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94章 93. 执网

  夜已深,海波宁静。一派辽阔之中,只有金家堡灯火点点,彻夜不灭。

  堡垒姿态森然,又谨然有秩。更尽巧匠之能,将规屿内部挖出若干精巧密室,在下方以山洞相连,曲折连绵。

  金不戮的卧室,衣柜后层,便通着一个密室的入口。

  他本人,正在密室里。

  “爹爹想我离开江湖,又备下良田店铺供我生活。我却不听他的话,没有好好陪陪他,以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金不戮越想越悔恨。潸然泪下。

  “少爷。”虎伯握着他的肩膀,“老爷要是看到你这副憔悴样子,岂不更加痛心?”

  阿鹰在旁起了身:“少爷,别的你都不用理,全部交给我们吧——沈知行一路奔命,现在一定睡死了。温旻那小子也没什么可惧的。我和阿虎师伯去做掉他们,你就当不知道。”

  金不戮也站起身:“可是现在动手,莫扬哥立刻就会知道一切。”

  阿鹰冲动得厉害:“知道怎么样?大不了被明月山庄灭了。我们被灭得还少吗?”

  金不戮压制道:“可师父还不知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沈叔叔若有事,简易遥定然对我们警觉。再想对他动手就难了。”

  阿鹰好奇地看着金不戮:“少爷沈叔叔长,沈叔叔短。不是把那个魔头真的当叔叔了吧?”

  “……但小旻是无辜的。你在他眼前杀了沈知行,他怎能全身而退。”金不戮争辩。

  一听温旻的名字,阿鹰气不打一出来:“他无辜?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他对老爷做了什么!”

  金不戮震惊异常,不可置信地问:“他对爹爹做什么了?”

  阿鹰其实并未看见温旻做过什么。被金不戮一问,不免语塞。

  金不戮认真想了一圈,无法想通温旻能有什么歪心思。倒真觉得他是想替父亲更换鲜花,而阿鹰的控诉过于任性了。

  阿鹰向来和虎伯一样疼爱金不戮。但今天也不知生的哪门子邪气,抓起手边一个茶杯砸了。

  虎伯森然制止:“阿鹰,你在姑苏疏忽犯错,现在好了伤疤忘了疼?”

  阿鹰在姑苏被爨莫扬打伤,最近刚刚痊愈。

  他被虎伯一说,梗着脖子扭了句:“反正我不后悔。”

  金不戮握住阿鹰的手,轻轻唤了他一声:“对不起,阿鹰。我知道你担心我,在姑苏也是因为我才疏忽了。放心吧,我不会被坏人蛊惑的。”

  阿鹰这才被他哄老实了。

  虎伯对金不戮道:“温旻狡猾嚣张,在讲武试艺小坛上已可窥见。他与少爷终究是不可能做朋友的。即便他来了这里,少爷也莫再信他了。”

  金不戮神色不动,牵着阿鹰的手,却已经白得发青。惹得阿鹰回过来反握住他。

  虎伯接着道:“魔宗的人已经到了金家堡,我同阿鹰必然不会妄动。少爷也要多加小心。”

  金不戮喉头再次哽了:“丧期之内,我确然不想开杀戒。但我也会拖住沈知行,不叫他离开。接下来如何,便请师父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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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姑苏。

  姑苏论道的最后一天,在罗园大宴群豪。大小魔宗的代表人物却全都不在——简易遥和沈知行不知身在何处,爨莫扬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但幽云王谢邕在。风姿卓雅,英武不凡。和众英豪谈笑风生,颇有笑揽天下英雄入彀的豪情。

  萧梧岐毫不逊色。虽是江南文士出身,坐在群豪当中却也能手抓蹄膀,举坛饮酒。拉着刚到姑苏的平安治少卿,和群豪大行酒令,打成一片。

  姑苏知府欧泽林坐在一旁讪笑不已,怎么也学不会朝中大员那随随便便撸袖子的豪放。

  萧兰卿却跪在萧园戒堂中眼冒金星。

  他想要南下去找爨莫扬,因此和哥哥大闹一场。如今被罚不准吃饭,觉得自己异常英勇,正在进行一场自豪的战事。

  大哥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家法都用了,都动摇不了他要南下的决心。

  他想到这些,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丝开心。

  长这么大,还没像今日这般勇敢而坚持呢。

  夜里萧梧岐回府,对弟弟又是一通责骂。要他回乡下老宅去侍奉双亲,不准再提南下之事。

  萧兰卿一天没吃饭,中气却不是一般的足。干脆豁出去了,一反常态,大声顶撞:“大哥知道莫扬怎么帮我的吗?!我只是去寻寻他,又不做坏事,怎么就不允我了?!”

