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竹心道现在的人真是吹牛都不打草稿的。

  眼前这家伙,没事儿冒充那老头子干什么?

  屏竹的鬼脸上扯出了个冷冷的笑容, 双手的漆黑指甲忽然开始无限变长, 它蓦地抬起手,指尖在猝不及防间划过男人的脸, 就在屏竹以为今天就要见血的时候,封愈修长的五指握住了它的手腕。

  屏竹在心中骂了一句这家伙是不是傻?

  它是个鬼诶, 是个没有具体模样的鬼, 只要它想,它分分钟可以将它的手腕变成空气。

  屏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手腕处的鬼气开始不停地向外面蔓延, 用不了两秒钟,它就能脱离男人的控制。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十秒钟都过去了。

  屏竹的手腕还在封愈的手中。

  屏竹:“……”

  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对?

  屏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在封愈的手指往它指甲上轻轻一弹, 轻而易举用指骨弹碎了它引以为傲的指甲以后, 彻底摆出了个死人的脸色。它张张嘴,还未来得及求饶, 更多也更庞大的黑气从面前人的身上迸发而出。

  身体被彻底覆盖的时候, 屏竹已经在哭爹喊娘求饶叫爸爸了。

  半分钟后, 铺天盖地的黑雾从长廊的四面八方被缓缓收回来,屏竹却眼尖地越过男人的肩膀清晰看到即便是迸发时刻, 封愈身上蔓延的鬼气也只控制在长廊这一块地方。就好像有一个透明的罩子将走廊与楼梯和两侧房间的大门都隔绝了, 黑雾在其中流动漂浮。

  ……怪不得宋离都没来救他!

  屏竹心中哀戚。

  封愈懒洋洋地往前踏了一步, 俯身,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屏竹的脸,又轻轻啧了一声。

  屏竹觉得他虽然好像什么都没说,可那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里却透露出了他对自己无穷无尽的嘲讽。

  屏竹心想这有什么好嘲讽的?

  它这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当年它就是太天真,所以去守神都裂缝守了千年,现在它学乖了,一个小小的对撞就能意识到面前人比自己强上不少,当然要知难而退了!

  万一这人对自己真的有点杀意,它岂不是要完蛋?

  屏竹心安理得地说服了自己。

  它在心里嘀嘀咕咕的时候,封愈也在认真地注视它。他是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屏竹,在地府的记载之中,身为第二任罗浮山鬼帝的屏竹并不是一个可靠的鬼,它很崇拜武力,在它驻守罗浮山的这段时间里,整个地府被它搅得天翻地覆,抓着一个鬼就让对方跟自己比试。

  后来有一天,它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下一个比试的对象,要离开地府去找对方了。

  仅仅几天之后,罗浮山自主选择了它的第三任守护者,也就是闻及。

  地府那些认识屏竹的老古董们都说屏竹没打过人家,死得透透的,否则罗浮山不会有第三任主人。

  封愈原以为也是如此,可现在他却在这个地方见到了屏竹。

  真是让人……惊喜。

  男人的眉梢微微一扬,盯着恶鬼那张露出几分不忿的脸,想到了夜色以及长台会所的传闻,似笑非笑的问:“长台会所的事情是你做的?”

  屏竹当即骄傲地一挺腰:“当然!”

  封愈哦了一声,忽然觉得这位前任鬼帝似乎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长指缓缓触碰上恶鬼的手臂,那种突兀的阴冷和窒息突然将屏竹层层笼罩,令它有点喘不上来气。

  屏竹压根没搞明白,好端端的封愈怎么就要发疯了呢!

  它那容量肉眼可见的脑袋飞速转动,花了足足三秒钟,眼见着那抹黑雾形成的刀刃已经触及到自己的额头,脑海中似乎有白光一闪,猩红的眼珠子倏地瞪圆:“等等!”

  封愈:“怎么?”

  屏竹:“我说的是我发现了长台会所地下室的秘密,其他的我可什么都没做!”

  封愈原以为屏竹要挣扎,却没想到听到的会是这么一番话。他望着屏竹的眼神从冷淡到充满兴味,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有几分很淡的惊讶,他重复了一遍:“你是说,你发现了长台会所地下室的恶心事,然后又给三界管理处报信?”

  屏竹在这样的质问下回忆起了昨天它跟着赵荣刚离开长台会所,便瞧见宋离也走了出来的画面。赵荣因为身受重伤所以回家速度很慢,它就跟在赵荣的屁股后头,一边揪着草一边骂骂咧咧,看到宋离时,它显得很惊讶,当即便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宋离多的没说,只反问了一句:“不然留下来被他们发现吗?”

