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459章 443. 山风轻轻地吹

  金不戮揽着温旻,片刻后眼中已无泪意。他脱掉粗布僧袍为温旻盖住身体,来到爨衡面前直直跪倒:“爨伯伯,接下来的刀便由我替小旻受吧。”

  若说哭泣的金不戮是带雨的玉兰花,让人怜爱,如今他一副天塌由我扛的架势更让人心中生敬。

  他自小便和爨家相识,也算是爨衡看着长大的。现在这般模样,爨衡看在眼里,不可能没有任何动容。

  爨衡看着这铁骨铮铮的孩子,看着他精致却坚毅平和的小脸儿,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更想起了女儿,想起了老朋友金泰,也想起了无数的往事……

  坛子大小的铁拳攥紧,在袖中微微发颤。

  “你便是这般换得我儿可怜的?!”一开口,霹雳声音已喑哑。

  金不戮平静地抬起被乱发遮掩的脸:“是,是我。是我害了莫扬哥与明月山庄。”

  “可温旻说要替你死。”

  “不,一人做事一人当。爨伯伯,我死。”

  温旻一旦倒地,力气便飞速地流失。瘫在那里将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声音却大不起来:“不,阿辽,我和爨老庄主曾有君子协议……”

  金不戮道:“你们是君子,我却不是。我是罪魁祸首,我反悔了小旻的协议。”

  爨衡望着争相要为对方而死的小情侣,想起了自己那撞了南墙不回头的儿子,刚软下的心又要被怒火烧硬,而温旻已经没多少力气了。

  性哀大师走上前,蹲下来,双手轻轻托住温旻的后脑,好让他的气力消耗得慢一些。

  一声悠远的偈子,山门又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此处已是水深火热,崇圣寺住持性枯禅师才踏出山门。还是那身粗布僧袍,没有禅杖袈裟,没有佛珠,只双掌合十姗姗而出。

  僧人们立刻向性枯行礼,护持着温旻的性哀也朝师兄颔首示意。

  围观众人也都合十相对。

  维摩宗这边,大多数人早已哭嚎得快要失去神智。小七先从愤恸中醒来,看到身材矮胖却气质莫测的性枯,直觉感到终结此局的菩萨来了,赶紧喊道:“大师救命啊!”

  其他人知小七聪颖,见他对这和尚哀求,觉得和尚定然不简单,便也跟着相求。

  性枯宛如一株见惯了四季更迭的老树,风吹雨打不为所动。稳稳地走到大毡旁,看看远处哀求的众生,再看看中央血淋淋的温旻,最后将爨衡一看:“解恨了没有?”

  爨衡握紧拳头,回自己的佛门师父道:“没有。”

  性枯平静道:“那便继续。”

  远处的空镜应了一声,拿起戒刀再度上前。

  金不戮将空镜拦住,紧紧扯住他的刀:“还剩多少刀?”

  空镜平静如水:“还剩七百三十二刀。”

  金不戮毅然道:“让我来吧,剩下的刀让我来受!”

  小七在远处密切关注着,见老和尚一通问,最后却半点作用没有。又见不戮如此,他便干脆地撕开上衣,露出精悍的胸膛:“我来吧——!不管还剩多少刀,都让我替我师兄受!”

  他这一带头,维摩宗所有人全部齐刷刷脱衣袒胸。陆衍、游一方等皆往前挤着喊:“我来——!”“我来!”“不要再伤我们宗主!”

  温旻被性枯托着,翕动了下嘴唇。

  小七隔得远,不知道他说什么,嘶吼道:“师兄,我们已经听你的不还手了,难道还要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你受罪?!”

  维摩宗众人纷纷复和,坚决要代为受那剩下的七百多刀。本是温旻一人替全宗上下受罚,这一搞维摩宗弟子们又要替回来,你推我搡地争着要做第一个代宗主受刑的人,崇圣寺的戒僧们已经快要拦不住了。

  悲壮的哀求,仗义的相互扶持,如一滴鲜红的血滴入透明的水池,带着悲怆的情绪,一波一波地扩散。

  很快,四周看客也纷纷道:“我愿意替温宗主和金大侠挨刀!”“我也愿意!”

  这些人中,第一个走上前的是哈马立色日则。他扯开前襟,露出毛绒绒的胸膛,大声道:“爨伯伯,我也来受几刀!”

  哈马三当家一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跟上。封骆、千流堂的堂主们等各路江湖英豪全都往前挤,要替温宗主挨刀。

  封皓秦肃然道:“封某也愿意受刀刑。温将军曾为天下请命,这刀就当封某替天下人报答他!”

