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室。

  “……其六,必须积功累德,慈心于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敬老爱幼,昆虫草木,犹不可伤。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彰人短,不炫己长,遏恶扬善,推多取少,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

  蓝启仁坐在台前,拿着一柄卷轴,不急不快地“朗读”。底下的同学们大都眯眼低头,昏昏欲睡。

  倪清华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做最后无用的努力。她也很想清醒,可蓝老先生现在讲的全是书上的原话,哪怕睡着了,回去翻书也能补上,实在没什么价值。

  倪清华潜意识这么想,脑子就不免有些迷糊了。只是前世带来的习惯让她还拿着笔,低头在白纸上涂抹记笔记。

  系统也没出言,等到蓝启仁不再照本宣科时,它叫醒了倪清华。

  “眯了一觉,果然精神百倍。”倪清华心中给自己开脱。

  此时的蓝启仁已经站起身来,右手持着一把玉尺来回走动。看样子,是打算抓典型。

  “……降伏山精鬼怪,除鬼驱邪,为的就是度化……”

  倪清华目光紧跟着蓝老先生,表示自己是好学生,是十分认真在听课的。

  而作死的魏无羡同学,趁着蓝启仁回身,脂肪肝地把一张画了乌龟的纸贴在了蓝启仁的背后。

  看到这一幕的学生们,嗤嗤发笑。

  蓝启仁还以为是对他讲的内容感到好笑,不免发怒,“笑什么,不准笑!”

  这种把戏,倪清华也就是在小学遇到过。幼不幼稚,更何况,用在老师身上,这就过分了。

  然后,蓝二公子“九阴白骨爪”地一吸,把那纸吸到了手里。

  倪清华就看到蓝湛同学对着魏无羡发射死亡视线,恨不得把魏婴冻死在那儿。

  魏无羡一开始,恶作剧成功挺乐呵,渐渐也受不住蓝湛钉死人的目光,败下阵来,正襟危坐。

  蓝启仁又开始讲家规,“除妖邪,立正法。凡入蓝氏,必遵循蓝氏家规。不可坐无端正,不可疾行,不可喧哗,不可以大欺小,戏弄他人。不可无视他人,肆意放纵,不可借人钱财,课堂迟到——魏婴!”

  此时的魏无羡魂魄正附在一张红纸剪成的小人身上,扒在蓝忘机耳边,逗弄对方。

  现代当过学生的人都知道,老师在台上是一览无余的,所以,除非你面前有很高的遮挡物,譬如课本磊成的高墙,可以放肆一下,其余的,想都甭想。ヽ(  ̄д ̄;)ノ在这个全员坐着,老师高居上首的时代,得本分啊!

  更何况,缺心眼的魏无羡用的傀儡还是红色的,在一片素色中,你当他蓝启仁瞎啊!

  魏无羡迅速回神,“在。”

  而蓝忘机眼神很狠,似是把把那个纸人当成魏无羡一般,使劲儿地攥吧攥吧。

  蓝启仁想要挫一挫魏无羡的锐气,“既然你已经不用听我讲了,那我就来考考你。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魏无羡笑道:“不是。”

  “为何不是?如何区分?”

  “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魔者生人所化;鬼者死者所化;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

  不知怎的,倪清华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部动画片中的咒语“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妖’与‘怪’极易混淆,举例区分?”

  “好说。”魏无羡指兰室外的郁郁碧树,侃侃而谈,“臂如你身后这颗活树,沾染书香之气百年,修炼成精,化出意识,作祟扰人,此为‘妖’。若我拿了一把板斧,拦腰砍断只剩个死树墩儿,它再修炼成精,此为‘怪’。”

  这厢魏无羡对答如流,倪清华挑眉,果然有两把刷子,怪不得敢上课不听讲。

  蓝启仁见难不住他,便又出了一道难题,“身为云梦江氏子弟,这些早都该耳熟能详倒背如流,答对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我再问你,今有一刽子手,父母妻儿俱全,生前斩首者逾百人。横死市井,曝尸七日,怨气郁结,作祟行凶。何如?”

  这次,魏无羡却没有立刻答出,旁人只当他犯了难,均有些坐立不安,害怕蓝启仁点到自己,便都开始疯狂翻书。

  蓝启仁呵斥道:“看他干什么,你们也给我想。不准翻书!”

  众人连忙把手从准备临时翻找的书上拿开,也跟着犯难:横死市井,曝尸七日,妥妥的大凶尸,难办得很,这蓝老头千万不要抽点自己回答才好。

  上述是其他人的犯难,可倪清华不清楚这种常识啊,她想的是为什么不火葬啊?她就不信,身体都化为粉尘了,那个厉鬼还能附身!

