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316章 305. 温旻

  孤山派和沈知行的故事讲到这里便结束了。

  这故事是沈知行讲的,却非他件件亲历。涉及简易遥、顾白的,有些是他绞尽脑汁才猜通,有些则要找相关的人威逼利诱才问得分毫。时至今日,这故事里仍有太多矛盾之处,那些个计谋也有太多的不漂亮,让人想要不停地继续深究。

  可这仍是沈知行长年累月的追寻之果。他如拼凑一幅破损的画,将前因后果小心地摆放。又如串起一颗颗破碎不堪的珠子,终做成属于他自己的那款孤品。珍藏在心底,从不对外人道。

  今日,他终有机会当着简、顾的面把这件孤品呈于人前。

  沈知行看看简易遥,简易遥也静静看着他,对于涉及自己的部分毫不反驳。

  沈知行又鼓足勇气去看顾白,顾白仰头望着苍天之外,脸庞因泪痕反射月光而晶莹。

  沈知行颤声道:“小小白,你不要哭。现在我们都在这儿了,一切都可以说清楚。所有的委屈都由我来偿还,好不好?”

  顾白用袖子拭了拭脸,转而望向温旻。

  温旻早想知道这些了。

  从四年前在西湖经历师父被刺,一件件事纷至沓来。温旻没一刻不想解开梅尘断剑的秘密,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打探其中缘由。只是这故事太庞大又太隐秘,知情的几位长辈根本不会轻易对他言明。江湖上流传的谣言个更是一人一个说法,完全没有可信之处。是以,他从来没摸清过其中的门道。

  今天是他第一次完整听明白,梅尘“断”剑原来是这么断的。温旻想着:阿辽早就说过,当年顾白刺我师父一剑后又自戕,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

  师父被刺,为何仍旧活了下来?是顾白原本就没想杀我师父么?

  是了,师父本也是为了救顾白才杀上孤山的。顾白……要么一时手软,不忍心真的伤我师父。要么便是假装杀我师父,以给孤山派个交代。总之最后是刺偏了,未中师父心脏,所以师父才活下来的。

  后来呢?顾白已本与我师父两清,为何又来寻仇?

  阿辽也早想知道这些。他要是听了这些旧事,一定会哭死了。

  不知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难道我……

  正如此想着,忽见顾白朝自己看来。温旻对上那清澈璀璨的目光,也不知怎么回事,没敢迎上去对视,也没第一时间去看自己的师父,而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旁边的鬼面小顾白——他的“白兄”。

  小顾白看着比顾白本人还伤心,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在哭。腰都哭塌了,前襟湿了一片,乃是泪水从面具边缘滑落滴到前胸的。

  温旻突然生了些冲动,想要过去安慰白兄。可爨莫扬也往前走了一步,一手搭上鬼面小顾白的肩膀,算是安抚,另一手擎着七宝镰月刀又是完全的回护。便以如此安慰和回护的姿态横在温旻和鬼面小顾白之间。

  温旻看得心中一动:爨莫扬和白兄这么好。

  金不戮看到了到温旻的目光,赶紧站直身体,望向沈知行:“那,那小……温旻贤弟他……”

  听到徒儿的名字,沈知行便笑了。还未开口,眼中已绽出温柔光彩,似看到一朵花儿在掌中萌芽:

  “那晚,小小白没舍得对我下重手,我终于是活了下来。我昏倒了一阵便又醒来,发现自己仍在孤山。胸前已得包扎,靠在一处安全的地方休养。

  “可周围却不同了。一片哀嚎火海,简似人间地狱……后来我问过才知,我和小小白倒后,孤山弟子和我带来的暗影武士……总之两方冲突起来,打斗中碰翻了灵虚真人牌位前的长明灯,引起了一场大火……孤山派终是全……没了。

  “那场恶斗波及甚广,最后敌我难分,连孤山脚的梅屿鬼市也受到了牵连。

  “幸好夏秋雨多,很快便下了场夜雨,那大火蔓延不多时便停下。我醒来后制止了暗影武士,叫他们全部离开孤山。我则开始找……山前山后地找,一路找一路难受,最后天都亮了,却谁都没有找到。

  “我万念俱灰,想着找个地方死了算了。却在孤山脚下、西湖之边,看到一个小娃娃。”

