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庄主即便离开也是惊人地干脆。几口好烟，一坛好酒，在无人的深夜潇洒而去，以示再也不“过江东”。连相伴一生的佩刀都舍离，果断得如七宝镰月刀整齐的刀口，痛快得如帐壁上那狂放的血书，潇洒得如一只雄鹰翱翔。
深夜风吹松林沙沙，积雪飘洒，月光下连个脚印都不见。不知是爨庄主轻功太高不留痕迹，还是他的足迹已被大雪掩盖。
万水千山换上庄重的素服，仿佛在为这位大英雄送行，可爨庄主却去了哪里呢。
有人道他潇洒长笑后飘然远走，但总要有个去向吧?
有人说他躲到松林深处学那楚霸王自尽了，可尸身却在何处?
也有人说他化作一只火凤凰腾空飞仙，故而无法找寻。
总之，这位大英雄真的成了神，营地只留下了他的神话与传说。
平安治五万人马和万字行诸人就是为了营救爨庄主而来。他们曾打进了威名赫赫的维摩宗，却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大英雄。所有人都在呼唤，所有人都在寻找，翻遍了整个松林却一无所获。一时间众人好生懊恼，不知是悔恨自己没照顾好爨庄主，还是因为一场奔波终于无功而难过。营地上方愁云惨雾，甚至响起低低啜泣之声。
突然，自高处传来一阵呻吟。似床笫间的挑逗，更似恶魔低语，尖锐又凄厉，叫人浑身胀热又目眦尽裂，血液倒流。
萧兰卿找得靴子都丢了一只，正沮丧地伏在爨莫扬的军床上抚着七宝镰月刀流泪，一听这令人气血翻涌的声音，他勃然大怒：“莫扬帐前，谁敢如此无耻?!”
他仗剑奔了出去，只见远处松枝之上人影绰绰。最前方一条影子身段袅娜，玄衣赤带的长长衣摆在大风中飞扬，让一双双修长笔直的美腿露出。
冰天雪地中，那人竟然是下身什么都没穿。
那不怕冷之人也正看向他，妖娆风流的眸子在夜色中精灵般闪动——
是久违的纪佳木。
纪佳木乃是向宗主温旻请命而来，立志要追爨莫扬和金不戮回小五台山。她赶了三天终到此地，不敢贸然靠近，率人在外围埋伏至天黑。本想趁夜间平安治军松懈后潜入，却忽闻敌营大乱。
她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闻四下都在喊爨庄主。这让纪佳木心中莫名烦躁，再也顾不得隐藏身姿。她凑得离敌营越来越近，可平安治军和万字行诸人还是没注意到她，足可见此时的混乱。
纪佳木暗暗觉得不好，这才现身一探，在树顶使出采髓蚀心功法的“吟”字诀，比年少时更醇厚难敌，叫无数敌人气脉大乱。一个娇娆的小女子却颇有灭敌三军的气势，不亏是癸字堂的新一代长老。
平安治军中有见多识广的好手，明白了这魔功的厉害，马上以暴喝相敌，震断了纪佳木的长吟。
萧兰卿一腔思虑之情正无处发泄，挥剑便冲她而去，平安治军紧跟而上。纪佳木飞身跳下迎战。癸字堂的十多名弟子跟着一并落下，在纪长老身周一圈形成阵势，同平安治军战在一处。司徒皓也在其中，亦步亦趋跟在纪佳木身后，以保护佳木妹妹为第一要务。
平安治军因刚丢了爨庄主而心神焦虑，更因一夜折腾疲惫不堪。维摩宗这边却是一心要将爨莫扬追回，更兼早已算计多时，突然发难竟能以少克多，只凭十多个人便稳占上风。
纪佳木已隐约猜到爨莫扬住正中那座大帐，想要去一探究竟。萧兰卿看懂了她意图，边猛刺边痛斥：“无耻妖女!你们这般折磨莫扬还想见他?!”
