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旻这句，如此令人安心。
一如小时候困入江宅陷阱。纵然身处绝境，生机渺茫，他也只一句：“有表哥在，哪会死?”
金不戮今日重闻，却是以鬼面小顾白的身份。无限安心，又无限感慨。还有点……
自己都没发觉的吃味：小旻怎么会护着“鬼面小顾白”?
他在头套后心思悱恻，却不知温旻在另一边，心中已闪过一万个念头——
左护法与薄长老在此，一介刚出师的小小壬字堂探子能做什么?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拖延。
鬼面小顾白本已遭四海通缉，又来刺杀平安治卿，如此大事定然惊动官府。只是官差调动自有一套流程，不比江湖中人迅捷。想必拖一拖，便也能等来了。
待官差一到，免不了混战。届时找个机会帮鬼面小顾白逃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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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没多久便听西面有沉重的跑步声响，来者似乎辎重不少。
南边也有窸窸窣窣脚步跟上。
在场诸人都听到了不速之客来访。
陆衍先道：“官兵来了!快散!”
伏在房檐的丙字堂人马也有报：“邺京府捕快自西而来，平安治军自南而来!”
赵廷宴立刻甩鞭指向金不戮，要卷着鬼面小顾白同去。
温旻迎上前，欲再拖一拖。
正胶着时，有个声音朗笑道：“好啦好啦，你们一个两个的小孩子，不就怕宗主不知道自己能干么?师叔帮你们跟他说，说你们每个人都抓住鬼面小顾白啦。”
众人寻声望去，见最高的一处屋檐弯角靠着个人。一手支头，另一手捏着只酒壶，翘着二郎腿，正笑眯眯看着下方。
一轮明月衬托他的剪影。夜风拂过，背后的发丝随意扬起。像个酒仙似的。天下之大，是独一份的潇洒。
沈知行来了。
温旻大叫了一声：“师父——!”
其余人等也莫不惊叫“右护法”“师叔”“知行师弟”……
沈知行却不耽搁。只露了这么一脸，已扑身飞下。
在温旻肩上一拍，算是招呼。另一手握住金不戮的腰，将他提着跃身而起，向上飞去。
温旻跃上房檐去追。其他人也跟着上去。
可沈知行身法那般之快。他要想躲人，谁能追得到呢?
同一时间，官府中人已到。
西边邺京府捕快高喊：“邺京府奉命抓捕朝廷钦犯——何人在此聚众闹事!”
杨槿带着平安治军也追了过来，后面跟着仇先生顾白。
杨槿大喝：“鬼面小顾白刺杀我萧大人，平安治办案拿人!”
温旻却谁也不想理。
只站在高高的屋檐望着。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
月影浓华，夜色深幽，却再也见不到一丁点人影。
远处可见小七匆匆跑来，小脸蛋儿上还挂无可自抑的泪花：“师父?是不是我师父来了!我师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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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第二次落入沈知行手中，恐惧更胜上一次。但要害被制，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由人拎着，被他拿着自己的剑，向城外飞奔。
到了城外密林，他被放下。沈知行将玉尘剑横托着送还。
金不戮极其矛盾地捏住剑，立刻飘身一丈开外，仿佛碰了火似的。拉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才略微心安。
沈知行笑笑，又递上一样东西：“孩子，你的面具。”
他刚才拍温旻肩膀之时，已经将马头明王面具接过来了。
看了看金不戮的身量，欣喜又深情：“你师父选得好!你是个练剑的好苗子。”
他这一说，如西湖初遇。一句“孩子”，便是个慈爱又宽厚的长辈。
金不戮经过了这许多事，更经温旻点透他同自己师父的关系。一时间忍不住，“沈叔叔”三字差点就要叫出口。
可如此情形，他怎能相认?
抢过面具，反而装作愤怒：“魔头，少惺惺作态!”
沈知行显然没想到顾白的弟子开口冲自己第一句便是“魔头”。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身体都跟着晃了晃。
莫大心伤。好像个献宝的孩子，被一脚踢翻宝盆。
金不戮虽与沈知行有不共戴天之仇，对他的态度却一直十分矛盾。有些敬佩，更因他是小旻的师父而觉得亲近。
今见沈叔叔被自己伤了，直如万箭攒心。再也装不下去。拿着面具扭头便跑，已有泪意涌上双眼。
沈知行在后说：“对不住，我欠你们的，一定会还。”
金不戮了解他说话实在，绝无诳语。不由站住了身：“……怎么还?”