  萧梧岐气得几近再动家法:“怎么帮你?帮你去那勾栏留宿月余?还是帮你吸烟喝酒?!我看你应该再饿上三天!”

  他输了真气给我!他帮我重塑内力!

  萧兰卿心中在呐喊,却不敢多言自己内力尽失一事。只能找别的借口:“平安治在魔宗那里已碰了钉子。简易遥叫谢邕前来,摆明了想给大哥难堪,我们还不选择明月山庄来扶持?”

  此言一出,的确说进萧梧岐的心坎里。但他不欲弟弟再四处浪荡,故而沉着面色,并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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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兄弟僵持的功夫,窗外有咳声轻轻响起。

  萧梧岐连忙迎出门外,萧兰卿也斗胆站起来,出去迎接。

  仇先生正站在戒堂外。

  他面色依旧蜡黄,同以前并无二样。却是神情有些萎顿,眼神也无往日凌厉。

  手中托了个汤盅。见到萧氏兄弟,暗哑声音歉然:“萧府戒堂重地,学生一届外人,本不该擅闯。但念及卿儿已经一天水米未尽,便私自从厨房带了些汤水。现在一想,实在不妥。这便走。”

  说罢转身。

  萧梧岐赶紧拦住他,接过汤盅,深深一叹:“先生大病未愈,却要担心这不肖之徒。梧岐我,唉……请进来说话。”

  仇先生严守规矩,坚决不肯进萧家戒堂。三人相让着进了一旁的花厅。

  萧兰卿有师父来撑腰,娇气劲又要拿出来了。站到仇先生身后,连眼神都更亮堂。

  萧梧岐一见这活宝弟弟越发难揍,心里暗叹那爨莫扬恐怕也不是个善类。弟弟和他混了个把月,居然更难管了。

  干脆先不理这些烦心事,向仇先生问候道:“先生可好些了?”

  仇先生淡淡一笑:“好了。早该好了。”

  昨日仇先生同去龙虎山丘,隐身于萧梧岐轿内。却不知为何,突然心疾复发,经脉大乱。

  他不吭声、也不叫人,只在轿中默默忍受。待萧梧岐回来才得发现,人差点就过去了。

  萧梧岐与仇先生共事多年,从未听说他有此重疾,要传郎中给他好好看个究竟。

  他却不肯,说是老病根了。关起门独自疗伤,今晚才重新出来。面色上看不出什么,但明显精神还是差。

  仇先生回过话,视线不由飘向远处:“十多年前旧疾而已。那般疼,那般要命,原以为不会再犯了,哪知还是这般没出息。这回若再不好,我这条命还留着干什么?”

  他这几句平淡至极,却有深深的彻骨之恸,还带着些后怕,简直不是他自己了。

  话一说完,已觉失态。仇先生连忙拱手:”学生失态了。”

  萧梧岐不以为忤:“先生大病初愈,难免有损精神。真该好好休息,何必理这不肖徒!”

  说罢又去瞪弟弟。

  萧兰卿脖颈一挺,哆哆嗦嗦,却异常坚定地说:“先生……徒儿要去南海。爨少庄主……他独自面对沈知行,必然有场恶战。此时不对明月山庄怀柔,该当何时?”

  仇先生“哦?”了一声,冲徒儿深深一笑。

  不惧大哥鞭打的萧二公子,突然心虚慌乱,脸都红了。垂下头,不再多言。

  萧梧岐看在眼里,不由暗叹。天底下,也只有仇先生能管住自己这宝贝弟弟了。

  仇先生捋了捋胡须,悠悠道:“维摩宗确实比想象更难收拢。”

  此言又中萧梧岐心事。

  他叹了口气:“他们做下的桩桩好事,我们都不计较。送信请沈知行小酌,他却偏偏在讲武试艺坛最后一天才出现,连个消息都不复。他们张扬爱出风头,我便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单独颁旨给维摩宗,简易遥却拉着幽云王前来,坚决不受。梧岐也真的不知下面还能做何事、立何愿,才能笼络他们了。”

  又心有余悸道:“更休要讲他们在讲武试艺小坛上的种种妖魔之举。听说还有人当众为他们……”

  萧梧岐想说司徒皓舔脚一事,终是无法说得出口。

  仇先生立刻起身,躬身道:“颁旨诏安维摩宗乃学生力谏,送信沈知行一事也是学生操持。不想他们竟拉着藩王公然反抗,险令平安治失信于天下。学生思虑不周,出了下策,请大人降罪。”

  萧梧岐忙道:“此事经梧岐同意,便是梧岐的决策。绝无怪罪先生之理!只是那维摩宗……原想奖赏的同时也是个过誉,令他们在天下英雄面前再无退路,便可安心为我效力。现下看来,恐怕真的无法笼络了。”

  “笼络?”萧兰卿鼓足了勇气,煽风点火,“连圣旨都不接的人怎么笼络?只怕他们想拉着谢邕造反吧。”

  萧梧岐一拍扶手:“大人讲话,你能不能闭嘴!”