  平安治卿一带头,后方的武官们也纷纷往前凑:“末将也愿意代温将军受罚!”“下官也愿意!”……

  主意是萧梧岐出的,他却也道:“梧岐虽然出了此下策,却也愿意挨上几刀。”

  他一动,萧兰卿也跟着往前踏步,愿意帮大哥挨刀。

  人声鼎沸如潮水,众人争先恐后,崇圣寺前扼腕之情一波一波地传递,人群中隐隐多了啜泣之声。

  对面此起彼伏的人声,爨衡如泰山般难以撼动。他傲然往四下一看,颇有虽千万人亦不惧的气势,锐利目光停在哈马立色日则的身上:“日则,你也要逼我?”

  哈马立色日则激动得耳边银环直晃:“爨伯伯,不戮兄弟不是坏人,晚辈见不得兄弟受罪!”

  爨衡道:“我没有动他。”

  哈马立色日则看了看远处的温、金二人,道:“但不戮兄弟不会看着不管的。”

  “善哉——”性枯对爨衡道,“为师在此,没人能逼你。你若想继续便无需理会外界,可随心继续。”

  爨衡听罢师父所言,豁地看向身后。

  后面是五位老管家,有人依旧冷冷地看着温旻和金不戮,也有人眸光闪烁。段世祁自温旻走火炭之后便有些变了面色,现在干脆垂眸不看。

  再后面是岩氏兄弟和白祈,更是早没在看了。他们全部泪流满面,眼神远远的,不知在想已经故去的兄弟,还是在想什么。

  性枯的声音再次响起,虚无如空竹:“空了,莫看别人。你是他们的老庄主,此‘杀金大会’由你发起,也由你自己抉择是否继续。君子一言,抉择后莫要更改。”

  爨衡看看师父,再看金不戮。

  金不戮依旧不哭,只一双眼睛红得吓人。执拗地捉着空镜的刀,似要将那未来的风雨全都捉在手里。

  爨衡盯住这样一个孩子,犀利如电的眸光开始发生变化。时而有莫测,时而怒火中烧,最后道了句:“算了!一刀给温旻个痛快!”

  性枯道:“出家人不做夺命之事,这最后一刀便由你来了结吧——空镜,将刀给空了。”

  空镜将戒刀横端,呈到爨衡面前。

  爨衡最擅长使刀,一双铁手何止身经百战。他将戒刀握起,便似天神握住了生死之门的钥匙,更是握着温、金二人的生杀大权。

  一步步向二人走去,似要打开金戈铁卷。

  金不戮知道最后的裁决就要来了,目光中却全无惊恐,只大张开双臂拦在温旻身前,背后的雄鹰刺青在暴风中搏飞。

  温旻依旧被性哀托着,虚弱道:“阿辽不必护着我,你也知道的,有些事无可替代。”

  金不戮静了一静,回首看住他:“你一定要这般?”

  温旻坦然笑答:“阿辽你来看我,一切便够了。”

  金不戮突然问了件不相干的事:“小旻,你说过来世还要同我在一起。仍要做我的爱人,还要做我的师父,做我的宗主、我的父亲。这些话作数不作数?”

  温旻眸光骤亮:“当然作数。无论生生死死,你我永不相负。”

  如此之语惊世骇俗,周围却没一人惊奇或非议,只默默看着他们两人。

  金不戮闻言而笑,鲜血泥泞的脸上绽开温暖柔情。雄鹰收拢了翅膀,他放下双臂,转回身将温旻胸前染血的金锁片摘下,戴到自己颈上:“此物送了我吧,来世好相认。”

  “本来就是你的。”温旻入神地望着金不戮。金不戮也温柔地望着他,任四周滔天风浪,这二人却浑然忘我,两对眸光几经纠缠,最后透澈相契,是全然的死生无惧。

  再也没有互相阻拦了。金不戮从性哀手中将温旻接回自己怀里,坦荡荡地看向爨衡:“对不住,爨伯伯,晚辈又食言了。现在我们谁也不要替对方死,有劳贵手,请让我们两个一起受这最后一刀吧。”

  爨衡不多言,径直停在二人面前。

  温、金一躺一跪,矮了不少。爨衡伟岸如山峰耸立,将最后那抹云遮月完全地挡住了,只给他们留下幽暗的影子。

  但两人却浑然不绝,在生死边缘对望,仿佛不是要被砍了,只是要一起回到最初的故乡。

  爨衡长臂抡圆,长刀过顶,正是明月刀法的起势,乃是兜头的一招。远处小七等人放弃了哀求,纷纷拉弓搭箭,齐刷刷瞄准了他的脑袋,只要爨衡动手,他们便是拼了和温旻反目也要阻止这场悲剧。

  明月山庄一侧八名管家全部纵身上前,围成一圈护住老庄主。

  双方这样一对峙,围观众人重新分成派系。全部拿出武器做好恶斗的准备,一场真正的雪暴就要降临。

  风暴之中,只有崇圣寺的僧人平静不动。以性枯为首,全部静静地望着爨衡。

  飓风即将卷起,人群后突然有声惊讶的喊叫:“爨伯伯——?!”

