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323章 312. 永远的剑

  简易遥解毒之事持续了两日三夜。

  木范婕、窦胡、苏梨三个年轻人足不出户,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领,药石、针灸、内功,全用上了。期间只有木范婕偶尔外出照料吕剑吾,吕剑吾一去,她再无出门的理由。如此一来,木、窦、苏三人全身心救治简易遥,就算吃饭喝水也都是沈知行帮忙张罗。

  沈知行一直守在旁边,需内力辅佐时便使出罗手素心经帮简易遥疏通经脉。他虽不及师兄已臻化境,但毕竟是一代高手,又和简易遥师承一脉,助力不少。有时则被三位年轻大夫赶出卧房外,他就在外厅候着,寸步不离。

  听闻吕剑吾身殁,沈知行也十分震惊和难过,跑到吕剑吾坟前默哀了一阵,此后更是一步也不敢离开简易遥,生怕瞬息之间就和师兄永别。

  两日三夜之后,窦胡、苏梨挨个从简易遥的房内出来。

  沈知行正等在外厅,急着上前询问怎么回事,窦、苏二人却道木范婕还在为简宗主做最后的诊断,等她出来再下结论。沈知行只能在那团团转,时不时趴门边听动静,担忧得如若烈火焚心。

  太阳初升之时,木范婕终于也出来了。满头大汗,小圆脸全湿,乌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鬓角和额头,一副筋疲力尽的姿态。

  沈知行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小婕,宗主怎么样?!”

  木范婕愣愣地看着沈知行,一言不发,眼圈有些发红。

  沈知行大骇:“怎么,遥师兄有危险?”

  木范婕仍旧傻傻地愣着,小嘴儿向下撇,似乎要哭了,又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知行急得没当场去死。最后,窦胡从旁递了方帕子给木范婕擦汗,和她耳语几句,继而一拍大腿,道:“算了,这话由我来说吧——沈大侠,简宗主的命,是保住了。”

  保住了命还这副神情?

  沈知行明显觉得不对劲。没有轻松,反而更加疑惧。

  窦胡知道此事不容卖关子,一股脑全说了:“简宗主中的是鲸梦红。这毒本无药可解,幸好我们三人同在,齐聚了万品楼学医一派和制毒一派的所有法子,又有沈大侠内力相助。现在简宗主体内毒气得以压制,无法兴风作浪。

  “但他全身经脉已被毒气毁断,功夫是全废了。以后每隔三十天毒性还会发作一次。发作时会经历经一遍鲸梦红毒发全程,失明,麻痛……都在其内。三个时辰后,恢复如常。

  “因简宗主再没法自己动用功夫,是以,每次毒发之时,需有个内力强悍的人在旁以真气为他镇压毒性,不让他的心脉受损。若有不慎,毒气波及心脉,就再无可解之法了。

  “现在简宗主已经历过第一次毒发全程,筋疲力尽睡过去了,未来三十天内不会有大碍。

  “小婕医者父母心,自小与简总主熟识,见不得他受这么大罪,这才哭了。并不是简宗主不治,沈大侠不要太担心。”

  沈知行听着窦胡的一字一句,全听懂了,可又好像全没懂。

  他原以为治病救人,只有“治好”和“治不好”两种。哪里想得到还有这种折磨人的东西——一身功夫全废,每三十天要受罪一回。如此难受一辈子!

  沈知行只觉有柄大锤撞上胸口,窦胡每说一个字,他的胸口便被重重锤上一记,到最后已体无完肤。

  他清晰地记得,遥师兄自小聪明勤奋,练就的罗手素心经宗内无人能敌。

  他还能回忆起师兄为练功废寝忘食的样子,回忆得起师兄飞速长进得老宗主嘉奖的盛况。

  简易遥在人前淡然不做反应,却独对沈知行一人展露欣喜与骄傲的笑。拥着他道:“阿行的剑快,师兄的功力深厚。日后你我二人笑傲江湖,谁敢小觑?”

  而今,那些昔日的辉煌全都化作泡影,伴着如影随形的终身折磨,就……全废了?

  师兄还要每三十天受一回大罪,不小心就会死?!

  死亡与折磨同时降临,沈知行说不清哪个才是大难。单手捉着窦胡的肩膀,指甲掐进这年轻人的肉里:“孩子,我遥师兄以后只能这样过一辈子了?”

