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能让你听出我的声音?”电话那头代接小野花惊诧问他。
周肆没接他的茬,而是开门见山地开口:“方晓给你说了吗?”
见周肆没有叙旧的意思,电话那头的女孩子嘴一瘪,收了吊儿郎当的兴致:“她说,她不想回来。”
“她人呢,”周肆站在自己办公桌前,看着方晓手下那批人报上来的转账记录里,躺着的名字,不耐地开口,“把电话给她。”
显然,小野花没有把电话给出去,她看了眼阳台外面的女人:“她在阳台泡汤呢。”
“那你问她,她那宝贝弟弟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小野花推开了阳台的门,冲那个女人指了指自己耳边的电话,说道:“周肆,问你弟弟呢。”
那女人及其慵懒地将手臂从水池里伸出来撑在水池台子上:“随他。我和家里本来没有联系,他要不安分,就让他滚呗。”
小野花开着免提,周肆在电话这头听得清清楚楚,听完之后他就把文件夹合了起来:“那四天后,你女儿生日呢?你不回来?今年也不陪她过生日?”
很显然,等来的只有一阵寂静,小野花看着池子里摇了摇头躺下去的女人,独自拉着气氛:“对了,周肆,我过几天有演出,在c城,融融呢,到时候带出来让我看看,我好久都没见着这小姑娘了。”
“保姆带着呢,你要见,到时候自己去鹭山别墅见就行了。腾出空了再叫我,请你吃饭。”
鹭山别墅,周肆和融融母亲的婚房,融融母亲出的钱,周肆只过年和结婚的时候住过,后来都是融融和她妈住那里,偶尔小野花也去住住。
那地方,真说起来,小野花应该比周肆还熟悉。
小野花听完周肆这态度,似乎见怪不怪了,但还是忍不住说他一句:“你呀,融融好歹也是你养了五年的宝贝,你怎么越养越不上心了?你的心,都放哪儿去了?钱眼子里?”
周肆拿笔的动作一顿。
他的心,还能放在哪儿呢?
程一一回来,他的心都一个劲儿地往那儿扑了,哪儿还有空关心别的事。
“他,的老相好回来了吧。”那边的女人,突然插嘴,“昨天还有人在公司群里说呢。咖啡店的老板?”
周肆冷哼了一声:“秋桐,你少管我的事。”
“那你也别插手我的事!”电话那头的秋桐,遥声以应。
“我插手你的事?哦,是。怪我,我多管闲事了。”周肆把拿起的笔又掷回笔筒,“融融的亲生母亲都可以对她置之不顾,我这外人,还上什么心呢?”
这话是说给小野花的。
“姓周的,我劝你好好说话。我女儿,我想管就管,不想管,也没求着你管;你现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什么呢?我们当时签的合同是,我给你钱,你给我女儿当名义上的父亲,你不会当着当着,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吧。”
她语音刚落,周肆那边就传来了一声冷笑:“呵,蒙您提醒。我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说完他就挂了电话,对着空气狠狠骂了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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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方歇,大雾仍行。
程一今天是被周肆的车带来咖啡店的,他上了药又睡了一天之后已经没有那么羸弱了。连步子迈起来都比前两天矫健了许多。
他站在咖啡馆的屋檐下,刚把融融那小姑娘跟他一起画的那张新品小画报贴上。这画的色调是橙黄的,原因是小姑娘喜欢这颜色,因为她喜欢太阳。
至于为什么喜欢,她说,只有太阳才能赶走夜晚,夜晚是没有妈妈,没有爸爸的时间,这对她来说,并不算好时光。
“多好的小丫头。”
想到这里的程一不禁叹了口气,话音刚落,就被一个怒气冲冲的人走上来抓住他的腕,进了咖啡馆,要带他上二楼。
等他懵头蒙脑地发现这人的背影这么熟悉之后,他站定小声。
“周肆?”
“上楼。”这次是周肆在命令他,眼神微动,却又更像是乞求。
他满脸疑惑,但还是如周肆的愿望上了楼。
没想到跟着他上楼的人,直接将他抵在了楼梯口边上的小木桌上,周肆搂住程一的腰,唇顺势往熟悉的温软处吻去。
程一难得地配合他,他抬起手环,环抱着周肆,周肆的吻不是他想象中那样急促,相反,是断断续续,温温柔柔地吮吻着程一的唇瓣。
程一的手轻轻地拍着周肆的后背,仿佛在给家里的小狗顺毛一般,让周肆的林间里本来暴涨起来的一股子气焰在慢慢地被周肆自己努力寻求来的一场及时雨扑灭。
直到风声渐起,吹响了程一窗口的风铃,打破了二楼的静谧。
程一感受到周肆冷静下来,与他分离开,他才俏声开口,但不是直接问了周肆“怎么了”,而是笑着说:
“你抽烟了?”