  话虽如此,却暗暗为这不祥的预言心惊肉跳。

  仇先生温和一笑,拍拍徒儿的肩膀:“卿儿,之前我们学过什么?君子慎言,对不对?”

  不想萧兰卿被他这轻轻一拍,身体一软,差点跪下。

  萧兰卿一软,众人皆惊。

  萧梧岐以为弟弟真的饿坏了,连大病初愈的仇先生一拍都受不起。心里升起愧疚,看向案几上的汤盅。

  萧兰卿暗骂自己冲动。这么久都没被先生考过武艺,明明已经重塑了一半内力,却在这关键的时候,在大哥眼前,被拍了这内力十足的一巴掌。

  好巧不巧,仇先生鬼使神差补了一句话。声音悚然,带着惊惧:“卿儿?!你内力怎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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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在群英灿下榻的简易遥,正看向幽云王谢邕:“有高人向我宗施压,易遥也已感知一二。却不想,是平安治的一个小小幕僚。”

  谢邕端着醒酒汤,脸上仍有酒晕,却无碍神思敏捷:“不错。明面上看,是萧梧岐针对维摩宗。其实他大半决策都是背后幕僚建议,这幕僚正是仇先生。”

  简易遥脑中飞转,迅速将所知所闻过了一遍:

  姑苏先探弟子几封信报送上小五台山,他便知对手中有官府高人坐镇。一番斟酌,锁定平安治。

  平安治卿乃二品大员,萧梧岐廉洁又善于为官,把柄难抓,非大佛不能对抗。简易遥思定之后,便立刻写信请谢邕出马。果然遇见了萧梧岐强颁圣旨一事,稳妥拦下。

  负责信报的壬字堂探到过,萧梧岐以大揽江湖群豪于彀中为己任。

  这样的他却突然发难维摩宗,做法未免过于刚猛。不像招揽,倒像挑衅。

  壬字堂也探到过,萧梧岐背后有神秘江湖中人指点,叫做仇先生。

  但仇先生为人神秘,又不显山不露水。故而多年来,维摩宗从未重点盯梢。

  不知这仇先生是何人,为何突然站到前台,挑动平安治与维摩宗为敌?

  此事与沈知行遇刺、爨少環被杀,有何关系?

  和在姑苏一环扣一环针对维摩宗的幕后黑手,和金家堡,又有何关系?

  谢邕道:“公事公论,萧梧岐一代贤臣,又有这位仇先生助力,平安治发展神速。只是为何突然盯紧了维摩宗,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说,似乎有个天大的阴谋。”

  简易遥是自言自语,也是问向谢邕:“最近平安治是否发展不顺?”

  谢邕道:“平安治曾上书想要筹建平安治军,几次都因耗费巨大而被驳回——都是密摺,你莫怪壬字堂没探得。若是有天下第一大门派维摩宗这个假想敌,是不是便容易多了?”

  简易遥一笑:“那我是不是应该受了这圣旨。便可将灾祸消弭于无形了。”

  谢邕也笑了:“你若受了圣旨,全江湖的英雄就都要恨你了。”

  简易遥正色道:“王爷说的是。今次颁旨,根本就是捧杀。若无王爷解围,宗下恐怕大祸不远。”

  谢邕一忖:“爨莫扬那嚣张样子,纵然没有杀姐的误会,恐怕也不会与维摩宗和善相处。若非他挑事,你们压根不会有姑苏之行。这次捧杀,归根究底,不过借他的势罢了。”

  简易遥悠悠笑了:“不要紧,我最不缺的便是耐心。仇先生,金家堡,明月山庄,万品楼……他们究竟是何关系,这些恩恩怨怨,大家一桩一桩慢慢来算。”

  说罢,双手一张,推开窗子,宛如撒下无形之网。

  谢邕站起身,踱到简易遥身边,认真问:“那何时轮到我?”

  简易遥倏然回眸,见谢邕一碗醒酒汤下去,反而更醉了。

  他微微一笑:“听闻王妃生产在即,易遥恐不及登门道贺了。先行在此道喜,贺礼随后送到。请王爷莫要嫌弃。”

  谢邕眯着一双朦胧的醉眼,思维混乱起来:“六岁。”

  简易遥不动声色后撤一步,准备叫人送王爷回房休息。

  谢邕继续喃喃着自己的混乱:“我随父亲去小五台山那年,第一次见到你吧。你才六岁。那么漂亮一个小孩,站在小弟子的队伍里,最亮眼,最好看。我第一眼就看见啦。一眨眼,都是一代大宗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