  窦胡被掐得剧痛,望着沈知行仓惶的模样却什么都没说,只十分肯定却无奈地点了点头。

  沈知行心痛到极点,反而开始憧憬:“我知道你是火神堂的。万品楼还有水神堂对不对?还有柳万里老爷子。旻儿去请他们了,他们总有办法的吧!”

  窦胡叹气:“沈大侠,不是晚辈吹牛。我已经这么大了,若仍做不到师父的成就,还怎么做火神堂大弟子?”

  沈知行毫不气馁,转而看向木范婕:“小婕,旻儿已派人去请你爹爹了。你爹爹若来就有办法了,对不对?”

  木范婕圆圆的红眼睛里再次溢满泪水:“……就算我爹爹来,也……也是一样的……”

  沈知行一点点退让:“……就算不能完全医好,不让我师兄如此痛苦总是可以的,对不对?!”

  又是窦胡出来做恶人:“倒是有个不痛苦的法子——便是,给简宗主一个痛快。”

  沈知行瞪大眼睛,似下一刻便要将窦胡吞了。

  窦胡回他一副苦瓜脸:“简宗主要活着,必须受罪。不想他受罪,便是痛快一死。到底走哪条路,还是让他自己选吧。”

  “不!”沈知行大叫一声,痛苦地捂住脑袋,“我不求别的法子了!就这样吧!”

  这时,卧房内传来个虚弱的声音:“可是,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简易遥醒了。

  &&&

  沈知行打头,飓风一般卷进房内。

  木范婕等几个年轻人也跟了进去。

  简易遥已从床上坐起身,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印堂青紫未褪却已得收敛,在眉心拢成隐隐的一缕黑线。面色疲惫,神色却很安详。

  他的幅巾大帽早不戴了。散开的乌发因方才痛苦出汗而粘在脸上,额角受刑的刺字正好显露,令人无法忽视。

  可他的双目仍是冰琉璃一般透明,毫无经受剧毒后的憔悴,也无怕死的怯懦。看向窦胡,眼神更是剔透平和:“孩子,有让人死个痛快的毒药没有?给我一粒。”

  窦胡挠着脑袋,对简易遥的话装作没明白。木范婕也吓得拉住窦胡,生怕他性子古怪,真的给简宗主来颗什么奇怪的药吃。

  沈知行握着简易遥的手大叫:“遥师兄莫要乱说!”

  简易遥微微掀起唇角,是个高傲的笑:“阿行,给我个痛快吧。”

  沈知行何尝不明白师兄的意思。

  习武之人,打杀是本行,功夫便是命。苦练一生的至高功夫说没就没,谁能受得了?更别说简易遥那冷傲的性子了。

  更何况简易遥是江湖瞩目的“大魔头”,恨他仇他的岂只孤山一派。他没了武功,日后莫说平安,只怕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都不可得。

  如此一来,的确是死了比较痛快。

  沈知行想到这里,扑倒床边,笨拙地劝道:“遥师兄,不要紧的。功夫么,以你的天资还可以再练,你的耐心从来都是最好的……咱们再……”

  窦胡又耷拉下他的苦瓜脸:“在下不愿扫兴,但还是要直言相告——简宗主筋脉被毁,功夫是再练不成了。”

  沈知行脸色大变,生恐简易遥听了发疯。

  可简易遥只拍拍他的手,平静安抚道:“快去追‘他’吧。我死了,他便不会再生你的气。不要拿后半生的幸福做注。”

  沈知行大哭出来:“你若不在,我还有何幸福可言!”

  简易遥眸光倏然一紧,搭在沈知行身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停留。

  沈知行全无感知,越哭越厉害,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我不管!我就要遥师兄好好活着!”

  简易遥终于绷不住面色,深深看住沈知行:“你好久都没在山上了。你师兄的死活,你怎知道。”

  沈知行哭得孩子气十足:“我虽没在山上,旻儿却在。我知他敬爱你,愿意保护你!”

  简易遥摇头:“现在我要死了,旻儿也护不得了。”

  沈知行哭喊:“不!我不会叫师兄死!我宁可自己被凌迟也不叫你没了!”

  简易遥别过眼睛:“瞎说什么。你凭什么为我死,你是我的谁?”

