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32章 31. 有错没错?

  金不戮没回头。背对着听了听那嘈杂之声。

  小姑娘的鲜花洒了。摊贩的热水泼了。锅碗瓢盆落了一地。最后传来那声尖叫,是小姑娘被扯住头发,拖进了暗巷子里。

  拖行的速度太快,不及围观的人聚拢完全,叫喊声一如干涸的水迹,消失殆尽。

  &&&

  月不黑风不高,却仍有幕天席地的恶。

  四个男人围住了小姑娘,为首的对她狠锤了一拳。叫喊的声音顿见微弱。

  他要打得这姑娘无力动弹,成就最便宜的兽行。

  就在他又要踢上一脚时,背后传来了笃笃的声音。紧接着,他狠狠挨了一下子。

  他大怒,转过头,看到一大汉跟着一少年,少年瘸着腿。

  刚才撞了自己的那对。

  少年冷着眼看他,没什么表情。大汉的身姿看不清楚。

  因为带头的这人已经扑倒,脸着地被踩住。他艰难地去看身边同伴,无一不被人打倒在地,哭喊做一团。

  那少年站定,双手叠在拐杖上,黑夜之下,身体挺立如标枪。

  “你很喜欢欺负人?”少年的声音铿锵,带着寒气。

  他色厉内荏地喊:“管你鸟事!”

  少年点点头,表示听到:“你欺负她,是觉得自己比她厉害?”

  小姑娘兀自呻吟,站不起身。

  少年继续道:“看来是这样的了。不觉得她比你厉害,怎会冲她挥拳头?比如现在,你便并未对我挥拳头。”

  不,他想挥,可那狰狞大汉的鞋底踏着他的脸。

  冷风吹来,酒醒一半。他发现了形势的诡异。少年一瘸一拐走到跟前,神情还是那般冷静,手里却多了把家伙。

  “现在我也比你厉害了。不如,我也对你做做我喜欢的事吧。”少年的声音不大,却似修罗道来。手里捏着的利器反射月光,是柄三棱刺。

  明光一闪,他痛彻心扉地尖叫——

  先是一凉,然后一热,液体从右侧脸颊汩汩涌出。耳朵不翼而飞。

  “虎伯。”那少年认真地说,“我不要这四个人的命。只要他们没法再祸害姑娘们。”

  江南的风卷起温柔寒凉的水汽。没有人会嗅到阴暗处原始的凶悍。

  &&&

  虎伯从巷子里出来的速度极快。金不戮刚站定,他已跟上。手里提着个布包,有叶尖轻轻颤动。

  金不戮望着他,眼神在确认。

  虎伯道:“按照少爷的吩咐,没取那几个畜生的性命,但已让他们这辈子都没法祸害姑娘了。连他们自己的老婆也祸害不了。”

  金不戮好像不很明白,但仍是信任地点头,问:“那卖花姑娘呢?”

  “送到一家叫济春堂的药铺前面,敲了门,放了银子。”说罢举起布包,“花长得好,姑娘一定让我拿几束。”

  是水仙。敞开包裹,月光下花苞娇羞。

  金不戮又点点头。沉默着。过了片刻,抬起头:“仗着自己厉害便祸害别人的,都应该教训,对不对?”

  虎伯知他有所指,疼惜又慈祥:“少爷,不早了,是否要回去休息?”

  “我没做错。”金不戮是个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即便他是一个厉害的人,是一帮厉害的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对不对?”

  虎伯弯下腰,扶着金不戮倔强的肩膀:“少爷不必多想了。过去的,便过去了。”

  &&&

  临到回程,又有人影一闪。如上次在济南所见,鬼魅般倏忽不见。

  再无顾虑,金不戮喊了声追。

  虎伯追去,时间很久。回来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那厮脚下功夫太好,被他溜了。”虎伯咬着牙,有恨意,“是冲着少爷来的?”

