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96章 95. 一纸断头

  金不戮对师父全无防备,仇先生又用足了力气。这一巴掌,将他打得歪倒一边,额角撞在石壁上,磕出血来。更兼嘴唇被牙齿磕破,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本就不大的脸,半张全肿了。

  耳中更是嗡嗡作响,几近失聪。

  金不戮从小到大,连重话都没听师父讲过半句。金泰怜他幼年丧母,又受过重伤,更是将儿子捧在手心里。别说打了,就连责骂都没有过。

  他今日突遭如此重罚,见师父如此暴怒,一时间惊恐异常。捂着脸上肿起的地方,直直地发愣流泪,爬都爬不起来,更别提说出一个字了。

  仇先生打完徒儿,自己也大恸却怒。

  他指着徒儿,手指都在颤抖:“那个温旻,别说是沈知行的徒弟,单看他品性也恶劣异常!小小年纪便学会玩弄人心,心狠手辣。他在姑苏是怎么当众报复景氏姐弟的,是怎么对付群英灿抗议的群雄的,在杭州又是怎么对你的!你全都忘了?!”

  又恶毒地诅咒:“去年你在孤山救他,一如当年我救沈知行,已经不可理喻。若再信他,就如我信沈知行!万丈深渊等着你!”

  言尽于此,突然心头狂跳,全身筋脉大乱。如在姑苏那般,哼都哼不出一声,直直向后倒去。

  金不戮惨呼师父,奔上去扶住仇先生。让他缓缓坐下,防止他磕到后脑。

  金不戮记得爹爹曾提过,当年师父将自己和虎伯、阿鹰送来南海时,也是这般心脉大乱。放下他们三人后便倒地不起。在金家堡闭关调养了一年,才完全恢复。只是出关之时,一头乌发尽数变白。

  由此,金不戮一直认为师父是为救自己耗费了心神。今见师父气得旧伤复发,难过又内疚,慌忙为师父输送真气。

  良久,仇先生才缓缓恢复正常。脸色仍然煞白,好在能自如活动。

  抬眼,金不戮一张脸还肿着,血泪斑斑,凄凄惨惨。却只是关切地望着他,丝毫没表现出被打被骂后的愤恨与不服。

  仇先生心知这徒儿从小便是如此心性,深深一叹:“辽儿。你这般性子,日后免不了重重考验。切记保护自己。”

  说罢,也不多做告别。戴好头套便走。

  纵然还有稍许踉跄,却拒绝金不戮相扶。

  金不戮望着师父一步步远离的背影,知道诀别已是必然。

  他只觉整个世界都已远离。日后风行万里,水漫流沙,却都只是自己一人了。

  两行清泪流下,声音却不再波澜:“师父。还有一事,恐难避免。”

  仇先生站住脚步,却不回头。

  金不戮望着师父的背影,目光依恋。声音却已冷静:“沈知行此来,定会找徒儿要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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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不戮被师父一巴掌打得十多天才恢复。期间因为脸上手印肿着,根本不敢出屋。对外只称操持丧事外加丧父之痛,需要休息。这几日只在屋内潜心读经,连道场也不去了。

  阿鹰不明少爷被打的原因,大喊不服,要找大师伯理论理论。也被虎伯来了一巴掌,罚去刷洗全规屿所有净室,并倒所有房间的夜香。才老实了个把月。

  这段时日,着实苦了温旻。

  刚和阿辽摸过手,互相说过几句体己话,却又见不到人了。

  曾有心潜入卧房偷偷找他,又担心惹他再生气。只能远远地望着少堡主独院所在的高高斜坡,暗自嘀咕:

  阿辽住得这么高,连个台阶都没有。每日上上下下,该有多麻烦。难怪他动不动就呆在屋子里不出来了。

  现在,温旻唯一可做的事,便是按照金不戮的嘱咐看守道场。每天还照例为金泰读一遍经。

  他记性好,读一遍之后就会背了。几万字的经文顷刻背完,一代宗师都没他倒背如流。

  看守到场,是和爨莫扬轮班。

  期间没少领着维摩宗弟子和明月山庄的人横眉立目。终是双方都念着身在金家堡,另有沈知行压阵,各自忍让,没有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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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知行不是个严苛的长辈。除授业解惑之外,也不多管小辈闲事,任由孩子们折腾。只一句叮嘱:“不准在金家堡闹事。”

  闲来无事,他便独自跃上一株榕树,遥遥望着远处碧波出神。

  沈知行来南海,固然为了看望金不戮,也是为了追踪梅尘断剑。却更有个心思暗暗萦绕,让他紧张不已:

  金家于“他”曾有铸剑之谊,又曾派独子去杭州帮“他”送断剑。而今金老堡主去世,“他”都不来祭拜的么。

  那么善良,笑起来那样好看……

  “他”,一定会来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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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温旻轮班休息,未去道场。照例一边背佛经,一边抻着脖子,朝金不戮的小院张望。

  远远地,就见院门打开,金不戮出来了。

  他拄着拐杖,艰难而缓慢地下坡。虎伯跟在旁边,慢慢一同下来。

  原来阿辽是这般上下的。温旻心想。

  这虎伯真是不中用。那么高的坡,也不帮他。

  若我在旁边,定然天天抱着阿辽。不要他自己费力走一步。

  温旻如此想着,却飞快地往佛事仓库领香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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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不戮刚朝外走了没几步,就见温旻捧着一大把线香,冲道场的方向走。

  温旻依旧一身素白,头发一条麻布扎着。是和金不戮一样的重孝打扮。

  道场本在另一个方向,金不戮慢走几步便能和温旻错开,无需打照面。可架不住温旻走得快。没几步,两人还是走到了一条路上。

  出门之前,金不戮已做万千准备,却没想撞见小旻后,满身盔甲还是马上碎了一地。

  他心里一慌,站立不稳,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温旻赶忙跃过来,一把搂住他。毫无罅隙地贴近了,把温凉贴成炽热。稀罕又小心地看他,好像在看丢失多年的宝贝:“阿辽一个人在屋子里天天哭,是不是?”