“嗯。”周肆退了半步。
程一顺势脱离了周肆禁锢的范围,往自己书桌边走去:“你家里有小孩子,应该少抽烟的。”
周肆怕他要走,下意识伸手抓着程一的手腕。
“你那么关心融融?”周肆跟过去,觑眸,追问,“你喜欢那小丫头?”
程一睨了周肆一眼,把手腕挣脱出来,回到书桌前,解锁了电脑屏幕,目光落在邮箱有新邮件的弹窗上:“她不是你的女儿吗?可可爱爱的,让人很难讨厌。”
周肆手撑在程一的书桌上,不知道该把程一这句话的重点归在前半个问句里,还是该放在后面的陈述句上,但他更乐于是前者。因为是周肆的女儿,所以程一喜欢。
不过这样,就太自私了。
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下:“如果,我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呢?”
程一回着邮件,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直到周肆的话音落下有一阵了,程一也还在努力回复着邮件。
等他终于把邮件发出去了,他看着周肆仍然在他面前,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他这才扣下电脑:“你想听我说什么?”
周肆拉开了书桌前的椅子,以退为进:“都可以。你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程一和周肆对视了一眼,确定他不是气话,这才拿了纸杯给他倒了水,端到面前,才开口。
“你和融融的母亲,是逢场作戏?”
周肆的背微微僵直。
“不过,大人怎么样,都不该让孩子来承受。你是最清楚的,对吗,肆哥?”
程一好久没有在这样的场合里,这么叫他一句“肆哥”了,周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但程一还是给了他反应的时间。
“这么说吧,一个孩子最后能长成什么样,除了天生的脾气性格,就是后天原生家庭的教养。你和融融母亲既然给她创造了家庭环境,却不敢给她与环境均等的爱意……这,不是很矛盾吗?”
“或者想想你自己。把你之前经历的,原封不动地赋予她这个小姑娘,怎么说,应该都不太合适。而且你在那个时间段,还有我父母帮衬着,但她,从一而终,就只有自己。她还那么小,还那么努力地在妈不疼爹不爱的环境里挣扎,和你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地倔强——周肆十六七岁,叛逆着不肯对父亲的喜怒无常的生活低头,是他的挣扎;小姑娘四五六岁努力地要求着父母那点零落的爱意,也是她的挣扎。
他们父女俩在这方面确实如出一辙。
“所以,你养她,爱她,也是你父亲这角色里理所应当。和血缘,毫无关系。”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没有血缘,你作为一个看着她长大的成年人,难道想看到后来她误入歧途的结局吗?”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成年人肩上的责任本来就比想象的要多,哪怕是没有这样的义务,有些人,也会把它揽过来。毕竟善良的人,总是多于那些心思险恶的人。
周肆沉默地坐在程一面前。
程一的每一个问题都让他心头一哽,大道理谁不懂呢。
但是——“我只是她名义上的父亲。”
周肆的声音过分冷静,甚至带着些无奈,但快速的语调总让觉得他有一点庆幸,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卸下责任的由头。
“你只是想做她名义上的父亲。”程一这次不是在问了,他很笃定。
笃定到,他想马上送周肆离开。
之前,他心里的周肆,不是这样的。
至少不会是一个连责任都不敢扛,甚至还有点庆幸要脱手累赘感觉的人。
“是,我在逃避。我教不好一个孩子,她的母亲也并不想让我插手在她们之间。这不正好?”周肆对上程一的眼神的时候,那个本来的他才仿佛又被拉了回来。
“远在天边的母亲,不想要近在咫尺的父亲赋予孩子爱意?”
程一独自喃了一句,确是和周肆胸口憋的那股子气差不了多少。
他目光仍然落在周肆的眉眼上,他顺从着给了周肆一开始来就想要听到的答案。
“那你就放手。”
话音刚落他看到周肆如释重负地展了眉头,仿佛把心底里的愧疚都舒展开去,但这眉眼本该拥有的是一种认同感带给他的欣然,可周肆的眉头上却没轻松多少。
“你真这么想?”周肆的语气里开始动摇了。
程一这次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自下了楼,还不忘笑答:“咨询时间结束,后面的提问得是另外的价钱了。你有时间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
问问你自己,是不是这么想。
但周肆不敢想,所以他才急切地来程一这里寻求答案。
其实程一给他答案自始至终都和他心底里藏着的答案是一样的,是否定的。
只是他不敢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多东西,经不起思考,一旦有了思考时间,那答案就不会是庆幸,而是愧疚,是对小孩子的善意表示而回应不了的愧疚。
这愧疚,可能早就已经在他心头落地生根了。
“我也没把自己当个人物。只是……”
只是融融那小丫头的眼睛太过通透,每次看向周肆的时候,都仿佛要看进周肆心里。
他,拒绝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