沈知行见鬼面小顾白停下，受伤神情顿时好了一些。十分小心，像个犯错的孩子，怯怯地问：“你师父，你师父……他还好么?”
这该如何回答?
金不戮怔了半天，突然道：“沈大侠，救救爨少庄主吧!”
沈知行一愣，随即笑了：“不必叫我沈大侠。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叔叔吧。”
金不戮的泪彻底涌出来了，颤声道：“沈叔叔，救救爨少庄主吧!说白了，他被通缉也是因为你们维摩宗啊!”
沈知行得叫了一声“沈叔叔”，眼中泪花闪动。欣喜且安慰道：“叔叔知道，你和爨少庄主、岩祝大当家都是好朋友。你放心，这件事包在叔叔身上。”
金不戮又矛盾又喜悦：沈叔叔要救莫扬哥他们!
可他怎么救?
他要去求简易遥?然后让简易遥拜托幽云王帮手?
如果沈叔叔肯出面去求简易遥，小旻便不需诸多费心还先斩后奏了!
想到这里，既高兴，又感激。不由真情流露：“沈叔叔，刚才晚辈无礼了。我心里不是那样想您的。我，我……我其实好生敬重您……”
沈知行的双眸也已蒙上雾气。忙不迭应声：“好孩子，好孩子!快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们师徒在生我的气，骂叔叔两句也没什么——你师父还好么?”
他不好……但他想你。
金不戮有心如此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道：“若沈叔叔救了爨少庄主他们，我师父一定也非常欣慰。”
沈知行目光更坚：“有叔叔在，什么也不用怕。所有的事，叔叔自会了结。”
此言一出，犹如不可撼动的山峰。坚而有力。
金不戮蓦地感到无比安心，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怕了。
沈知行又问：“好孩子，你藏身何处?叔叔送你回去。”
话刚一出口，便苦涩一笑：“你如此装扮，自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了。叔叔冒昧了。好孩子，你走吧，不用害怕。有叔叔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而后背过身去，真的不看金不戮去处。
金不戮望着他挺直如山的脊背，感觉丢失多年的父爱重回。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沈叔叔……保重!”
说罢，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自然没见到沈知行坚毅目光之下涌起的奇异神色。
如泣如解脱，更有亘古无悔的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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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跌跌撞撞回到悦来乡，已是清晨。
所幸一路平安，未再遭尾随。
他从天窗跃入房间，刚喘了口气，头套还没摘下，便听见雪球怪异地叫了声。而后有白影一晃。
顾白未着仇先生装扮，以原貌现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雪球见过“仇先生”，熟悉他的气味，却未见过顾白的脸。跳跃着挡在金不戮身前，十分困惑。没犯狠哈人，却也不肯让开。只是探究地端详。
金不戮忙抱起它，帮它顺毛：“雪球不怕，是师父来了。”
雪球望望金不戮，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蹿到柜子里，不再搭理。
顾白清俊的面容上有责备神色，开口却道：“先换行头。”
他假扮仇先生多年，深知乔装之危险。说过这句便坐在桌边，给金不戮充分的时间改装。
金不戮本紧张至极。见师父盛怒之下还在担心自己，赶忙将一身行头快速换好，将面具和玉尘剑、变声机关与头套等物藏好。而后便静静跪在顾白面前。一言不发，等待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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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白是从萧府过来的。
金不戮从萧府走了不久，他便得到探报，说“鬼面小顾白”被维摩宗堵截。
他心下大急，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告知萧梧岐。
萧梧岐有心护着“鬼面小顾白”，怕他落到维摩宗手中。紧急命令平安治军随“仇先生”去“拿人”。实际是想拿下后，从后院放掉。
结果，顾白刚到场便见沈知行带着金不戮飞跃离去。
他自知无法追上，心想着徒儿的身份恐怕守不住了。干脆不去追，到金不戮下榻的客栈相候。
如今见徒儿平安无事地回来，顾白稍微一想，便知沈知行回护之情。
他想着到这里，再望望乖乖跪在地上认罚的徒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心中起伏半晌，只说了一句：“辽儿，明天回南海去。”
金不戮原以为要被师父责骂，却得了这么一句吩咐。难受又吃惊：“徒儿若回去，这里便只有师父一人了!”