  “我是师兄的剑!”

  “可那柄剑说他断了。说他要过自己的日子,不要他的师兄了。”

  沈知行放声大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万事潇洒,放浪形骸,就连哭也惊天动地。将头埋在简易遥怀里,像个孩子般号啕不止。

  简易遥也眼角湿润。摸着沈知行凌乱成一团麻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倒不像是他要去死,反而像沈知行受了委屈。

  他们二人从小就已经如此了。

  沈知行儿时被捡上小五台山,和简易遥同在老宗主门下。比简易遥小了四岁,是他的亲师弟。

  这位师弟性子顽皮,又臭屁得不行,好不烦人,连老宗主都没办法。要不是看他天资奇佳,长大后定是一代奇人,真想给他撵下山去。

  简易遥却不同。常常能一眼看透小师弟心中所想,温和一言就说到他心坎儿里,叫小师弟的炸毛顿时柔顺。

  沈知行人小脾气大,谁也不服气,艺成以前难免受委屈。他对外人硬气,在遥师兄面前却毫无包袱,受了委屈便哇哇大哭,开心时就如一只暴躁小狗四处撒欢。简易遥照单全包容,还会帮他撑腰揍人,让小小的沈知行崇拜得不行。

  两人这一亲便是从小到大。生病、受罚,乃至生死搏斗,都在一起。

  年少时,简、沈两人曾一起出外历练,遭太行七鬼围攻,命悬一线。

  那时,简易遥使的还是一把剑,并非银锁。他的剑在战斗中打丢了,却不惊慌,靠在墙边镇定道:“阿行快走。你年纪小轻功好,先跑走了没人注意。”

  沈知行已杀成个血人,完全没明白:“我跑了你怎么办?!”

  简易遥笑得有些自嘲:“我罗手素心经还未练至最高,其他的功夫使不出来。若被我拖着,你也走不了。”

  “我不走!我陪师兄!”

  “我连剑都没了,还有什么好陪?”

  “什么剑没了?我便是你的剑!”

  沈知行天生不服软,越遇到这种事斗志越盛:“我们一定不会死!有我沈知行在,不会让遥师兄死!”

  说到最后还哭了,一边哭一边骂:“他娘的,我要是出不去,这世上就没人能从这里出去!”

  简易遥因那句“我是你的剑”而突然说不出话。见师弟又哭又安慰人,还兼大放厥词,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轻轻笑了出来,摸摸师弟的头顶,将他搂在怀中。

  自那之后,简易遥再不用剑。

  他的“剑”不在身外,在身边。

  &&&

  “剑”的第一次不归,乃孤山灵虚真人一事之后。沈知行耽在杭州,任谁劝也不回小五台山。维摩宗诸人皆觉奇怪,知道原委的却不多。

  简大宗主全然没有反应。

  最先有动作的,乃是癸字堂长老薄一雅。

  薄一雅有时调教堂内弟子排些曲子和戏剧,便于外出公干时掩人耳目。这日邀请宗主来观弟子们演戏,是刘备攻东吴。

  那是《三国演义》中的一段,背景是关羽败走麦城被害之后,刘备想为义弟报仇,力排众议攻打东吴,结果大败。最后病逝白帝城,争霸大计毁于一旦。

  简易遥受邀看的乃是伐吴之前,刘备与群臣就是否应该用兵而唇枪舌剑。上方刘备要为关羽报仇,力主攻吴。下面一帮大臣劝他莫义气行事。几个癸字堂弟子本以媚为武器,却偏偏扮些长胡子老头子,唱得咿咿呀呀,毫无风韵。

  简易遥也不多言,不动声色地听完看完,等演戏的弟子都谢场走光了,便也起驾回宗主安止院。

  薄一雅却还不肯,拉着宗主单独拉家常,说起刘备伐吴,一语双关道:“兄弟之情固然值得珍惜,但意气用事还是离王者做派远了些。”

  简易遥只淡然点头,表示同意。

  薄一雅见宗主全无反应,也不放简易遥走,而是继续讲那旧事。好端端的绝代美人突然化身说书先生,将三国形势、天下纷争、各路诸侯优劣强弱逐一地分析,嘚啵嘚啵起来,拐弯抹角地说刘备身为一方家长,就算再想为关羽报仇也不该贸然出兵。