  那声音很年轻,也很陌生,口音不是爨衡常听的。却不知为何,因这一声唤,他感到从灵魂深处蓦地一颤,似乎看见了爨莫扬再来。

  愣怔的功夫,声音的主人已飞速跑到近前。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一身锦服,身后背着一双长短八斩刀,英俊高挑,乃是万遗。

  万遗嘴上叫得亲切,其实还没见过爨衡。他跑到中央最先看了看已经没人样的金不戮和温旻,又看了看四周的大和尚,向人群里万字行的几个人点头安抚了一下,最后才将目光落到爨衡脸上。

  一对上那张脸,万遗的两眼蓦地模糊。

  爨氏父子太像了。

  仰望着英武的爨衡,万遗心中涌起一个念头:这是莫扬哥哥的爹爹呀!

  他恍然有种错觉,几十年之遥以后,他与莫扬哥哥携手相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脸。

  不由地,万遗上了前,拉着爨衡的袖子又叫了声:“爨伯伯……”

  话未说完,泪已流出了。

  爨衡老当益壮,反应极快,见到万遗的一刻,拿刀的手已落下:“你是,万遗?”

  儿子疼爱万字行的小当家,此事爨衡早听身边人说过无数次。他忍不住将眼前的后生上下打量,又问了一遍:“你就是万遗?你不是去了影竺国?”

  万遗的眼泪扑簌簌掉落,拉住爨衡的手传过一阵温暖的热:“爨伯伯,莫扬哥哥管晚辈叫小宝。”

  听闻儿子的往事,钢刀也成绕指柔。爨衡面色柔和下来,点头道:“好,小宝。是个精神的好孩子。”

  万遗抹了把泪:“晚辈是出海了,可出发没多久便听说有这等事,便赶回来了。

  “爨伯伯,我见了您好生高兴。以后我会像孝敬自己的爹爹那般孝敬您。待莫扬哥哥回来后,我们两人一起好好孝敬您!”

  爨衡一双冷厉的虎目,直面成千上万敌人不曾有过动摇,听了这句却终于含泪:“我儿不知还活着没有。”

  “当然活着!”万遗大声而坚定道,“莫扬哥哥一定好好地在哪里呢!他侠肝义胆,是您唯一的儿子,怎会不惦念父亲而独自离去?我陪您一起等着他,一辈子都等他!”

  爨衡欣慰点头,慈爱地摸了摸万遗的发顶:“好孩子。我儿没白疼你。”

  转而看向温、金二人,神色又恢复倨傲,对万遗道:“待伯伯报了仇,我们便一起等你哥哥回来。”

  不待万遗开口,金不戮在远处道:“谢谢小宝专程赶回来。但不必管我们了。”

  万遗哪能不管,一把攥住爨衡的刀:“爨伯伯,不要!”

  爨衡不可置信,眸光恢复了一些冷硬:“他们害了你的哥哥和姐姐,你不想出口气?”

  万遗的眸光也跟着变得犀利,看了看温旻,回爨衡道:“晚辈当然想给哥哥姐姐和明月山庄出气!可是——”

  话锋一转,眼泪又流了下来:“莫扬哥哥就快回来了。他见到这些不会开心的。”

  方才封皓秦就这么劝过,全然没劝动爨衡。

  但万遗说得极快,不等爨衡反驳便接着道:“我知爨伯伯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即便莫扬哥哥回来也要听您的。您说如何料理此事,谁敢有半分不从?

  “可是莫扬哥哥宅心仁厚,是个和您一样的英雄。他不想看着自己的事纠缠愈深,这才毅然选择离开。若看到江湖因他掀起风波,他一定会难过的。

  “爨伯伯,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父亲。您不会让莫扬哥哥难受的,对不对?”

  爨衡何尝不知道儿子的心思?

  可他一生从未认输,受人欺侮定当十倍偿还,这才将明月月山庄做成如此江湖地位。而今家人遭此迫害,当家的说算了便算了?

  不是爨老庄主的风格。

  即便爨莫扬再来,若提此要求,爨衡也要给上儿子一脚,骂句窝囊。

  现在,爨衡看着万遗,看着这个儿子最疼爱的少年,简直不可置信:“小宝,你到底向着谁?”