  说到这里,沈知行眼中哀伤暂褪,有慈爱的光芒闪烁。似看到掌中的那朵小花开了,绽出了七宝的可爱之光。

  他望向温旻,笑里尽是慈爱和温柔:“我不知那小娃娃多大,只觉得他好小好漂亮,像画上的一样。圆嘟嘟,灵动动,在西湖边坐着哭泣。看见我却马上不哭了,开始吃手,还冲我笑了,要我抱抱。

  “我记得清楚,那时骤雨方停,净空澄澈,桂子飘香,是个最美的秋天。谁能相信,一场杀戮和大雨之后竟是那么美的日头东升。那孩子便像个小小仙童,在晨光里看着我笑。

  “我本不想活了,因为这孩子却只能晚两天再死。我抱着他在西湖边等他的家人,又山前山后地找。饿了就从孤山派、梅屿鬼市的残厨里找些东西给他吃,却还是一连三天谁都没找到。

  “我想着那就算了,打算放下那小娃娃接着去死。哪知那孩子却抠着我胸前裹伤的白布,天真单纯地笑了。我突然想到此地荒无人烟,万一我死了,只怕这孩子也活不下去……

  “我既遇见了这小娃娃,便有责任照顾他平安长大。由此决定与这孩子相依为命,收他为徒,还给他起了个名字——”

  “温旻。”

  温旻接过了师父的话,眼圈已红:“师父给那孩子取名温旻。意喻温暖澄澈的秋日,和美好的日头。

  “为了唤起来朗朗上口,师父还让他的‘旻’字读上音,同‘敏’同音。

  “我的名字,念起来便是——‘温旻(敏)’。”

  沈知行望住徒儿,流下了泪:“旻儿,我的好孩子,你是上天赐给师父的小太阳。当年不是师父收养了你,而是你救了师父——

  “那天若没有你,师父便不想活了!”

  温旻本不想当着外人表露太多情绪。可听师父如此情真意切,他自己也根本撑不住。眼眶不由地发热,从心底喊了声至诚至深的:“师父——”

  也跟着哭了出来。

  一时间沈知行低声叹惋,温旻默然忍泪。

  孤山派一边,金不戮哭得不停抽气,望向顾白:“师父,小……温贤弟他,他是我们孤山派的后人么?”

  沈知行听了这句,赶忙也对顾白道:“旻儿身上有个信物。小小白,你能不能帮他认认,看他和孤山派是否有渊源?”

  温旻还没从复杂的心绪中抽离,听师父骤然提到自己身上信物,不自觉地便有些发懵,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沈知行提到的信物便是他身上的金锁片。温旻自小带在身上,也曾在无人的深夜偷想过留下锁片的父母是什么人。今天突然听说要将金锁片交给顾白辨认,却让他有些踟蹰地想:

  万一我真的是孤山派之后,师父和简师父便算是我的仇人了。

  可是……当年孤山之祸,孤山派鹰系之外的其他支弟子便没错了么?

  顾白当年是掌剑弟子,本该执掌门派。其他支的弟子以顾白之名去行狠事,却瞒着他,连个招呼都不同他打,终将事情闹大,搞得顾白措手不及。

  就算要报仇,也得经过掌剑师兄同意吧?

  灵虚那事之后,师父留在杭州没走,只为了给顾白道歉么?只怕他自己都不愿明说,他是为了护着孤山派——有我师父在杭州,宗内就没人敢再伤孤山。只是后来为了救顾白,我师父性子向来便是那样,情急又杀上去了……

  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绣花枕头将事情闹大,自己却没本事收场,只知道撺掇顾白硬碰硬,逼得他自戕。从开始到最后,他们有没有问过掌剑师兄本人是什么想法啊?

  还名门正派咧。试想若我宗发生同类事,谁敢绕过简师父乱来?!

  说一千道一万,那帮绣花枕头根本没将顾白放在眼里。

  不过……究其根本,我两位师父确然难逃干系。若我,若我是……我该……

  一时之间,温旻好生为难。怔怔看着顾白,又看看四周,目光有些发直,始终做不到将金锁片拿出。

  他甚至开始走神地想:师父还不知道,金锁片我早送给阿辽了。这次还是阿辽亲手为我戴回来的呢。

  阿辽叫我戴着金锁片来……莫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忽而又想到:阿辽最敬重我师父,又同顾白相识。也敬重吕剑吾,亲近阿鹰。

  要是他知道我可能同孤山有关,会不会更喜欢我了?

