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谨言睁开眼，帐外传来李琳压低的声音，他动了动，腿上传来痛感，伤口有发炎的迹象。
他拿一旁的帕子堵在伤口上，强忍着站起身，拉开幔子，外面几人便望过来，李琳手底下的人见状，立刻噤了声。
可他已然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崔乾佑也在长安？”
李琳打眼一瞧，他腿上的脓血已经渗出来，清了清喉咙，“是他带兵攻破的长安。”
又是他？先是李栩，再是潼关，还有赵家，赵谨言内心愤恨，李琳自然也看出来了，与其让他活在自怨自艾中，不如活在仇恨里。
“长安裴家可随陛下撤往蜀地？”
李琳知道他想问什么，可事实远比他想的要残酷，虢国夫人挟子半夜潜逃，裴家二房至今留在长安，至于他在乎的那个……他想到方才听到的消息，心思一动。
“据说裴家二房还在长安。”
果然如愿在赵谨言脸上看到急色，他心下冷嘲，想不到他李琳营营苟苟半生，竟还养出个重感情的儿子。
赵谨言沉默不言，可当日夜，底下的人便来传话，说他偷溜进了长安城。
属下很担忧，疑惑道：“为何不告诉世子实情？”
李琳整理好了长刀，胯坐马上，赵谨言去了长安也好，总得让他自己看到，才会彻底清醒，抛却他那套愚不可及。
“派几个人远远跟着他，只要不死，就随他去，若他想清楚了，再带他来见我。”
说罢带着人往西边而去，他有他的要事，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他，不管是他在乎的女人，还是他这个父亲。
黑夜中，一大队人马慢慢消失在远方，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长安城自没了宵禁，夜里出入倒方便了许多，只十二座城门彻底关上了，无诏不开。
长安裴府，赵谨言熟门熟路往清风徐来去，他这趟进城不易，倒是没料到裴府也守卫森严，费了一番功夫，不过若是能找到陈盈姝一切便值得，眼看着越来越近，隐约看得见院里的灯火。
他心中越发激动，三月她来雍丘送粮，他夸下海口尽快回来找她，却没想世事难料，如今长安落入叛军之手……
他敲响院门，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过了片刻才有脚步声渐近，门一开，那个婢女打眼一瞧是他，眼神戚惶起来。
“赵…”她转头看了看院内，声音低下去。
“你家姑娘在哪儿？”赵谨言问。
琦红冲他摇头，“姑娘没在府上了。”
没在府上？陈盈姝能去哪儿呢？
他追问道：“她去了何处？”
盈姝自几月前离开长安，便失去了音信，后来长安沦陷，裴府被看管起来，更是没有寻找的机会，眼下她们自身难保，琦红摇着头说了句“不知，你快些走罢”，便关了门。
赵谨言觉得这婢女神情怪异，绕到后院，攀到墙上，却见院内只得两个婢女，并两个老嬷嬷，房内也无人，莫非真如她所说，陈盈姝不在裴府？
他一时慌了神，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子没了方向，他混进长安街头，只觉物是人非，一砖一瓦都是他熟悉的，却又哪里都不一样了，而此时，不远处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追随着他的脚步。
长安，崔府。
崔乾佑今日在朝会上，刚被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正是炙手可热，上崔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白日里已经接待了好几波，已经酉时了，还未撤宴。
只可惜府中还未有女主人，崔乾佑对这些事不甚上心，倒是辛苦了管家，眼下管家刚送走一波人，甩着袖子往里面赶，一旁的小管事奉承道：“周管家今日劳累了，晚些时候我让人上房里来给您松松腿脚。”
周管家笑着摸了摸胡子，他是个劳碌命，可这日子有奔头啊，“再过几月，将军成婚了，我便要松快些了。”
小管事忙应是，“真是双喜临门啊，那时小主子也出生了，这府里指不定多热闹！”