  万遗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噙着满满的泪花:“若无莫扬哥哥相助,晚辈断无法重振万字行,怎会向着外人?

  “崇圣寺在前,佛祖体察万物。今日我万遗对佛祖起誓!我的所作所为若有一分不是为了莫扬哥哥,死后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

  爨衡重重一顿,豁地看向山门,再看向金不戮。

  金不戮扬着带着血的小脸,神情中满是豁出去一切的诚恳与坦然。

  爨莫扬最疼的人,爨莫扬最爱的人,乃至不在场的爨莫扬……一张张年轻的脸在爨衡眼前闪过。

  有亮光微微地闪烁,是爨衡千钧之力的手,握着刀轻轻颤抖。

  刀不会撒谎。

  刀身反射火光闪烁,昭显山一般的恨意在动摇。

  万遗全看见了,轻轻地将那握刀的沧桑大手握住:“爨伯伯,晚辈已在和朋友一起重建明月山庄了,是阿辽哥哥牵头的。”

  此事爨衡听年轻管家们说过。他漠然地站立,没有答复。

  万遗又道:“我参与绘图了,画的是莫扬哥哥所住的朗秀峰。以前我也曾住在那里,莫扬哥哥给我买过一套水晶球,我们总在旁边的假山角一起玩。”

  爨衡调转目光,等着万遗说下去。

  万遗轻声回忆:“出发前晚辈便将那假山画好了,只是对莫扬哥哥的卧房没有把握。请爨伯伯帮晚辈瞧一瞧,看一看。看看莫扬哥哥的卧房画得对不对,好不好?”

  儿子的卧房终成压倒泰山的最后一根小草。

  冷面千夫所指也不曾皱眉的爨衡突然摇晃了目光,转身去看师父。目光犹疑,犹如身陷迷途。

  性枯慈悲道:“万事因未开始而开始,因已结束而结束。空了,刑罚已经开始,你若觉得复仇并未结束,仍可继续行刑。不必理会旁人所言。”

  忽而,他睁大了双眼,洞悉千年的眸光直直看进爨衡眼里:“但若心意坚定,你又何必向回看来?”

  爨衡眸光大震,轻轻地后退了一小步。

  这一瞬,很空寂。

  山风轻轻地吹。月亮已要落下。此时是黎明前最黑也最冷的一刻。

  寺前火把红光摇曳,将这世界照得如同在地狱又如同在极乐,呈现着一种不真实的光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爨衡,看着跳动的火光,不敢发出一丝扰乱决策的声响。

  爨衡看向金不戮那脏乎乎却坦然的蜜色小脸,突然觉得一切很遥远,又很亲切。

  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曾对着这张脸皱眉或大笑,心疼或释然,感到一种恍惚的不真实。

  再看师父性枯,再看金不戮和温旻,再看万遗,再看火光……满腔复杂汹涌的奔流难以抑制,化作仰天长啸。

  四周树叶沙沙摇动,苍山响起遥远的回音。

  扑拉拉,远处的山中惊起一群鸟,哀鸣着向更远处飞逃。

  破天连绵的啸声之中,围观众人无不心口发闷,武功不强的人开始胸口发甜,已有被呼啸震伤的趋势。

  刘小佛痛苦地捂住腹部,封骆赶忙护住她的两耳和孕肚,将她迅速带离。

  万遗强行鼓足内力抵御,却还是被震得摇摇晃晃。

  温旻被刺穿了肋骨和锁骨,一时间无法调取内息,受不起如此震荡,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一口血呕了出来。 金不戮赶忙扑捧住他的脸,按住他的两耳护着。

  一直在侧的性哀也抽出一只手掌抵住温旻的后心,用真气相护。

  这一切的一切,尽被爨衡瞧在眼里。他如一个王者目光逡巡,保护温旻的金不戮,内力不够强劲的小宝,东倒西歪的众生,弱小的禽兽……

  长啸骤然收声,爨衡一声大吼如若霹雳:

  “滚!”

  单手将刀向地上一掼。

  广场地面皆大青石铺就,坚硬而整齐,宛如金刚捍卫。爨衡这一掼竟能将刀全部插进大石中,如若筷子插进嫩豆腐。

  众人莫不为爨老庄主之惊人内力而震撼,他却已经转身走了。

  火光熠熠跳动,映照刀柄成暗哑的流光。也映在了金不戮的脸上。

  金不戮捧着温旻的脸,望着那道远去的伟岸背影。

  爨衡对身后的一切全然不理,目光毫无旁视。泰山一般巍峨的身体回转,阔步走进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