  在倪清华还没确切认识到自己未来的道路之时,系统却已隐约感受到了前路的多艰。

  蓝启仁见魏无羡半晌不答,只是若有所思,道:“忘机,你告诉他,何如。”

  蓝忘机并不去看魏无羡,颔首示礼,淡声道:“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先以父母妻儿感之念之,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不灵,则镇压;罪大恶极,怨气不散,则斩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门行事,当谨遵此序,不得有误。”

  众人长吁一口气,心内谢天谢地,还好这老头点了蓝忘机,不然轮到他们,难免漏一两个或者顺序有误。

  蓝启仁满意点头,道:“一字不差。”顿了顿,他又道:“无论是修行还是为人,都需得这般扎扎实实。若是因为在自家降过几只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虚名就自满骄傲、顽劣跳脱,迟早会自取其辱。”

  能安分下来的会是魏无羡嘛……“我有疑。”

  蓝启仁道:“讲。”

  魏无羡说出自己的“担忧”,“虽说是以‘度化’为第一,但‘度化’往往是不可能的。‘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说来容易,若这执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说,但若是要杀人满门报仇雪恨,该怎么办?”

  蓝忘机解释道,“故以度化为主,镇压为辅,必要则灭绝。”

  魏无羡露出一个挑事的微笑,“暴殄天物。我方才并非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在考虑第四条道路。”

  蓝启仁道,“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第四条。”

  和魏无羡有过节的金子轩只认为他死鸭子嘴硬。

  魏无羡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名刽子手横死,化为凶尸这是必然。既然他生前斩首者逾百人,不若掘此百人坟墓,激其怨气,结百颗头颅,与该凶尸相斗……”

  蓝忘机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然而眉宇微蹙,神色甚是冷淡。

  而蓝启仁胡子都抖了起来,喝道:“不知天高地厚!”

  兰室内众人大惊,蓝启仁霍然起身:“伏魔降妖、除鬼歼邪,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还要激其怨气?本末倒置,罔顾人伦!”

  倪清华低下眼睫,人伦……

  反方魏无羡给自己说理由,“横竖有些东西度化无用,何不加以利用?大禹治水亦知,堵为下策,疏为上策。镇压即为堵,岂非下策……”

  蓝启仁一本书摔过来,他一闪错身躲开,面不改色,口里继续胡说八道:“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为人所用。怨气又为何不能为人所用?”

  蓝启仁又是一本书飞来,厉声道:“那我再问你!你如何保证这些怨气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魏无羡边躲边道:“尚未想到!”

  蓝启仁大怒:“你若是想到了,仙门百家就留你不得了。滚!”

  魏无羡求之不得,连忙滚了。

  倪清华咬了咬唇,心里激烈斗争。

  系统给了她支持,“这天底下,只要你有积分,谁能伤你?!大不了我们打游击战!”刷新出来一条选做任务——“岂曰无声?河山即名!”

  兰室平静下来,众人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蓝启仁见倪清华举手,“何事?”

  “先生,我有一问。”是的,是“一问”而非“疑问”。

  蓝启仁看到倪清华这副肃穆的表情,心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说道,“讲。”

  “身既已亡,何不以火焚之?”倪清华的声音并不大,但此刻竟似有雷鸣之感。

  此时兰室内已经是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了。

  蓝启仁的预感没错,她竟说出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蓝启仁用手指着她,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知先生定要说我‘悖伦蔑理’,可也请听我把话说完。人虽自诩万物之长,但最终还是这天地自然的一部分,与死物不同之处也只是那份生机。生灵既去,与金石何异?”

  “普通人家,不过一卷草席,一副薄棺,便葬入坟地,化为枯骨粉尘,沦为蛇鼠虫蚁之巢穴。富贵人家若是想要保存尸身,便往七窍中塞入种种,这就很体面吗?!更不用说,地脉变迁,沧海桑田,‘镇压’总会有疏漏之处。既如此,何不在事先就防治之!”

  谁也不知,倪清华蓝家外袍下穿着的法衣背后的图案,有一截弯曲的主干向上长出。

  “那你这是要与天下人为敌?!”蓝启仁狠狠拍了一把桌案,直接指出这话的严重后果。

  倪清华前世便听过这么一句话,领先世界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疯子。想不到,她也有被别人笑疯癫的时候。“蓝氏立家先祖出身庙宇,难道还参不透这皮毛骨肉不过色相吗?!庄子鼓盆成大道,吾辈何惜捐此身!”

  此时的修仙世家多以儒家“三纲”、“五常”之义理为判断标准,是以倪清华虽句句在理,却不得时人青眼。

  蓝启仁直接指着门外,“去。去藏书阁抄一百遍《上义篇》。”考虑到她可能还不知道藏书阁在哪儿,又叫蓝忘机领她前去,也有监督之意。

  好学生倪清华乖乖听话。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的题目叫“始作俑者”,是因为在战国之前,贵族都是用的活人殉葬,后来用陶俑代替活人,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就跟兵马俑似的。但后来开始开始比喻恶劣先例的开创者。《孟子·梁惠王上》:“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