  金不戮正低头抚弄留在地上的几枝水仙。听虎伯所说,停了手:“在济南似乎见到过一回。”

  虎伯闻言皱起眉头,谨慎打量四周。

  “虎伯都追他不住。看来只能等他现身了。”金不戮站起身,望向高低错落的屋檐。它们隐在黑暗之中,如未知的兽。

  &&&

  同时间的小五台山,众弟子还在为冬腊试炼而勤奋联系。

  有资格来年去姑苏的弟子,将从冬腊试炼合格的弟子中遴选。能否在今年的试炼中拿到好名次,对维摩宗弟子来说,显得更为重要。

  进入十月中,师兄弟们听闻木清风医术高明,温旻的眼睛已可感光。

  一时间猜测纷传:右护法一支今年真的有可能派人参加冬腊试炼。

  温旻甚“自觉”。虽然仍旧蒙着白纱行走各处,但到练习场来的次数明显减少。

  是夜,右护法行止院内,温旻与师父并肩站立。

  沈知行手拿树枝,在地上画出三条竖线:“众所周知,冬腊试炼面向全维摩宗的所有弟子。你要面对的,不光是在试炼场见过的师兄弟们。还有那些常驻在外的,未曾好好交手过的。再过几天,常驻外地分舵的弟子便也要上山来受训。知己知彼固然重要,但临战之前总有穷极。学会处惊不变,见机行事,方是上策。”

  在师父面前,温旻除却白纱。一双明亮里藏着幽深的眸子,仔细端详沈知行在地上画出的轮战图。

  沈知行说:“十一月遴选,首按年龄分三组,各组内随机抽签确定比试顺序。如运气不佳,一开始便要入场。按你现在的身手,若抽到了这种签,光是十一月内便需从第一轮一直打到最后。”

  维摩宗试炼,不论轮空,不论体力支撑,抽到签便打,如果一直能赢,就要从第一场打到最后。

  甫一开始便入场交战,与临到中期才轮值入场,所需方略各不相同。沈知行将对策全部呈现,边划边讲。

  温旻支颐思考:“参加遴选的目的是拿到上西峰的资格,进入‘修罗场’去登顶。至于遴选名次,有资格入场即可。徒儿不贪第一。”

  沈知行诧异:“为师以为你必然要争拔头筹。”

  这孩子鼓足了劲儿想争取来年去姑苏的机会。一听宗主说必须通过冬腊试炼,便又装瞎、又偷看,还来问自己对敌之术。这不是想稳踏踏地赢么。

  现在竟然说不贪第一,真是奇了怪了。

  温旻微微一笑:“徒儿当然有心力争上游。但上有诸位师兄,徒儿头一年参加试炼便妄求一举夺魁,未免自不量力。今年的名次够去姑苏便可——师父,来年会选几人去姑苏小坛?”

  沈知行答:“冬腊试炼,最终能进修罗场的是五十人,前二十登顶西峰的便算通过试炼。如果能进前二十,不论如何,宗主都会同意你去。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去姑苏是为何。”

  温旻的眸子漆黑不见底:“别人对师父下了战书,徒儿怎能缺席。徒儿要去拿回属于师父的梅尘剑。”

  沈知行望着他:“说句大不敬的话,历代宗主都是从左右护法和两堂长老中擢选。可护法一职,却没有因师沿袭的。”

  温旻心头一跳,望向师父。面容透露出一闪而过的惊诧,转而便如水落深潭,隐藏得很是巧妙。

  沈知行道:“为师知你志向。只不过,这一踏上修罗场,以后的路可要自己走。”

  沈知行很清楚,徒儿自然是想为自己拿到梅尘剑的。

  但在拿剑之外,彰显手段、获得宗主欢心,也是温旻心中所慕。这孩子年纪小小,便有一番报复,做师父的怎会不知?只是两人都不曾明说罢了。

  今夜,乃是师徒两人,第一次提到这样的话题。

  维摩宗大宗主,择优选定。全宗争夺,毫无师徒因袭关系。

  因此,每一届宗主,都层层选拔、多方角逐,并需在左右护法或降龙伏虎两堂长老的位置上经过执事能力考验,最后才角逐出来,堪称人中龙凤。

  踏上修罗场,是最基本的考校,也是一名弟子可堪大任的开始。历代长老宗主无不是自一场场比试爬到顶端——江湖宗派的大家长,头脑要清楚,武德也要堪服人。

  这一代的大弟子赵廷宴,固然武艺计谋都可堪任重担,是颗新星。可和爨莫扬一比,胸襟智计都尚有可追的余地。

  温旻年少,却心思缜密、低调能忍,于无声无息中得简易遥青眼。争夺未来宗主的人选里,必然有他。

  他今年一旦开始参加冬腊试炼,便意味着真正投入到这绵绵无绝的争斗当中。

  小孩子们也明白这层道理,是以尚未出茅庐,便开始明争暗斗。大人们都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怎会不知晓。

  赵廷宴对温旻的欺负。温旻对其的回击。沈知行不说每次都了然于胸,也知道十之八九。

  简易遥更不必提,对这些事更加司空见惯。不然,如何能比沈知行先知道温旻装瞎?