管家听了忙让他噤声，这婚事还没办，便先有了孩子，虽说在大唐并不算什么新鲜事，但总归不是值得炫耀的。
小管事也反应过来，忙掺着管家往后厨去看菜色，大堂那边还有几位关系交好的将军，这最后几道菜可马虎不得。
抱柱后，赵谨言探出身子，打量着崔府，崔府本就奢华，经过整改，倒比之前更甚，亭台楼阁无一不精，石凳也是玉石珍宝砌成，不远处传来饮宴声，这整个长安，除了皇宫，怕只有这崔府最奢华热闹了。
况且，崔乾佑他竟然要成婚了，一个手上沾满了鲜血的人……他怎么配？看書喇
灵宝西原峡谷下的十几万尸骸，李栩僵硬的身体，城墙下飘零的赵家尸体……战事可以有胜负，可他不该这样残忍！
此时，廊下有一队人往这边过来，他闪身躲进房内，透过缝隙，一截茜素红的裙摆迤逦而去，他凑的更近些，只看到一队端着托盘的婢女，最前面那个背影惊鸿一瞥，如同蜿蜒飞去的鸟羽。
大堂内，崔乾佑没料到陈盈姝会过来，几位留在此饮酒的武将见了她，一时窃窃私语起来。
陈盈姝轻声道：“几位将军吃了酒，所以我送了几盏汤了，解酒解腻是极好的。”
几位将军见状，觉得受宠若惊，个个道了谢将汤喝了，便起身告辞。
看着崔乾佑将人送出去，陈盈姝纳罕起来，怎的这些人突然就走了，崔乾佑折身回来见她立在那儿，笑道：“今日可是有话同我说？”
陈盈姝摇摇头，“怎么他们全走了？”
崔乾佑疑惑道：“你送汤来不是下逐客令？”
她下逐客令？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可没有那层含义，莫非？
“唉，我是真心送汤的……”
她自觉好心办了坏事，垂着头往回走，崔乾佑提着灯紧紧跟在她身后，烛火照耀下，她的裙边翻飞如同一片片花瓣，这长安的半城牡丹似乎都开在了眼前，填补了他多年的灰暗。
“陈表妹…”
他唤她，女郎转过身来，灯下的脸颊生动艳丽，此时，身后的门传来“哐”的一声，待看去，却又什么也没有。
崔乾佑浅笑片刻，几步上前，牵起她的手，埋怨道：“天这么黑，不要走的太快。”
陈盈姝任由他牵着，可他走了两步却突然不走了，目光被院子里的一棵玉兰树吸引，“可喜欢玉兰？”
陈盈姝看那硕大的白花，满院子里都是她的香气，点了点头。
崔乾佑上前折了一枝，朝她走过来，陈盈姝刚要接过，他却摇摇头，缓缓摘了花叶，倾身簪到了她的发髻里，目光打量她，叹道：“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
“今晚的月色和花，都没比得过你……”
陈盈姝脸色一红，“你什么时候这样花言巧语了…”
看她要走，他余光看了眼不远处，冷笑着一把将她拉回来，“都说了让你慢慢走路，摔着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他小心护着她往院子里去，身后跟着的婢女们无不脸红起来，将军对夫人可真好啊，她们看了都艳羡不已。
可此时，身后却传来开门声，婢女转头一看，大叫道：“来人，抓刺客！”
崔乾佑看着立在夜色中的人，心道他总算还是忍不住了，他还以为他要一直当缩头乌龟呢！
“赵家大郎，别来无恙！”
他掌心中的手一颤，那样细微的动作，不经意是难以察觉的，他转头问她。
“陈表妹，怎么？这个人你认识？”
将军府的士兵提着灯朝这里聚集过来，很快这里便亮如白昼，众人才看清刺客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头上的帷帽被取下，面容英俊，他的目光直直看向那位将军夫人。
“陈盈姝？”
场内无人言声，仿佛天地万物都在等一个答案，她认识他吗？
陈盈姝吸了口气，颤声道：“你寻我何事？”
“我如约来迎娶我的姑娘。”
一时众人窃窃私语，婢女和侍卫们心知今日自己是掺和进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果然，崔乾佑笑道：“赵家大郎，你怕是走错地方了，这是我崔府，不是你赵家！”
赵谨言不言声，他想知道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只有她能告诉他，他的身体和魂魄此刻被高高拎了起来，等待她的决定。
晚风拂过，月色很美，有些像他们钱塘初见那夜。
