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307章 296. 至死之美

  为简易遥开道的弟子们,是从薄一雅随身带的几名癸字堂弟子里分出去的。人数不够十个,由邵弘牵头,司徒皓辅助。

  这几名弟子为保宗主平安,快马急行地往前探路。足够谨慎,临到韶岭山隘便不再骑马,而是步行观察。

  邵弘抬头看看韶岭山隘的一线天,叹道:“之前小旻救下影竺国的公主便是在这附近,地形果然凶险万分。”

  司徒皓跟在后面有些发虚:“那这里是个不祥之地了。”

  邵弘烟视一圈,同师父如出一辙。没薄一雅那般勾人,只学了个皮毛,但沉稳谨慎却不少:“习武之人还信那些?”

  刚说到此,听得后方有人轻呼了一声,而后便是轻微的“绷——”

  拉弦的声音。

  邵弘立刻潜过去,正好同一股人马打了个照面。

  那些人皆穿皂锦质孙服,赫然是平安治军的打扮。手里还提着灶具,里面有水,是打算开火做饭的样子。

  向后一望,更见森森林木当中影影绰绰,还有不知多少人马隐藏在远处。方才那拉弦声应当就是其中的谁不小心发出的。

  邵弘立刻想到了师父薄一雅叮嘱——平安治“仇先生”调动了大规模平安治军,不知散在何处,也不知是否冲我等而来。若碰上了不要硬来,只管小心避开。赶快传消息回来。

  他心头一跳:难道这些便是平安治军?

  传说中的大部人马,在这里碰上了?

  思虑至此,邵弘上前娇娆一笑:“诸位官爷,打扰了。”

  对面一个头领模样的站出来,被邵弘眼神勾得一愣:“你们是什么人?”

  邵弘笑着一指后方:“实不相瞒,小的几个靠卖艺为生,是从洛阳往南边寻生意的。可惜南边十里不同音,大多人听不懂我们的曲子。不得已还是要回老家去。”

  那头领又盘问了几句,大体是问邵弘等人老家在何处,会唱什么曲子。邵弘皆一一应对,还清唱了一段。头领听他的确是个会唱曲子的,便让开道路,算他们应付过了。

  邵弘笑着谢过那位头领,拉着一众师弟赶紧走,打算通知师父与宗主。

  都已走出将近半里地,后面平安治军里突然有个声音奇道:

  “诶?司徒公子?”

  司徒皓并不擅长应付这些。

  他不擅长说谎。唯唯诺诺跟在师兄弟们身后亦步亦趋。突然被这么一叫,当即愣住。傻了一刻后拔腿就跑,头也不敢回。

  其实,平安治军那人也是若干年前在姑苏论道中见过司徒世家的公子一次。现在时移势易,猛地再见司徒皓,他也拿不准,所以试探着叫声罢了。

  可司徒皓这么一跑,便是十足的证据了——他现在在维摩宗,癸字堂。这件事江湖上的人都知道。

  司徒皓做贼心虚地瞎跑,邵弘又是一副烟行媚视,这不妥妥的维摩宗癸字堂人马?

  那本已点头放行的头领一见,立刻大喝一声:“维摩宗贼人在此,拿下——!”

  一时之间,四周沸反盈天。密不透风的围堵将邵弘等人团团困在狭窄的山隘间。

  韶岭山隘真的成了一个不祥之地。

  邵弘立刻换上狠戾神色,带领师弟们左右突围。奈何敌军太众,突了几次没出去不说,还有一人腰部受伤,只能被架着走。

  他狠心下令:“莫要互相搀扶!谁能先逃出去便逃,活着走一个是一个!”

  弟子们不仅感到突然,听了这句更觉悲壮。一时间突围的、咒骂的、甚至低低啜泣的,此起彼伏。

  低低啜泣的人里,便有司徒皓。

  他知道闯了祸,大骂自己乌鸦嘴。好在他功夫不错,还随身携带暗器,不仅并未受伤,还侥幸冲出去一大截。因此先看见远处又有一股人马冲下,黑衣赤带,俨然是维摩宗的人。

  司徒皓并未听说这里还有其他同门,担心自己看错,又折回去找邵弘。

  邵弘正杀得浑身浴血,怒道:“你怎么回来了?!”

  司徒皓哆哆嗦嗦道:“好像是咱们的人来了。”

  说这话时,那波新来的维摩宗众已杀到。

  邵弘第一反应是温旻或哪位长老来了,高兴得呼了声:“好长老!”

  抬头却见牵头人身形瘦高,面色阴鸷,抽鞭杀死附近的平安治军毫不含糊,竟是赵廷宴。

  赵廷宴已经做左护法侍者良久。名为侍者,实为惩罚,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他连左护法行止院也只能一个月偷偷出去一次,怎么可能来韶岭山隘?

  邵弘疑心自己看错,回头问:“就是他们?”

  司徒皓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是大大,大师兄!”

  赵廷宴听见司徒皓的喊声而格外动容,高喝道:“维摩宗下山,岂容尔等贼匪伤我同门——!”

