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319章 308. 为我离开

  爨莫扬扶着吕剑吾离开小密林。

  温旻身份暧昧,不能再完全站在维摩宗的立场跟顾白对着干。这一来,小密林中完全属于维摩宗的只剩下沈知行同简易遥,孤山派一边则是顾白和金不戮。

  这回二对二,方才一直被搁置的账又重新拎起来算。

  顾白将金锁片交还给温旻,看向简易遥:“我孤山大难,你乃罪魁祸首。”

  简易遥已快直不起身了。靠在沈知行肩头,声音虚弱,语调与态度却从容而干脆:“我乃一宗之主,理当承担一切,你来找我便是。”

  顾白又问:“我掌门先师召开剿灭魔宗的大会也是你怂恿,甚至是你构陷的。对不对?”

  对这个问题,简易遥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向远方,似陷入一个悠长的回忆。再回眸过来,只豪气地一笑:“顾白,孤山派的确有不少人因我而死,但我宗下也有不少人命陨在你手中。现在以我一命换此事彻底了结,你干不干。”

  沈知行抢在前面对顾白道:“这一切都是我一人的错!我师兄固然曾派人做过错事,但我若早点告诉你,若早点告诉你……”

  若早日说明了我的身份,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正派人士最不喜欢魔宗的人。你若知我身份,便根本不会和我在一起。我伤好后与你擦肩而过,犹如陌路和死水,波澜不兴。

  顾白别过脸去,再无多言。

  沈知行凝望着顾白孤单的背影,却笑着对温旻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旻儿,我还有一套剑法没教你。”

  这节骨眼,学个龟毛剑法。根本是交代后事。

  温旻完全不给师父机会,连连摇头拒绝:“现在宗主大伤未愈,顾前辈也累了。我们赶紧送他们去疗伤休息……”

  “旻儿——”沈知行打断徒儿,扶着简易遥坐在树边。他自己则起身到顾白面前,小心地伸出手又缩回,往复几次,最终还是紧紧握住顾白的。

  顾白轻轻挣了一下,沈知行却不肯松手,诚恳又渴盼地道:“我想教旻儿那套剑法。”

  顾白倏然抬眸望向沈知行,眼中晶莹闪烁,又快速地看了金不戮一眼,眸光中情绪翻涌极快。

  手,却再也没挣开了。

  金不戮也感觉到了异样,担心道:“师父,沈叔叔……”

  沈知行冲他笑了笑,莫名其妙道了句:“孩子,你也很好。”

  再不多做解释。走到前方空地,以左手两指为剑舞了几招,对温旻道:“旻儿,你同鬼面小顾白是朋友,为师很高兴。”

  温旻一听,这都什么跟什么,急喊:“现在徒儿心思好乱,看不清也学不会!”

  沈知行目光慈爱,满满的全是鼓励:“师父的话你自是信的,对不对?——自打你小时,师父便知你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再难的剑法看一遍也就会得差不多了。”

  温旻哪里要看?眼睛拼命躲闪:“不,徒儿没心思学!等一切都过去了师父再手把手教徒儿吧!”

  沈知行鼓励地笑笑:“师父知道你早就记住招式了,今日便连口诀一起传你。”

  远处还有阵阵喊杀声,滔天巨浪般一波接着一波。近处的金不戮在啜泣、温旻在乞求、顾白在急促地吸气,就连简易遥也在轻声叹息……

  这一切明明那般鲜明,近在咫尺,沈知行却将他们全部摒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他独臂舞剑,便将自己封存进另一个境界。纵然右臂不在,手无真剑,但沈知行一旦开始挥剑,这天下便是他一人的舞台。

  他旋起身体,身姿犹如幻花,那剑法绵绵又如一幅画。似乎有天下至美就在眼前,更似一手歌谣,惋叹这十多年来的爱过悔过与落拓。

  沈知行边舞剑边念剑诀,如流水缠绵,更似温婉的情歌,一字一句落入温旻的耳中。温旻也是爱剑好强之人,见了师父天人身姿,忍不住越看越认真、越看越想模仿,既而开始跟着比划学习起来。

  温旻极其好学,天分又高,沈知行的精髓全被他学会。这师徒两人身形也相似,动作更是如同一人,一样的凌厉却温柔,一同的矫健如惊鸿。

  舞剑到绝妙处,沈知行念着剑诀,自胸腔中发出长啸:“往事深,剑长生。白云尽处波不平——”

  金不戮在一旁听得震撼,吃惊地想:这不是那年中秋,沈叔叔在金家堡怀念我师父所舞的剑法么?

  原来《碧波流云》的词句便在这剑诀里。

  小旻说,每次沈叔叔等师父时都会舞这剑法,难道这便是……

  金不戮偷偷地去看师父。

  顾白凝望着舞剑的两条人影,自然能分得清哪条属于沈知行。他早已看得泪流满面,目光却又那般缠绵,似看到最美好的自己盛开在最美好的一刻。

  一套剑法舞完,沈知行回身问徒儿:“记住了么?”