女郎缓缓道：“赵公子，你认错人了。”
一句他认错人了，便将他摔的粉碎…
他怎么会认错，最多算是识人不清，一次次的狡辩，终究抵不过这次的洒脱。
崔乾佑冷笑一声，“将赵家大郎请出府吧！”
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被人推出崔府，陷入泥淖，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他失魂落魄的踏进朱雀大街，仰头月色如日光般煎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他亲耳听到了，亲眼看见了，他内心的执着转瞬便成了妄想。
他还要如何才能死心？他想不明白的是，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还是她一直在骗他？
很快，身后传来马蹄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人套住了脖子，身体霎时失去了重心，狠狠朝地上倒下去，坚硬的石板磨砺他的每一寸躯体，直到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赵谨言只觉得骨头一寸寸断开，可比不过心中空到极致的痛，他胸腔内缺了一样东西，曾经交给一个人，可惜那人没还给他。
“听说这是赵家的大公子呢！”
“哪个赵家？”
“还能有哪个？就前些日子城墙上挂着那个……”
一个士兵听了，大笑道：“原来是他呀，哈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声传遍朱雀大街，夹杂着对赵谨言和赵家的诋毁和侮辱！
他大笑起来，嘴角的血喷出来，“你们不允许侮辱赵家！”
马上的士兵见他被拖了这么久，还这么猖狂，愈发加快了速度。
“这些长安世家子，骨子倒挺硬！”
“可不是，你们赵家算什么？还不是我们崔将军的手下败将！”
“哎呀，攻城那日，赵家那老家伙差点被埋到城墙下…”
“这就叫不知轻重！”
赵谨言抓住绳子爬起来，几个士兵见了，嘲讽道：“怎么？想给我们几位爷跪下？”
他们的长枪朝着他手臂戳下来，霎时手臂便多了几个血洞，几人见了，越发得意，跳下马来，一脚将人踢倒在地。
“这么硬气干嘛？敢跑到长安同我们崔将军抢女人，可不是活腻了！”
“就是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量！”
“如今这长安不是大唐的，是我们大燕的了.”
“哈哈，这是大燕国！”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士兵们将身子瘫软的赵谨言翻过身来，指着他笑道：“快来看看，你们长安赵家的郎君！”
“唉，好像还是个什么世子的！”
“哎哟，听说以前可厉害了！”
长安的人自然是知道这么个人，可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远远看着那群人耀武扬威，将曾经大唐和唐皇室的尊严践踏脚底。
几个士兵折磨够了，眼看赵谨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将人丢在大街上，附近找了家铺子让上一碗汤饼，一边吹牛一边看着笑话。
临近有路过的人看到这情形，也是不敢靠近。
“阿耶，为什么我们不救救他！”
“闭嘴，你想惹事上身吗？”
少年郎闭上眼，大口喝着碗里的汤，余光朝着那边打量。
汤饼铺子里，因着这几个士兵，很快人陆陆续续走光了。
“唉，唐王室气数已尽啊”，路过的行人叹道。
“他们先抛弃我们，让我们在长安战战兢兢，都是活该！”
“就是，皇室没本事，可害苦了我们这些…”
“我把儿子孙子全部交给他们，可去了潼关，连个尸体也没看到…”
赵谨言躺在那儿，无数的声音却一一传进他耳中…
原来在普通民众眼里，大唐已经覆灭了，他们要的不是李唐皇室，只是一个能够让他们平安过活的世道，至于这皇帝位置上坐的是谁，根本没有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