  手起鞭落,斩杀平安治军。将仅剩的几个师弟全部救下,带到安全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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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弘一行杀出重围,他还不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地问赵廷宴:“大师兄怎会来此?”

  赵廷宴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总之,平安治的仇先生设计陷害宗主,蓄意埋伏了人马在此,被我们的探子知道了——弘师弟,你们怎会在这里?”

  邵弘只谨慎地看着赵廷宴,并不回答。

  赵廷宴略有尴尬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了,这是我师父亲手所书——我们发现事出异常,可师父还要坐镇小五台山,腾不出手,便叫我带人为宗主保驾。”

  邵弘接了赵廷宴的信仔细辨认。那信盖着左护法印章,又有章文棠亲笔签署的名字,写明了是他派赵廷宴来保护宗主。

  邵弘疑心重重,却也找不到明显的疑点,又看了看信,便简单说了宗主在后面,自己是来开道的。

  赵廷宴有些着急:“那宗主岂不是很危险?我们要快去禀告平安治军行踪!”

  邵弘防备道:“小弟自会亲去禀报。”

  赵廷宴道:“此时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兄弟们一起去!”

  当下命令师弟们就地包扎伤口、喝水休息,但只给半刻时间。半刻之后马上启程。

  癸字堂所剩弟子只有四个。司徒皓去树林后方便,其他弟子包扎伤口的包伤口,喝水休息的靠着树坐下。只邵弘犹在思忖,谨慎地在树林边站着,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赵廷宴走来,递上一只羊皮囊的水袋:“喝口水。”

  邵弘摇头,表示并无心情。

  赵廷宴笑道:“师弟还是不信我——”

  倏然,面色狰狞起来:“那便不必信了。”

  邵弘全无防备,只觉胸前一凉。立刻想到赵廷宴被关在左护法行止院内的原因——

  杀戮同门。

  赵廷宴一手仍旧保持递出水囊的姿势,另一手已抽出一把匕首,不声不响地从水囊下刺进了邵弘的胸口。

  邵弘知道赵廷宴劣迹斑斑,却没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受害人。睁大的眼睛还来不及眨动,身体已缓缓倒下。

  此时,包扎好伤口的另一名癸字堂弟子正出来,见到邵弘师兄被大师兄刺了,完全没反应过来。刚刚“啊——”了半声,也被赵廷宴用匕首刺死。

  赵廷宴一连刺死两名师弟,面色不改。瞟着邵弘至死不肯合拢的双目,阴笑道:“既然你们都不肯信大师兄,那便前行一步去为宗主开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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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皓刚刚小解完毕,还未将裤子系上。突然听闻赵廷宴在外呼喝:“平安治的人来了,快走!”

  果然,远处有杀声隐隐传来。司徒皓匆匆系好裤子,抓着剑跳出,便见到一片混乱。

  赵廷宴正在不远处浴血奋战,一个癸字堂师兄在尽力杀敌,却不见邵弘和另一个师兄何在。

  司徒皓一边拔剑上去帮忙,一边放射暗器,艰难地凑到赵廷宴身边:“弘师兄他们呢?”

  赵廷宴推他一把:“快去给宗主送消息!”

  司徒皓担心又不忍:“你们怎么办?弘师兄呢?”

  赵廷宴再狠狠推他一把:“能走的赶紧走,不要管我们!”

  这吩咐和方才邵弘的吩咐一般无二。司徒皓不疑有他,仓惶地向回程跑去。

  薄一雅等人早移到他处了。为保护宗主行踪,只将碰面地点告诉了邵弘一人。

  司徒皓不知师父确切在何处,只好凭印象乱跑。一路狂奔,天都黑了。

  他不敢点火把,只擎根火折子,在山路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边逃边找。越飞奔越听见身后有串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追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让他害怕至极。他心里惦念宗主和师父,狠下心,算准了时机反手一剑,手腕扣着的暗器钢针一通猛射。

  暗处一声轻呼,有人倒在地上。

  司徒皓立刻跳过去,火折子猛晃那人的脸:“谁在跟我?!”

  微弱的火光打在追兵的脸上,竟然是赵廷宴。肩头中针,手臂还被刺了一剑,正在流血。

  司徒皓见自己把大师兄给误伤了,整个人都懵了。赶紧将他扶起,惭愧且着急:“对不住大师兄。对不住,对不住……我听见后面有人就……”

  赵廷宴虚弱笑笑:“我没事,还能走。”

  司徒皓往他身后看去,不见其他人,大惊地问:“其他同门呢?!”

  赵廷宴扶住他:“不必担心,他们引敌人去另一条路上了。我们快去禀报宗主改道。”

  司徒皓对邵弘担心又思念,不由哭了出来。却听得暗处有人轻喝:“谁。”

  那声音空灵动听,却没什么撩人的意思。还含了戒备的冷意,赫然就是薄一雅。

  司徒皓意识到终于找到师父了,赶忙擦泪,低声急呼:“是徒儿!有人受伤了!”