  沈知行一向无意于争斗。虽然剑术无双,却对至高权势没什么兴趣。他自己的右护法名头,与其说是因武艺赢来的,不如说是简易遥因私偏袒来的。

  可为了得到这右护法一职,却付出过沉重的代价。简易遥亲自设计安排,拿孤山派满门性命做了投名状。

  而今前人鲜血未干,他见到自己的徒儿已有意沿着旧路往上爬,内心只觉得疲惫。

  十年前过往犹如历历在目。在他心中,如一切能回转倒流,护法高位又算什么?

  温旻不知师父心中所想,只是大惊跪下:“徒儿尚年幼,只想为师分忧。其他不敢妄想!”

  不敢?只怕你妄想的不少。沈知行叹口气:“旻儿,你还记得庄爷爷的转转糖么?”

  温旻伏地的肩膀,轻轻一动。

  转转糖是一种麦芽糖,和了面粉后韧性非常,可以扭成各种形状。正是流哈喇子的小屁孩们边吃边玩的最爱。

  因小五台山寒冷,转转糖扭转不灵,每年只有盛夏一季可卖。

  山下有个庄老头,手里的转转糖不仅形状多变,而且自带玫瑰香味,是小小天地里一绝。维摩宗便在每年盛夏六月请他上山,坐台主峰饭堂一个月,专门给宗内的小孩子做糖吃。

  温旻甚爱转转糖,又是执拗性子,认准了这一口就不动摇。于是,每年一到六月,便天天央求沈知行给他买一块。吃了以后,还把糖柄小木棍攒起来,放在一个小木匣内,秋冬春偷偷回忆。

  六岁那年,鉴于新一代弟子内功根基不稳,维摩宗号召宗下闭关练功。撑够五十天的,得鎏金曼陀罗铜牌一枚,以资鼓励。

  温旻小小年纪,刚会背心法口诀而已,哪会闭什么关。沈知行劝他不必参加闭关比试。转转糖一期一会,错过可惜;而闭关,等真有内功根基后再闭不迟。

  但少儿组鎏金铜牌实属稀罕。温旻向来是默默好胜。嘴上不说,还是报名闭关了。出关后果然以定力最强拿到奖牌,也生生错过了当年的转转糖季。

  他打小就有主意。觉得自己虽然无比难过,可仍然愿意承受这代价。转转糖没了,大不了来年再买。

  不想,到秋天就传来噩耗,庄老头年事已高,挑水时摔了一跤,自此一病不起,不久便仙逝了。

  可怜温旻最爱的转转糖,最强记忆也只是去年余味。今年连庄爷爷的面都没见到,就成永诀。

  他听说这个消息后大恸,狠狠哭了一场。一块无用的鎏金铜牌,再也换不回最爱了。

  最后,他把鎏金铜牌一并放在盛糖柄小棍的木匣,埋到后山树下。童年挚爱,就此结束。

  此事虽小,却已成不可磨灭的印记。沈知行和温旻两师徒,每每提及无可挽回之事,都用转转糖指代。

  温旻见师父又提及此事,一言不发。伏在地上聆听教诲。

  沈知行怜爱地摸摸他的头顶:“旻儿,踊跃参加试炼本不错。你如此上进,为师当然愿全力助你。但如果永远只为了拔得头筹向前走,不择手段,未免错过身后最美。”

  便如沈知行自己。错过的,岂是转转糖而已?

  &&&

  温州海口之外。舟行海上。

  金不戮坐在船里,对着舷窗端详卖花小姑娘赠来的水仙。

  鲜艳明黄的蕊,似喝饱了一轮中天的日头。喷了水上去,有欲滴的鲜意。似一个美好的梦,又像飘出诗的仙。

  他将它举高,透过它看太阳映在花瓣上的纹路,似乎在端详一个人。

  端详了很久,眼里带着些迷茫和不确定。然后神思一动,似乎是下了个小小的决心。

  用剪刀将最美一抹颜色从花枝上小心剪下。拿了纸,轻轻吸干花瓣上的水滴。将一朵新鲜压在一册本子里。

  &&&

  船行到泉州,是回南海之前的最后一次停留。

  金不戮晚饭吃过了花生汤,一份素粿条。正靠窗坐着。

  窗下蜿蜒着一抹瘦水,曲折南流,想必是汇入海内。

  江畔人群息壤。忽而,停了抹淡青,似是冲着金不戮遥遥望了下。便又隐匿人中,再也不见。

  金不戮眼眸一亮,立刻认出了那条人影——又是他!济南、温州都出现过的那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