从外而内推开。

  “啊!”伴随一声尖叫,玉姐儿只穿了件肚兜,吓得直往被子里躲。

  “好哇你这淫.妇!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房里偷男人,看老娘不打死你!”她那婆婆抡起拐杖就往床上抽去,宁荣一时躲不及,被打得哎哟哎哟叫唤,像只上蹿下跳的猴。

  这还没完,本是家务事不宜外传,好巧不巧衙门收到宁长风诉讼,派遣差老爷上门捉拿嫌犯,正正儿撞到一墙之隔正在捉奸。

  宁荣就这么光着屁股被拘走了。

  据说当天鹿鸣镇的大姑娘小媳妇提起他都往地上啐唾沫,骂一声登徒子。

  ……

  衙门。

  宁长风站在大堂内,看到衣不蔽体被押进来的宁荣时委实吃了一惊。

  不过他素来面色沉静,旁人看不出甚么。

  有差役上前,对高坐明台的县太爷耳语了几句,县太爷看向宁荣的眼神立即变得嫌恶起来。

  他一拍惊堂木:“台下可是宁荣、宁大壮及赵氏?”

  一看到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上的张掌柜,赵小芝眼珠一转,当即跪拜哭喊道:“青天大老爷啊,都是我的错,我儿毫不知情,求您要罚就罚我吧!”

  “肃静!”

  县太爷再拍惊堂木,呵斥道:“台下泼妇不得无礼!”

  赵小芝被这一喝吓得脖子一缩,终于闭上嘴。

  人证物证俱在,案件审理毫无疑义,最终宁大壮夫妇以偷窃罪各赏二十大板,入狱三日,着半旬内还清赃款,宁荣则以销赃罪论处,取消此次乡试资格,并终生不能参加科考!

  一时大堂内鬼哭狼嚎,二十板下来俱奄奄一息,衙役松开时三人就像死鱼一样从长凳上滚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宁长风侧身一让,避开了他们。

  这一家人自私冷血,为满足自己的贪欲不择手段,打他们二十板都算轻的。

  衙役将动弹不得的三人扔到大门外,看热闹的大家伙“轰”一下散开,随即围拢过来,对他们指指点点。

  “自家哥儿都出嫁分户了,当爹娘的居然上门将人数年积蓄偷盗一空,这种人活该打死!”

  “可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爹娘偷盗儿子销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哦……”

  “我可听说了,早十几年前这家人就把他家哥儿打个半死扔到外面,差点被野狗吃了呢!”

  “哟还有这事?”

  又有认识宁荣的对其嘲讽,从小被捧着长大的他哪里受过这等指责,以手遮脸,一时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光天化日之下被杖刑,颜面尽失不说,还前程尽毁,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议论的声音像海水一般铺天盖地朝他们砸来,赵小芝自己险些去掉半条命,还挣扎着护住幺子,让那些唾沫星子砸在自己身上。

  再说玉姐儿那边。

  自宁荣被抓走,玉姐儿当即被婆婆孙氏绑起关进了柴房,虽说寡妇偷情这事儿自古以来讲究民不举官不究,但到底那么多衙役老爷看见了,不消一天,他们家就将沦为全镇茶余饭后的谈资。

  孙氏打定主意要将这□□沉河,于是当即给玉姐儿娘家带了口信,叫人过来商议。

  娘家深以为耻,连面都不肯露,只着人带了封信,只道玉姐儿做出如此败坏家风行径,天地不容,任凭夫家处置,生死不论。

  第二天晚上,玉姐儿被捆住手脚从柴房门抬出,装进大箱子里,几个家丁抬着要往镇外鹿鸣河沉河。

  家有寡妇偷人说出去脸上不光彩,因此孙氏并未前往,只着了老家仆盯着,务必要看着箱子沉到底,等上一炷香的时间再离开。

  变故就发生在河边。

  家丁把箱子放下,商量往哪个方向扔最合适时,里头萦绕了一路的细弱哭声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而剧烈撞击声,和指甲挠抓箱板的声音。

  刺耳,尖锐。

  家丁都是年轻小伙子,第一次干这事,心里难免直打鼓。

  “愣着干什么,扔下去啊。”老管家催促道,亲自上前去推箱子。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宛如鬼魅:“今日她怕是见不了阎王了。”

  话音刚落,几人便应声倒地。

  玉姐儿撞得头破血流,满心绝望之际,那死死封住自己生路的箱子被撬开了,月光映照在她脸上,透过血泪模糊的双眼,她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蒙着面坐在轮椅上,但从露出的眉眼来看,一定生了张极好看的面容。

  堵住嘴的破布被拿下的一刻,她便脱口而出:“好哥哥救我!”

  容衍发出一声轻笑,声音如珍珠落玉盘,说出的话却不近人情:“我凭什么救你?”

  玉姐儿一哽,这月黑风高人迹罕至的地方,你不是故意来救我的难不成还是恰好遛弯来的?

  她未出阁之前颇有些爱慕者,只是她嫌贫爱富,嫁了个短命鬼,因此只当容衍是其中一位,因此叫了声好哥哥,怎知此人并不吃这一套。

  见她不语,容衍慢条斯理道:“你做出这种事,即便今日我救了你,明日全镇的人也会再一次把你扔到河里去信不信?”

  玉姐儿摇头哭泣:“不会的,宁郎不会不管我的。”

  容衍冷笑:“你那宁郎现在自顾不暇,若是想得起你,怎会不来递个信问问情况呢?”

  “再者他现在巴不得你快点死,女子不同于男人,过几年人们都淡忘此事,他至多落个年少风流的名声,而你,即便侥幸苟活于世,也不过是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不,是他先勾搭的我,凭什么我要去死?”听到他的话,玉姐儿语调突然拔高,甚至有些凄厉:“是他毁了我的一切,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她喃喃念着,开始疯狂挣扎。

  “我不会死的,放我出去,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这就去找县太爷……他要娶我的,我不能死,我死不了!”

  她双眼通红,披头散发犹如女鬼。

  被抓到关进柴房的一瞬间,她被羞耻淹没了神智,等想起时已经被堵了嘴,想说也说不出了。

  容衍眼中划过一抹异色。

  北昭国人丁稀少,朝廷和地方政府对新生儿尤其看重,律法便规定了妇人一旦怀上孩子,便不得做危及孩子性命的任何事情,说句难听的,妇人一旦有孕,想自戕都得等孩子生下来,更不用说只是男欢女盗之事了。

  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以这寡妇如今的心态,宁荣下半生都将永无宁日。

  他割开捆住女人的麻绳,目送她跌跌撞撞地离开。

  月色如水,照在鹿鸣河上宛如一条倒挂的银河,容衍操纵轮椅绕过被麻醉针射中倒下的家丁们,将手伸进寒凉的河水里,洗净了上面沾上的血污。

  水中的月光晃着他的眼睛,像一场似曾相识的梦境。

  空白的记忆似乎有所松动,他曾经也在这样的夜晚救起过一名女子,目送她走出城门,一程又一程。

  那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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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容衍:好的我承认虽然分手了但还是想替老婆永久解除这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