  温旻反擎昼月斩,长身玉立。因受剑法所感,诚实道:“记住了。”

  密林外依旧喧闹,可沈知行浑然不理,赞许却严格道:“再练一遍。”

  温旻本担心外面,得了师父教训便暂时将琐事置之度外。师父要他再来一遍,他便刷刷刷再舞起剑。一套新学的剑法行云流水般使出,丝毫没有凝滞。学艺之快,令顾白也眸光微动。

  沈、温师徒二人就这般一个教、一个学,哪管四周时空如何。

  连续教习了三遍,等温旻完全练熟,沈知行眸光里突然涌起了无牵挂的洒脱之意。似有什么东西已随着剑法递交与传承,他则再也无憾了。

  温旻碰见师父的目光,心头突然急跳,小心地问:“师父,难道这剑法是……”

  沈知行的话是回答温旻,眼睛却深深看着顾白:“不错,这正是师父毕生最爱的剑法——‘温柔小剑’。”

  原来这就是师父为顾白所创的剑法!

  其实温旻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沈知行断臂之后,曾有数次说有套剑法还没传给他,催着要温旻学。那时温旻便想到,师父每年等候顾白所练的那套剑法还没教过自己。

  那套剑法,小时候温旻曾自己偷学,沈知行还不准。断臂后却突然要传他,显然不是什么好迹象,温旻便一直推辞不学。现在他听了往事,知道了“温柔小剑”的来历,对一切的认知顿不同于以往。剑法一学,连心境都与师父有所相通,温旻心中突然升起万般柔情,不自觉地冲“白兄”看去。心想:白兄会不会这套剑法?

  正好,“白兄”也朝他看来。眼神朦胧,含情脉脉,似落入一个梦里了。

  温旻对上那目光,心头一跳,赶忙躲开。心想着:白兄又这样看我了。

  他看我时眼神总那般像阿辽,今天更像了……

  白兄怎么可能像阿辽呢……

  哦,是了,一定是因为我练了温柔小剑!

  温柔小剑乃师父心怀爱意所创。我练剑后心有所感,将对阿辽的心思转移到白兄身上,才有此错觉的。

  想到这里,温旻努力稳定心神,看紧去看别处,正看到师父朝顾白走去。

  沈知行走到顾白面前,单手刷地一扯。胸前衣服敞开,坚实精悍的胸膛露了出来。迎着月光,如大理石一般光洁而神圣。心窝附近有条又窄又薄的淡淡疤痕,显然便是顾白当年刺歪的那一剑。

  他将胸膛挺起,让那疤痕完全袒露,似将自己的一切尽数剖出。嘴角挂着个满足的笑,声音温柔而宠:“小小白,这回可别手软刺偏了呀。”

  温旻顿时将一脑袋胡思乱想全抛了,跑着上前阻拦师父寻死。

  金不戮也跟着抢到顾白同沈知行之间,生怕二位前辈里的谁一时激动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顾白全程一动不动,只静静望住沈知行英俊中带着决绝的脸:“你要替你师兄死?”

  沈知行眼中毫无将死之人的怆然,只有满满的爱恋和愧疚:“小小白,我想好了。一切皆由我而起,也由我而终吧。”

  顾白的眼圈渐渐泛红,最后突然急急抽了两口气,大声喊道:“我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

  这话一点不错。顾白若想杀沈知行,莫说机会千千万。就当年给沈知行那一剑,下手再狠些,便全了结了。

  这些年顾白是在报仇,可何曾真的伤害过沈知行分毫?

  沈、顾两心相印,这些缠绵悱恻的隐情沈知行怎能不懂。他听顾白当众喝出此言,再也憋不住,又叹了声:“小小白……”

  喉头已哽。

  沈知行垂头缓了一阵,再抬眸,回首看了眼简易遥。

  简易遥远远地靠在树上,已经不太能说出话了。可能眼神也已不好,只是冲沈知行的方向摇头。往日波澜不惊的眸光难得柔软,仿佛又在说:莫做傻事。师兄不想你没有日子。

  温旻上前向顾白恳求:“顾前辈,晚辈虽然身份尴尬,却仍想斗胆说一句——我师父已经断臂。简宗主中了鲸梦红已饱受折磨,之前还受过黥刑。我的师伯薄长老走了,同门更是死伤无数……

  “当年之事,顾前辈也是被逼复仇。如今双方皆伤亡惨重,冤冤相报何时了。”

  顾白连温旻看都不看,只越过他同金不戮,牢牢地看住沈知行:“今我确认简易遥是罪魁祸首,便只找他一人算账,对维摩宗其他人不做计较。简易遥已中鲸梦红,不论以后是否能解毒,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沈知行一怔,眼神中有稍许喜色,也有不少的困惑和犹豫:“那即是说……”

  顾白打断他的犹豫,补充道:“最后说一遍,鲸梦红没有解药。此事已了,现在我要离开了,你随不随我走。”

  温旻心头大急,本能地不想让沈知行走。却又怕师父性子直,搞得大家互相说些气话、绝情话,将好不容易好转的形势闹僵,便一个劲地打岔:“吕前辈送到小婕那边也有段时间了,不知进展如何。”

  故意不去看顾白,反而看着“白兄”,喃喃道:“哦,窦胡和苏梨也同在一处的。咱们是不是该一起过去看看?”