  到最后,简易遥都给听笑了:“一雅兄说我是刘备,意气用事,接下来就该死在白帝城了。”

  薄一雅叹了口气:“属下不敢。但属下不信,不明。以宗主洞察之心、对知行师弟之懂,何以如此。”

  这是在以刘备伐吴比喻简易遥下令攻孤山。

  孤山开剿魔大会,不稀奇。大宗主派人灭了剿魔大会,也不稀奇。可前脚刚知自己家师弟稀罕那孤山派的人,后脚却派他亲手去做剿灭之事。搞得心腹都跑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若是昏庸的刘禅做此事还有得可解。以简易遥之对人心的洞察、以大宗主翻云覆雨的手腕,最后却用了那最不巧的法子。真如薄一雅所说,“何以如此”——

  若觉得孤山将是沈知行的麦城,阻止败走的手段何止千千万。何以搞成现在这样?

  更何况,维摩宗的“关羽”还没死呢,刘备何以自己跳出来惹兄弟嫌?

  薄一雅只一句问,简易遥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薄一雅定是已找人打听过好几轮,知晓了一些孤山的隐情。这回是冒死谏言来了,要大宗主别再学那刘备,将维摩宗百年基业给毁了。

  简易遥不恼也不笑:“一雅兄费心了。”转身仍要走。

  薄一雅躬身不动,在后方以如烟似雾的轻微声音叹道:“白长老年轻热血,令人羡慕。”

  简大宗主刚登宝座不久,正在衡量手下谁堪重任,与诸位长老议事讲究点到为止。

  薄一雅只说这一句,意思已非常鲜明。他怀疑伐吴的决策乃刘备所做,可让关羽亲自建麦城却是由下面的大臣年轻气盛导致,乃行事把握不住火候而出了岔子。连做错事的大臣是哪一位都被他直言出来了。

  至于其中到底哪错了,为什么错,薄一雅想不明白。

  “白灵”一句被说出时,简易遥已走出不少距离。

  他连脚步都没停,更没回身。只淡淡道了句:“白灵妹子是你我看着长大的,聪慧尽责。她刚上任做长老,一雅兄多帮衬。”

  自此,沈知行对战灵虚一事,维摩宗再无人提及。

  半年后孤山出大事,沈知行更是完全不归。

  再过一个月,沈知行回到了小五台山。胡子拉碴、满身酒气,怀里抱着个烧得小脸儿通红的娃娃,一上山便往北峰跑。

  简易遥得了消息,亲自来到木清风住处。老远便听见沈知行的声音要将屋顶掀翻:“木先生,一定要救旻儿!”

  至此,剑才回山。

  &&&

  往事犹在眼前,两人经历却早已远非当日。但沈知行哭起来还是一如小时候,风度全无,声响震天,一坨坨眼泪鼻涕蹭了师兄满袍。

  简易遥见他这副埋汰样子却没嫌弃,而是笑出了声。

  沈知行生怕他脑子毒坏了:“遥师兄不舒服?”

  简易遥笑道:“若我不死,便要找个连体婴,每三十天为我镇压一次毒气,看着我的丑样子,还要小心翼翼保护我。若那人嫌烦不要我,或被仇家砍死了,我还是死路一条。不如早死了干脆利索。”

  沈知行急道:“有我啊!你还找什么别人做连体婴?”

  简易遥斜起眸光,有戏谑之意:“可我要每三十天受一次罪,有你在便能减轻一分了?”

  沈知行哑然。

  这是最难解的。

  每隔三十天便要找人镇压一次毒气便算了。没了功夫、遭受仇家追杀也可想办法苟且偷生。但每月一次的折磨,经年累月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简易遥的心性,如此窝囊痛苦的后半生,他为什么要这般活着?

  就算能忍得几月几年,内心若无强大支撑,又能挺多久?

  沈知行想到这里,再也不多劝说。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来已是满眼坚毅:“遥师兄,我知道你性子傲。若你不想这般活,便带剑上路吧。”

  简易遥眸光轻轻一震,挑起眉毛,眼含询问。

  沈知行握紧他的手,一字一顿如刀刻磐石:“我随你一起走——我永远是遥师兄的剑,黄泉路上也护着你。”

  一瞬间,天地凝固,呼吸不闻。

  沉稳了三十多年的简易遥,突然露出些意外和不明所以的慌:“……你说什么?”