这让纪佳木更确定爨莫扬就在那座大帐里。她对萧兰卿理也不理，快速行进，口中高声道：“莫扬!佳木不敢奢求其他，只想见你一面!”
萧兰卿使出浑身解数冲纪佳木要害连环用招，对自己则不管不顾，没多久便因方寸不稳被纪佳木的短剑挑破肩头、刺中腰眼。他却不躲不闪，像个疯子一般。
周围的平安治军见主帅受伤，突然有了哀兵之势，大骂维摩宗折辱英雄，将十几名癸字堂弟子围在分散的小圈里，渐渐地逐个击破，混战间干掉了四名维摩宗弟子。
远处的万遗提着双刀奔来，哭叫着加入战团：“莫扬哥哥都不在了，你们还想干嘛?!”
不在了——
这三个字如此诡异，如冬日响雷劈得纪佳木一愣：“什么不在了。”
万遗哭道：“莫扬哥哥不在这里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萧兰卿阻道：“莫要对这妖女多言!”
望着万、萧两人的红眼圈，纪佳木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只觉刹那的空白，不知身在何处。五感突然尽失，周围的一切都变作灰白，远处那间大帐成了唯一的金色。像太阳一般遥远，无法企及。
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
为何平安治军深夜大乱。
为何大敞的帐帘再不落下。
他们四处叫莫扬，其实是在叫……
突地，纪佳木背后一凉，冰冷的疼痛贯穿全身，已被一名平安治勇士从肩到腰劈了一刀。
入骨的疼痛并未让她警醒，纪佳木生生受下。她站在当地，连手中短剑都掉了，两眼发直地瞪着万遗：“不可能，莫扬明明好好的。”
我每日每夜都贴身照顾他，分开前还喂他喝过粥。
他在我身边时明明好好的!
司徒皓疯了般挡开伤了纪佳木的平安治军。她却还不知躲闪，马上肩头又中一箭——
平安治军已经完全恢复队形，弓箭手就位了。
癸字堂的人本就不多，全靠灵活调度以快打慢。现在纪长老突然魔怔，又没了四个同门，剩下的几名弟子紧张地想要聚拢却毫无办法，急得大喊：“纪长老——!”
司徒皓也不知哪来的魄力，大喝道：“莫要乱了阵脚，全力护长老离开!”
他却没顾及自己，不小心腿上中了一箭，右臂也受伤，后背还被划了条口子，从肩头的衣服破洞里露出个维摩宗徽识形状的伤疤。
那伤疤是纪佳木留的。“采补”之后，她会给还活着的对象“留念”，将徽识玉佩烧烫给人家身上烙个印子。不过纪佳木未曾主动给司徒皓用，却是被他求着留了一个。当时纪佳木十分嫌弃，司徒皓倒是甘之如饴：“我未输给其他男人!”
萧兰卿也曾被纪佳木所诱，肩头有个一模一样的，至今没能去掉。他看了司徒皓的伤疤更想起自己那段不堪的往事，嫌厌而不可思议道：“司徒公子何必自甘堕落?!”
司徒皓咬了咬牙，只当没听见。用传家暗器打退了三人后再支撑不住，叫了声“佳木妹妹当心——”，扑倒在地。
纪佳木却什么都顾不得了，连萧兰卿的剑、万遗的刀都不躲，直戳戳往爨莫扬的营帐走，完全没看见一支冷箭正冲自己太阳穴射来。
混乱之中，豁地亮起一团淡蓝的光晕。
一条矫捷的身影鹰一般掠过平安治军的头顶，闪过萧兰卿和万遗的攻势，飞快地拨掉那射来的冷箭又挡掉了袭向纪佳木的刀。这人喝道：“佳木姐姐曾妥善照顾莫扬哥，莫要伤她!”