  沈知行却根本不受徒弟引导,而是犹豫地看了眼简易遥:“若没有解药,不知我师兄医治是否能……”

  他一时渴望而爱怜地看着顾白,一时又心疼而担忧地去看简易遥。来回变换眸光落处,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金不戮见沈叔叔又耿直乱说,简直要急死了。这一急就生了不属于自己的智,努力扮惨道:“孤山只剩下我师父一个人挑大梁了!我,我们孤山派怎么这么命苦呀……”

  温旻一听:这不自己教的,要顾白在师父面前撒娇耍赖装可怜?

  这个白兄,早不上道晚不上道,偏偏这时候瞎开窍,在我师父心绪如此的时候乱撒娇!

  回头一看,沈知行果然朝鬼面小顾白看去,神色更加犹豫,看向顾白更显得动摇,似乎下一刻就要拔腿跟着孤山师徒走了。

  温旻又急又气,拍拍金不戮肩膀:“白兄哪里话,还有我嘛!吕前辈不日即可痊愈,我也可全身投入孤山派,以后就脱离维摩宗了。咱们这么多人一起重振孤山,还怕比不过维摩宗?”

  沈知行听了徒儿所说,果然又有动容,严厉地瞪了温旻一眼,不要他在此节骨眼胡说八道。

  金不戮好怕师父气急犯病,赶紧又补了几句。无非是我也没用,温兄弟也是个偏心的,没什么大用,我师父一个人太命苦了。

  两个晚辈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起来,极尽阴阳之能事。只是金不戮头一回干这事,比温旻差了十多年功力。过了一会儿便说不过他,急得眼泛泪光,看得温旻心软想哄他,一边哄还要继续阴阳之大计。两个人吵吵闹闹,小孩子一样。

  顾白黑眸中全是通透,完全不似沈知行左右两难。看了会儿两个后生的着急模样,静静地望回沈知行脸上:“你如此拖拖拉拉,是想要将这事传到下一代?”

  沈知行猛摇头:“不,我们今日就了结。不要再传到下一代了!”

  顾白点头:“好,那我最后说一遍——孤山派与维摩宗之仇到此就算结束,我再不追究其他。你现在就随我走,以后我们便永远在一起,再不提往事。”

  沈知行听了这最后通牒,浑身都轻轻一震。

  十多年来,他日思夜想的不就是“再不提往事,永远在一起”?如今美梦就要成真,令他如沙漠中的极渴之人,看到绿洲就不由自主向前迈步。

  他这么一迈步,再不同方才,眼神都决绝起来。不仅金不戮骤然收声,就连温旻都不敢再多说一句,屏息凝神关注着师父最后的决定。

  沈知行便这样,一步步向顾白走去。

  可又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每往前一步,他便要往后看一眼,目光粘在苍白将死的简易遥脸上。

  简易遥也知此刻关键,却无任何反应。只静静靠在树边,唇角挂着个洒脱的微笑。眼睛轻轻闭着,似在做一种神圣的祈祷。

  沈知行远远望着自家师兄,走得越发没有潇洒之态,最后努力尝试道:“小小白,要不……你也累了,要不,休息下?”

  顾白的眸光透彻而坚定:“你是想要我休息,还是想等简易遥解毒。”

  沈知行终究是不会撒谎。挣扎地默了一会儿,忽然捂脸哀呼:“对不住!小小白,对不住……

  “遥师兄还这样子,我走得不安生。既然没有解药,我便想亲眼看着他解毒。等过两天,过两天咱们再一起离开,你说这样好不好?”

  突然之间,顾白笑了。

  他是笑着,眼中却涌出泪水:“我已经答应不继续追着要仇家的命,你却还要我等他痊愈?”

  沈知行似预感到了什么,紧紧扯住顾白的袖子,仿佛挽留残春的最后一朵花瓣:“不是的,不是要你等。是我等!小小白,你等等我好不好?等我办完了事,我们便永远在一起。”

  顾白静静地望着沈知行,仿佛站在一生的彼岸那般通透而遥远:“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等了你十多年,你何时真的为我彻底离开过。”

  这一句声音不高,却如若雷击。沈知行被打得僵在原地,再也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