  沈知行抹着鼻涕和眼泪大声宣布:“我说我是我遥师兄的剑!永远都是!在黄泉路上也是!就算阎王老子欺负我师兄,我也跟他拼了!”

  简易遥大愣,顷刻冰裂山崩,眸光剧烈晃动,有泪水涌上。可泪还未涌到一半又化成仰天长笑,是从未有过的痛快和开怀。

  木范婕等三个后生在旁,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窦胡胆子大,领先打破了简易遥的笑声:“简宗主?”

  您没失心疯吧……

  简易遥停了大笑,眼神欢喜平和。看向窦胡,竟是满满的求生渴望:“孩子,教教我和你沈叔叔吧。告诉我们如何压制毒气。”

  沈知行惊了一瞬,既而喜出望外:“好,好!窦胡快说,我学!遥师兄也学!”

  窦胡却没立刻答话。只是转动着机灵的眼睛,用非常谨慎的语调回道:“简宗主,纵然毒性得到压制,你的武功也不会恢复了。以后若你的‘剑’再丢了,你便非常危险。”

  沈知行勃然大怒:“你这孩子瞎说什么!我怎会丢了?!”

  木范婕在后面偷偷扯窦胡的衣裳,让他不要打消简易遥求生之意。

  窦胡却步步紧逼,对沈知行道:“沈大侠同简宗主对我师兄妹有救命之恩,我本不该说丧气话。但作为用毒之人,晚辈必须叮嘱一句——简宗主这样,是一步也离不开人的。”

  沈知行正色:“谁说要离开他了?我永远不会离开我师兄!一辈子都不离开他半步!”

  说完这句,戛然愣住。

  沈知行完全震惊,没想到自己竟能立下这样的誓言,如此痛快便将一生许了出去。

  他空空地顿住,蓦然回首,见到遥师兄正静静望着自己。

  简易遥撞见沈知行的目光,马上躲开眼神。片刻便又转回沈知行脸上,是全然的轻松戏谑:“我是个废人,整天要你照顾,脸上还有两个丑字。阿行你‘一步也不离开’地整日相对,嫌弃不嫌弃?”

  沈知行跟着笑了:“我少了条胳膊,还是个酒鬼。遥师兄你整日看着,烦心不烦心?”

  两人说罢,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

  沈、简二人认真听窦胡、木范婕讲解了各项事由。包括沈知行该如何用内力帮简易遥压制毒性、简易遥毒发之时要如何将痛苦降到最低、简易遥平时的生活饮食该如何注意……

  大小诸多事项,全都认真记下。

  窦胡又将那酷似沈知行的木头人偶用大木夹弄了过来。

  那木偶本背在简易遥身后,被三位年轻大夫解下。因头套内侧、脸上皆沾满了鲸梦红,一直被放得远远的。窦胡纵然接触也不敢手碰,只抻着胳膊,远远地夹着它问:“简宗主还要这个么?”

  简易遥没想到此物还在,眸光一晃,有些赧然。

  沈知行也是一愣,怔怔看着那木偶,一时无话。

  木范婕在旁全看见了,便道:“我们打算用木偶上的残余之毒继续研制解药,此物便不归还了。”

  又沉着小圆脸指天誓日:“我木范婕发誓,定要不断寻求解毒之法。今生若解不了简宗主之毒,我便算不得最好的大夫!”

  窦胡看住她笑了:“小婕一定会是最好的大夫。”接着,又和简、沈二人商量了紧急联络之法。一来防止意外,二来研制出解药也好及时联络。

  最后他道:“嗐,其实也不用详细记这些啦。反正维摩宗眼线遍天下,简总主想找我问句什么,还担心找不到了?”

  简易遥牵起唇角:“谁说我要用维摩宗的眼线了。”

  所有人都很困惑,不知简大宗主这句话什么意思。

  只有沈知行眸光一亮,唇上挂起个无所谓的笑意,似乎不管简易遥说出什么都不会意外。

  简易遥的眼中只有平和喜乐,毫无做出重大决策的肃杀。语调平缓如流水,似述家常:“我突然懒了,不想日理万机,只想做回闲云野鹤。”

  看向沈知行:“你愿意不愿意,右护法?”