  也不知这算什么道理,温旻想到这些,心中突然不再发怵。镇静地将金锁片摘下,攥了攥,而后递给顾白。

  顾白毫无介怀,伸手便接。手掌向上,掌纹反复纠缠。

  温旻看到他的手,一时间有些分心:顾白连手都这样好看。

  他也是个可怜人。

  试想,若我和阿辽碰见这种事……

  不会的!我同阿辽心意相通,不管碰见了什么天大的事也绝不会搞成如此地步!

  就在各人复杂的目光下,反射着月辉的金锁片交到了顾白手中。

  顾白一眼便见金锁片上有块平整,没花纹也没刻字,明显是被人捏的。狐疑地朝温旻看去。

  温旻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这里原刻有晚辈的生辰八字,抹掉了。”

  说完这句,忽看到鬼面小顾白的身体滞了滞。小顾白本也走上近前,似要随顾白一起看金锁片,这么一滞之后,又转身去看旁边了。

  沈知行在后面嗔道:“你这孩子调皮捣蛋,怎么自己把生辰抹了?算了,直接说给顾前辈听吧。”

  温旻没马上开口,却快速看了眼简易遥。

  简易遥正靠在沈知行肩头。神情平和,眼中暗含鼓励,显然是认同沈知行的每一句话。

  温旻心中一动:简师父知道……

  他一直知道我可能同孤山派有关。

  可他从不介意我的身份,还收我做了关门弟子。

  想到这些,温旻又多看了简易遥一眼。然后走到顾白身边,低声向他一人报了自己的生辰。

  顾白知晓了温旻生辰特殊,在大年初一,孤山之战那年只两岁。细细回想当年孤山的弟子、同门、事发那日来孤山的访客……

  当时,孤山派弟子中最小的就是阿鹰,刚入师门,重伤后被方黠救走。

  孤山弟子之外是尚未拜师的金不戮,将满三岁,随母亲一起上山,在那场恶斗中伤了腿和背,由顾白亲自抱走。

  如温旻这般幼小的孩子,生辰还如此特殊,顾白却没有印象。

  再回想当日,吊唁灵虚真人的访客倒是有几人留宿孤山。

  但那时顾白里里外外操持丧事、打理门厅,更因背负“里通外敌”的骂名有意避世,未曾留意有哪个熟人带了这么个两岁的小娃娃来山上。

  温旻为什么会留在西湖边?

  他是被父母有意丢在那里,还是父母受孤山之战波及被害了?

  抑或只是巧合,那日他偶然同父母失散。后来孤山四周大乱,骨肉就此分别?

  顾白又翻来覆去地看那金锁片,见其上是祥云、梅花仙鹤、“平安如意”等纹样,乃是普通人家常见的吉祥图案,杭州一带自不例外,难以凭借一块金锁片便说温旻是否孤山派的后人……

  时间静静地流淌,不少人屏息凝神,望着顾白的一颦一簇,随着他手中的金锁片翻动而目光闪烁。

  顾白对温旻的一句判,对所有人来说都意义非凡。

  对温旻来说自是改写他的一生,只要顾白说句“温旻是我孤山后人”,他的剑尖儿便要对准两位师父了。

  对沈知行和简易遥何尝不是如此?纵然他们早知温旻同孤山有关,但一手带大的孩子到底什么身份,知晓身份后的孩子会是什么反应,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之下,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对金不戮更不用提,小旻突然和他有了如此关联,让他的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顾白知道自己的论断举足轻重,便看了眼温旻。温旻正紧张地瞪着眼睛呢——他自然关心自己同孤山的关系,却更怕顾白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下判断。

  若是温旻自己,保不齐会这么做。管他真的假的,直接判“温旻就是孤山派的后人”又怎样?

  现在孤山派势单力薄,温旻先前又那般放肆,不逮着个机会拉拢和教训怎么成?

  一个陌生人的身世有什么了不起?就算判错了,以后再说不小心看花眼了,又能如何?

  是以,温旻本是个沉稳的性子,今天却藏不住心事。小孩子一般大大地瞪着眼睛,警惕地盯住顾白,澄澈的眸子里分明是紧张和害怕。

  顾白又看了看沈知行和简易遥。

  沈知行自不必说。简易遥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淡淡避开眸光,不与顾白对视。

  从仇人身上收回目光,顾白再次沉吟良久,最后将金锁片还给温旻,平淡道了句:“孩子,我无法论断你的身份。你是否要替维摩宗杀我,便自行判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