“你若真心疼师父，便离那个温旻远远的。”
“师父……”
金不戮话未说完，却听得窗外有人敲窗。
他有些慌乱：“是莫扬哥……”
这几日爨莫扬深夜来访，最喜欢敲那扇窗。
顾白冷静道：“不慌，先招待他。”
说完便闪身藏回屏风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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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稍微定了定神，便去开窗。
窗外夜色洒进房间，翻身而入的身姿极潇洒，却不是爨莫扬。
是沈知行。
金不戮望着站在屋内的沈知行，浑身血都凝了：
糟了，沈叔叔跟来了……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屏风后的顾白也是心头一跳，握紧了手中的剑。手却不可抑止地发抖。
沈知行对这一切似全无感知，朝金不戮温和一笑：“好孩子。叔叔来向你赔罪了。”
金不戮还未及反应，便感到身上几处穴位同时一麻。瞬间周身全僵，连个指头尖儿都动不了。直直向后倒去。
沈知行扶着僵倒的他，小声宽慰：“不戮别怕，叔叔不会伤害你。只是怕吓到你，才点了你几处穴道。”
然后将金不戮抱到床上，让他侧躺对外，正好能看见自己。
屏风后，顾白早已暗自提气数次，想要攻出。见沈知行并无伤害金不戮之意，也不知道金不戮另一层身份。便忍着内心翻腾，继续暗暗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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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刚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心思还没定下来。根本没注意到屏风后还有人。
他双目晶亮，蒙着一层泪意：“好孩子，伤全好了?叔叔对不住你。去年春天金家堡一事，一定让你伤透了心。”
金不戮听得一清二楚，但完全说不了话。惊惧而困惑地瞪住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沈知行自嘲一笑：“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从小便和叔叔亲近。一定觉得这些都是我遥师兄的错，和我没关系。”
金不戮正是这样想的。
但他现在完全不关注这个，只觉得有更严重的事要发生。慌张地望着沈知行，却无法言明。
沈知行的目光变得深沉：“其实，我又哪里是无辜的。
“十多年前，叔叔做错了一件事，害了孤山派满门，让两派结仇，才有了今日金家堡之祸。我遥师兄那般作为故而过份了。但这错，终究是叔叔一个人的。叔叔一直内疚，却没向你道半句对不住。今天，叔叔来了。”
他摸了摸金不戮发顶，帮他捋开额前碎发。慈爱宽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
又轻声道：“爨少庄主是你的好朋友，他被四海通缉这件事，想你也早知道了。你一定担心坏了——不戮莫怕，这件事叔叔会帮忙的。”
说完这句，沈知行脸上陡然涌上一种奇异的光彩。
似乎是解脱，又似乎是挣扎。更像垂死之人痛苦万分，却见彼岸佛光照耀。
最后，他说：“一切一切的事，都由我来赎罪。”
寒光一闪，沈知行手中突然多了把匕首。
那匕首不是名器，却贵在新。寒光闪闪，刃上一丝卷边也无，是新开的。
金不戮惊恐地喘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沈知行将匕首从右手交到左手。
而后寒光再闪，红雾弥漫——
沈知行运匕快如闪电，毫无任何拖泥带水。
他的右臂，已经被他自己用匕首斩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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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的脸上骤然温热。
血雨下落之处，喷了满脸，暖寝皆红。
眼前是一片黑暗。脑中是一片空白。
黑暗与空白的交界处，只有一句又一句的声音，自脑海深处响起。
它们是和蔼的，慈爱的，潇洒的，大无畏的。
是属于一个笑傲江湖，天下莫所能及的第一快剑的……
“好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不戮别害怕!叔叔帮你揍他!”
“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叔叔吧。”
“有叔叔在，什么也不用怕。所有的事，叔叔自会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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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是著名的快剑。惯用右手。
如今他右臂已断。
今日，清晨。此刻。
在这昏暗的客房中。
一代江湖神话，就此安静地完结。
世上再无快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