是金不戮。
金不戮多日未休，体力早已不支，方才猛然发现爨莫扬失踪，心思大乱而晕倒。醒过来四下找人未果，刚刚回来便见众人同纪佳木混战。
他为维摩宗的人找来而暗惊，但观察之下发现纪佳木就带了这么几个手下。眼见她性命不保，故而上前去救。
平安治军和万字行的人一看是金堡主，纷纷停了手。癸字堂的人一看是金堡主，也不敢妄动。可双方都不能违背自家主帅上峰的意思，依旧拿着家伙相持不绝。
萧兰卿对金不戮本就心中有恨，如今更是不管不顾，攻向纪佳木的剑转向了他：“你害得莫扬不知所踪，竟还有脸帮着魔宗妖女!”
金不戮对这些咒骂全无反驳，只道：“莫扬哥是感激佳木姐姐的。若莫扬哥在此，定不想看佳木姐姐受伤。”
转而对纪佳木道：“佳木姐姐，莫扬哥是不见了。但我们还在找……”
萧兰卿哪里要听，一通猛刺猛劈，只想剁几个人出口恶气。
莫扬是叮嘱了不要报仇。但现在敌人送上眼前，这便算不得“报仇”了吧?!
这叫御敌!
萧兰卿的剑法乃是顾白传授，金不戮一看便明白门道，自小抵挡他就是小菜一碟，更别说现在了。无奈今日金不戮实在太心伤，更兼疲惫焦急没什么斗志，硬是被萧兰卿打了个平手。
万遗哭了一会儿恢复神智，插到金、萧二人之间，长短双刀一叉架住了萧兰卿的剑：“阿辽哥哥对莫扬哥哥一片赤城，兰卿哥哥莫要这样说他!”
萧兰卿大怒：“你们全向着他!便要让那妖女肆意妄为?!”
万遗孩子气地抹了把泪，恨恨却矛盾道：“阿辽哥哥说得没错，我在小五台山上也听说了，这位纪长老是照顾过莫扬哥哥的!”
他对维摩宗憎恨至极，因这句话违反了自己的心意而难受。却又要遵守莫扬哥哥的嘱咐，逼自己哭嚷道：“莫扬哥哥嘱咐过我们，不要找人报仇!他不想再扯这些烂事，也不会想伤纪佳木!”
话虽这么说，可万遗只是个小孩子，怎能不恨?念及纪佳木在维摩宗和莫扬哥哥朝夕相对，还不知她看见摸到过什么呢，更是气得心肝脾肺肾全都要呕出来了。
念及莫扬哥哥要自己照顾兰卿哥哥，万遗又不能再说重话。他将自己憋得不行，“啊——啊——”地发泄了两声，大哭出来。
这一哭完全止不住。想到莫扬哥哥的托付，再想到莫扬哥哥温柔的话语和眼神，再看看这天寒地冻的，万遗真是又心疼又担忧，丢下双刀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这哭声发自肺腑，让那被打断的哀愁如波浪般再起。萧兰卿跟着啜泣，平安治军和万字行诸人也跟着哀叹，哀愁一浪高过一浪，一时间并无人关注维摩宗几人的动向。
纪佳木方才听到金不戮的那句“不见了”，稍稍神智回转，明白事情也许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种。她趁敌军内乱时急急往爨莫扬的营帐走，想要探个究竟。
金不戮流着泪搀扶起重伤倒地的司徒皓，扶着他追纪佳木而去。
癸字堂的几人也借机重新聚拢。他们无不因这番全军哀愁而震撼，胆战心惊地跟着自家长老进入爨莫扬帐中，便看到了那一片红。
昏黄跳动的营火映照在行军大床上，让这里像圣人的永居之地。
永居之地里长居的，是那四行龙飞凤舞的血诗和床上的七宝镰月刀。
纪佳木一看空床孤刀又要发狂，可仔细想了想金不戮所言，又明白了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样的心境，颤巍巍伸出了手，狂抖着放在那四行血诗上。落手之处一片干枯，血已冰凉。张扬之迹完全凝固，更显倔强。
望着那龙飞凤舞的血字，纪佳木默了片刻，突然回身瞪向外面的每一个人。声声泣血，尖利如枭：“他在小五台山上明明好好的!”