  金不戮挨打之后,的确没少哭,双目红肿得桃子一般。生怕被温旻看透什么,轻轻地推开他。

  可温旻是什么眼神,早看见了他额角的伤:“这是怎么了?!”

  金不戮道:“太累了,也不想吃饭。跪着读经,猛一站起来便摔了。”

  温旻将信将疑,认真地端详。

  只见金不戮消瘦之外,神色更加哀伤,甚至透着股深深的绝望。

  温旻在心中暗暗盘了一遍金家堡内各色人等,谅也没谁敢动他。又不想把阿辽惹毛了,便没有追问,姑且信他是一个人难过极了,自己摔的。

  金不戮不想叫他再看。转过身去,掩饰问道:“今天你看道场?”

  “不是,只是去看看香够不够。”

  金不戮小声地,却真诚地说:“谢谢你。”

  温旻觉得他今日异常生分,佯嗔:“阿辽同我还道谢。”

  金不戮眸光慌乱:“我……我要去找沈叔叔。”

  “阿辽找我师父做什么?我可以同去吗?”

  金不戮想了想,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我要把这个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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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不戮怀中的信,交到了沈知行手里。

  平整的信封,一方素笺。信纸墨色不旧不新,是一年内的痕迹。

  信封上几个大字,沈知行不会认错。

  棱角尖锐,犀利分明,一笔一划如刀的瘦金体,是顾白独特的字迹。

  上写,“金堡主泰兄亲启”。

  这是顾白交给金泰的信。

  是去年,顾白委托金泰将梅尘断剑交给沈知行的信。

  信的内容,如去年金不戮在月白楼上所说。梅尘断剑,不必再熔。

  因为顾白不要了。

  寥寥数语,十分地轻快无所谓。顾白言,剑熔不熔,对他来说已不重要。有个人,却更加需要。

  那个人便是沈知行。

  一柄断剑,昭示一段断了头的过往。斩断了十多年光阴。

  光阴以外,全是留白。

  困在那段光阴里的,只有沈知行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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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知行看完信,半晌无语。喉头一动,最后只剩下笑:“‘他’,没来么?”

  金不戮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顾大侠不论身在何地,定然都已为我爹爹哀悼了。”

  沈知行捏住信:“谢谢你,不戮。”

  说罢,装好信,原封递还。

  金不戮一怔:“沈叔叔不留着么?”

  沈知行也一怔:“此信算令尊旧物。我可以,我可以……留下么?”

  “当然。”金不戮点头,“爹爹倘若在世,定然也愿将此信赠与沈叔叔。”

  这句一出,一切立刻不同。

  似乎有风暴在头顶吹响。

  沈知行的目光顿时深成旋涡,百般情绪流转其中。仓皇之间,他掏出怀中酒壶,猛灌了好几口。却有一半洒在胸口。

  金不戮一见,也是内心风暴翻涌。深深注视着沈知行,想看透他内心真实所想。

  这样的他,天下无敌快剑。怎么会手刃好友师门上下,怎么会让好友伤心?

  今日如此伤心,当时又何必出手?!

  为什么。

  沈叔叔,当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金不戮在心中大喊。

  一时间想到自己被罚,一时间又想到两派如今势成水火。他自己也被卷入这混乱的情绪风暴之中,哀伤不能自抑。

  直到手上被人轻轻地握住,才缓过了神。

  温旻握着金不戮的手。脸上笑笑的,眼神却透出些心疼和担忧:“阿辽,《地藏菩萨本愿经》里,有几句经文我不太懂,不知断句断得对不对。你帮我听听?”

  金不戮被他牵着,怔怔地点头,随他往出走。

  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沈知行依旧坐在那里。

  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背对门外,狂灌烈酒。唯有捏着信的那只手,不曾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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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少年离开沈知行客房。

  金不戮靠在一棵荔枝树旁,目光空空:“沈叔叔是真的想念顾大侠。”

  温旻笑道:“我师父待人极真诚。但上一辈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阿辽不帮我听听经?”

  金不戮望着他一身素白:“你不必为我爹爹穿如此重孝的。”

  温旻一愣,而后瘪瘪嘴,似乎要哭了:“阿辽知道,我没有爹爹的。”

  金不戮心里大恸,不由走近了几步。靠在温旻身前。

  纵然温旻智计百端,可此言此语却发自肺腑。拥住金不戮,一张口,喉头已哽:

  “我想将阿辽的爹爹,偷偷在心里当做自己的爹爹。阿辽准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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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之后,金不戮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仓皇逃回房内的。

  也不知道自己答了小旻没有。怎么答的。

  更没看到温旻在身后情绪翻涌,却又欣慰喜悦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