  沈知行大笑:“我师兄想做闲云野鹤,我便是野鹤闲云!走,不回小五台山了!”

  木范婕瞪着圆眼睛,尚且没明白:“啊?那简宗主什么时候回来呀?”

  沈知行冲她笑道:“小婕,宗主的意思是他卸任啦,不回去啦。”

  木范婕人都傻了:“卸任?!什么意思?!”

  窦胡也震惊异常:“简宗主的意思是,就此离开小五台山,不回去,也不打理宗务了?”

  简易遥微笑点头。

  窦胡多问了句:“您打算何时卸任?如何同门人告别?”

  简易遥杀伐决断,向来是说一不二。如今,他却只温柔地看着沈知行:“阿行说吧。”

  沈知行本就是个满世界随便乱跑的性格,潇洒道:“走就走了,有什么好告别的?既然遥师兄想走,现在便走!”

  简易遥看着他笑,眼中尽是欢喜和信任:“好,现在便走。”

  木范婕这才反应过来——简宗主是真的要卸任。他不做维摩宗的宗主了,这就要离开,连小五台山的边儿都不要沾了!

  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得快哭了:“这事总要有个合乎法度的流程吧!简宗主卸位,总要留话给诸位长老和弟子吧?告别大典举不举办?新任宗主如何安排?右护法那边呢?”

  小七哥哥和温旻哥哥他们该怎么办呐?

  简易遥笑笑地看着木范婕:“尘事是理不完的,便随他们去吧。”

  说罢,看向苏梨:“我只有一事相托——苏姑娘,请走近些。”

  苏梨知道简易遥疼爱温旻,她自己也曾受他庇佑许久,因此对简宗主钦敬而有好感。自帮简易遥解毒开始,越知道他的境况,她越哭得厉害。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哭,一个字都说不出。

  期间窦胡给她递过两次帕子,她全都不要,只扯着手头一块碎布擦泪——那是在邺京时,温旻从袍角撕给她的。

  现在她听闻简易遥叫自己,便捏着那块破布头,抽抽搭搭走到床前。

  简易遥招招手,示意苏梨再凑得近些,然后对她低声耳语叮嘱了两句。苏梨认真地俯身听着,目光里有惊诧,有困惑,有惊悚。最后化作深深的坚毅,郑重点头。

  窦胡有些担心,想问两句。苏梨一记眼刀杀过,不准他多嘴,将他话头都杀没了。

  沈知行也将窦胡和木范婕叫到一边,眼中的情绪是外人从没见过、也说不出的东西:“劳烦两位小友告诉我那徒弟温旻,要他万事小心,也要好生照顾鬼面小顾白和……他师父。也请代为告知……小顾白,说沈叔叔对不住他,先走一步。但我那徒儿靠得住,有事找他,定能化解。”

  窦、木二人还不知温旻同孤山的关系,也不了结小密林中的种种事由,听了这句“靠得住”,反应不尽相同。

  木范婕深以为然,觉得温旻哥哥的确是可亲可靠之人,便努力点头。

  窦胡则对温旻腹诽了个千八百遍,心想那猴崽子要能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但碍于沈知行的面子,也没多说什么。

  &&&

  沈、简二人再无交代,同三个年轻人道了谢便打算离开。

  简易遥刚经过毒发折磨,尚无力气,需要靠人相助才能起身。沈知行便让师兄枕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单手揽着简易遥的腰背,让师兄靠坐自己的臂弯里。简易遥全程配合,倚靠着沈知行,是全然的信赖和托付。

  沈知行拢妥了师兄,两人一起向薄一雅和吕剑吾的坟茔方向分别默了片刻,算是告别。

  最后沈知行独自回头,快速向身后望了一眼。

  那里是顾白离去的方向。

  他看了一眼没够,又多看了片刻,目光闪烁,不可言说,似有千万年流过眼前。

  回过头,看到遥师兄正默默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全是耐心与等待。

  对上师兄的目光,沈知行微微地一怔复又一笑,最后化成仰天的几声长笑。接着又是一声长啸,震慑寰宇,便揽着简易遥从窗子轻盈跃出。

  沈、简二人跃出的方向,窗外青山皑皑。

  清晨的阳光照着薄雾,飘摇回荡,仙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