  暗影落下,薄一雅却并未出现。

  纪佳木同几个弟子先来查探。

  纪佳木见到司徒皓独自回来,已经吃惊。见赵廷宴也在旁边,更加诧异。凝起柳眉,却是一笑:“大师兄伤得重么。”

  赵廷宴身上有伤,说话之前先吸了口冷气。

  司徒皓心虚得很,抢着认错:“佳木妹妹,大师兄是被我误伤的,快带他去医治!对了,平安治追兵来了,快去禀报宗主!”

  还磕磕巴巴说了来龙去脉。一边想着佳木妹妹撞到自己的丑态了,羞愧且难过。一边又想到弘师兄此时吉凶未卜,担心得话都说不利索。

  待司徒皓费劲地说完,便听薄一雅的声音在暗处响起:“廷宴,你怎么来了。”

  接着,烟雾般的影子走了出来,薄一雅倏然飘至司徒皓和赵廷宴身前。

  赵廷宴面露惭愧,从怀中取出章文棠的手书,解释道:“属下自知戴罪之身,本不该来。但前来保护宗主需要个功夫过硬之人。师父看守小五台山不得外出,几位长老都不在山上。属下惭愧,却是现在唯一能帮手的了……”

  要说功夫,赵廷宴的确是章文棠座下首屈一指的大将。情急之下派他前来,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但薄一雅依旧盯紧了他,不肯放松警惕:“你们听了哪个探子说平安治动向?姓甚名谁?白灵长老又在何处?”

  赵廷宴道:“白长老得了消息已经进京,打算向朝廷施压,要皇帝向封皓秦下令控制住平安治军,莫要乱来。”接着快速说了几个和白长老同行的探子名字,都是壬字堂在南线打探消息的。

  他又急道:“听闻欧阳长老、尔朱长老和温护法都在周围。属下不才,觉得应当赶快护送宗主到护法和几位长老处。”

  薄一雅却并不着急,而是审视地盯着赵廷宴,对身后道:“佳木,去给温护法他们送消息。皓儿,进去禀报宗主。”

  随之让开身形。

  原来薄一雅身后不远处就是个山洞,简易遥正在山洞里。

  这番吩咐,通知温旻等人、告知宗主,面面俱到。却将赵廷宴晾在一边,不叫他参与分毫。

  赵廷宴见自己被这般防备,只低头做小,并无丝毫不满之色。

  待司徒皓进了山洞、纪佳木也散开,薄一雅道:“廷宴,随我来。”

  他带着赵廷宴一路七拐八拐,直到远离山洞才停。方一停下便猛地掌击赵廷宴面门。

  赵廷宴脸色微变,却没有还手。

  薄一雅一掌诈出,见赵廷宴没有动作,面色终于缓和:“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

  赵廷宴没想到自己一番辛苦受伤,竟连简易遥的面都没见到,不免吃惊。一动也不肯不动。

  薄一雅在邺京没少见赵廷宴使坏,早对此人有提防。今见他突然出现,更信不过他。现在看他还赖着不走,烟雾笼罩似的眸子里杀气已现:“宗主安危最重,师叔对不住你了。”

  话音未落已经先出一掌,拍在赵廷宴胸口,按在他的穴位上。

  赵廷宴仍然不躲。紧闭双目,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

  薄一雅本有十足把握清理门户,可掌风到了赵廷宴面前却忽然发现不对。

  他发现,自己拍出的手掌已经发黑。

  中毒了。

  这毒性蔓延如此之快,以至于薄一雅的内力顷刻外泻。虽已按住赵廷宴的穴位,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是一堂长老,狠绝果干远非常人。发现自己中毒,另一只尚好的手马上向中毒的手横切,宁可不要这只毒手也要阻碍毒性蔓延到全身。

  可中毒之后,动作顿不如以往迅速。薄一雅一掌尚未出完,赵廷宴的匕首已刺进了他的胸膛。

  薄一雅的双目立刻蒙上了一层惊骇。

  他的眼睛是那般美,那般朦胧。以至于这个惊骇都显得迷离,还带着三分醉意。

  他对赵廷宴早不信任,并不为此贼敢弑长辈而吃惊。却想不通自己先下手为强,为何会中毒。

  思前想后,想到了那封章文棠手书。

  赵廷宴一定是在信上做了手脚。薄一雅想。

  方才他给孩子们看信时还没做什么,是以皓儿不以为险。可给我之前却在信上做手脚,这样我便没太多防备了。

  如此看来,弘儿,其他孩子……没回来的,只怕全都不在了……

  薄一雅感叹百密一疏。这荒山野岭,便是他的归宿了。

  易遥……

  易遥师弟知不知道这些?……

  终于,他静静地躺倒。

  纵然中毒、被刺,面容却无半点狰狞。就连胸前血迹都似一片绽开的花朵。

  薄一雅抬眼,最后看了看漆黑的四周,眼波流转如三月春雨。就连唇角都是微微向上的,半嗔半娇,似有痴怨。

  即便狠毒如赵廷宴,见了这样的薄长老也不忍再做什么。只冷声道:“对不住了师叔。你逼我太急。”

  薄一雅已没有回答。

  清风吹来,两朵山花飘落在他苍白美丽的面庞之上。

  那山花指头尖儿大小,纯白的两朵。依次落在他的眼眸下方,宛如永恒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