万遗正站在营帐门口，哭骂道：“你管莫扬哥哥那样叫好好的?!”
萧兰卿更是狠狠瞪住她，自眼中探出一把锋利的刀，割着纪佳木摸过血诗的手。
金不戮仍旧托着司徒皓。他走回几步，抽手按了按万遗的肩膀，冲纪佳木道：“莫扬哥身上的伤都已医治过了，没有大碍。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我们找遍了……”
纪佳木愣了一会儿，回头再看爨莫扬的床榻，看那静静安放的七宝镰月刀，再望向帐壁那飞扬的题诗……
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没有想要动手，不含任何意义，纪佳木只是在笑。笑得惊天动地，更似一场恸哭。
这泣血笑声发自肺腑，含着采髓蚀心功法的内劲，直将营火都震得猛晃。围在帐外的一圈平安治勇士无不胸口发痛。就连癸字堂弟子连带金不戮、萧兰卿等人也觉得刺耳而凄厉。
金不戮赶紧搂过万遗，用单手和身体挡住他的耳朵。
过了不知多久，笑声戛然而止。纪佳木再回身，一抚爨莫扬留下的字，再在七宝镰月刀上一抚，脸上浮起个诡异莫测的笑，声音却温柔至极：“恭喜你。鹰儿终于飞走了。”
说完这句转身便走。毫不留恋，利落如快刀斩发。
司徒皓被金不戮单手搀扶，站立不稳，几乎是半躺着的。见纪佳木走过自己身边，不求她救自己，却道：“佳木妹妹，做你想做的吧。”
他说这话时声音虚弱，语气却有一种莫名的狂热，竟是愿意陪纪佳木发泄的意思。
纪佳木双目染血地看向司徒皓，眼神同样癫狂。
莫扬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不必在乎。
还有那个掀翻了小五台山、重创维摩宗的金不戮。癸字堂长老丢失爨莫扬是一记大过，可将金不戮抓回去，总能将功折罪吧。
刚聚拢的平安治军闻言顷刻惊起，已经放下的兵刃再次对准了维摩宗几人。就连金不戮也将万遗护在身后，担忧地唤了声：“佳木姐姐!”
纪佳木纹丝不动，不停回忆着爨莫扬的傲然俊脸。回忆着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回忆着莫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言辞。
一句话闪过她的脑中。
那日爨莫扬给纪佳木讲了大雪压青松的往事，讲到最后，送了她一句直白的劝——
“珍惜眼前人”。
如暗夜被霹雳照亮，纪佳木猛然一怔。再看向司徒皓和金不戮，眸中带了些曾经沧海之意。
她平静地从金不戮手中接过重伤的司徒皓，护在在怀中安顿好。之后又看向金不戮道：“不戮，有件事你有必要知道——爨庄主刚到我宗时，不少人都立主将他就地斩杀。小旻却以一己之力强拦下了。”
金不戮毫无反应，直愣愣如尊石雕一般。倒是他身后的万遗问了句：“你呢?你想过要害莫扬哥哥没?!”
纪佳木望着万遗小小的英俊模样，突然笑了：“听说莫扬很喜欢你。”
之后又长笑了几声，娇娆里陡然有股壮烈豪气。
维摩宗癸字堂的纪长老便在笑声中揽着司徒皓凌空跃走。人已消失，半空中留下了宛如叹息的一句：“都散了吧——”
狂风大作，吹灭营地篝火数堆。
火光再亮，一支木簪插着一片黄白衣帛，深深没入旁边的松树干中。如那声未尽的叹息，在风中轻轻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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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首送给莫扬哥的歌。佳木姐姐乃巾帼豪杰，此歌也一样适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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