  屏竹心道发现怎么了,你又不是犯罪嫌疑人,你可是发现这种脏脏事的大功臣啊。

  心里这么想,屏竹也问了。

  然后屏竹就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和神的差距大概就在于,它碰上这种事非要得两句夸奖,而神却无比低调。

  所以此刻面对封愈的问题,屏竹的脑袋瓜再一次飞转,赶在封愈的耐心逐渐消散之前,大声回答:“不然呢,难不成还是你吗?你要是不信的话你就去问三界管理处,反正我是一只好鬼,起码暂时是好鬼。”

  大概是屏竹表现得太过理直气壮,身上属于恶鬼的气息虽然浓郁,但并未熏到封愈。那浓郁的黑雾缓缓自他冷白的指尖消散,他随手勾起黑雾贴在墙壁上,而自己懒洋洋地靠了上去,“那行,我们现在来聊聊其他的事情。”

  …

  它拿起手机,看到宋离在五分钟之前发来的信息。

  大概是感知到了封愈意识到它无害而撤掉屏障,从这里不经意流泻而出的浓郁鬼气 ,所以特地来问问情况。

  宋离:[你那边遇到麻烦了?]

  两分钟的时间他没有回复,于是宋离又道:[那劳烦你多撑一会儿,我还有三瓶酒要送到客人手里。]

  屏竹:“……”

  它想这神也不靠谱。

  还多撑一会儿,但凡刚才那个自称是酆都之主的家伙对它有杀意,多一秒它都撑不了。

  但屏竹实在不想把这么丢人的事情告诉宋离。要知道它在千年前也算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在宋离手底下吃亏也就算了,万万没想到遇到一个看似普通的家伙,竟然也这么厉害。

  更丢人了。

  挠挠头,它抵着脑袋,用碎掉的指甲在手机屏幕上戳了几下:[没什么情况,就是有人把我的小龙虾打翻了,我有点生气。]

  抬脚往二楼而去的清瘦身影一顿,宋离敲了敲手机屏幕:[那人还活着吗?]

  屏竹:[你什么意思!我屏竹是那种别人弄掉我的小龙虾我就要杀了他的鬼吗?!]

  宋离:[那换个问题,你的小龙虾哪来的,你登了我的外卖账号?]

  屏竹:[……没有!]

  得到否定的回答,宋离这才算满意地按掉了手机。

  行,只要不是花他的钱买的就行。

  大概是在封愈这儿吃了亏,接下去的大半个晚上屏竹都显得十分安静。它跟在赵荣的屁股后头跟了很久,觉得实在是太臭了,悄悄钻出窗缝去透气,随后意外看到两只路过的鬼差,想到封愈的自我介绍,它显得蠢蠢欲动。

  十分钟后,确认了无数遍的屏竹终于得知——

  原来地府酆都之主早已换人了。

  蛤,没想到那老头子竟然也被别的鬼撵下来了!

  真是笑死鬼了!

  屏竹笑得很大声,心情逐渐转好。而宋离却不然,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下班了,他再一次将满瓶的酒送到丁少那一桌,丁少和桌上大部分人都已经喝得醉醺醺,脸庞泛红,手臂胡乱搭在身旁之人的肩膀,大着舌头哈哈地吹着牛皮。

  与这一众人相比,一直在慢悠悠饮酒,从未露出半点醉酒的丑陋姿态的怀彦成了那个最特别的存在。

  哪怕宋离没有刻意关注过,他也从高毅无聊的声音里听到了些许相关内容:

  “丁少今天带来的那个帅哥魅力好大啊,这好像已经是第六个上前搭讪的小姑娘了,在这之前还有两个男人和三个女孩,果然,人长得帅就是吃香哈。像我们这种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的男的,简直跟吃了一百个柠檬似的,我快要酸死了!!”

  而现在,这位高毅口中的帅哥再一次来到了宋离的身旁。

  怀彦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那副金丝边框眼镜,与原先的斯文相比,这样的他好像显得更加真实。他靠在吧台上,脸上是很温柔的笑容:“我问过其他服务员,你们还有半个小时下班,宋先生是不是该开始考虑一下和我交朋友的事情了?”

  说完又似乎觉得这样的态度并不好,笑得很无奈:“原谅我的咄咄逼人,我只是真的很喜欢宋先生,所以希望半个小时以后宋先生给我一个回复。”

  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高毅震惊极了,看看怀彦的背影,再看看宋离那张好看得有点过分的脸蛋,发出灵魂感叹:“突然也不是很酸了,帅哥怎么了?一晚上有六个人搭讪怎么了?还不是追不到心上人,是吧,宋离?”

  说到最后几个字,高毅冲宋离挤了挤眼睛,一脸不怀好意地笑。

  宋离却并没有普通人被调侃的羞涩,只挑眉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怎么,你有兴趣啊?” 高毅哎呀一声,“有兴趣你就自己跟他聊嘛,你问了我以后,你还跟他聊啥呀。不过你要是实在好奇的话,我帮你问问。”

  得到宋离肯定的回答,高毅扭头掏出手机,在一个小群里发了怀彦二字。

  几分钟后,高毅嘶嘶嘶的惊叹声传来,伴随而起的还有他的一句“我艹”。

  宋离偏头看过去,没理解他此刻的反应。

  而高毅已经凑了过来:“我朋友跟我说了,这个怀彦是怀氏的大少爷诶。怀氏你知道吗?你家里用的床啊,家具啊之类的估计都是他们家的产品,他家高端和普通都做,几乎垄断了国内的市场。兄弟——”

  高毅忽然伸出双手握住了宋离的手,长着一张大汉的脸,却故作可爱地眨着眼睛:“你要是发达了可千万不要忘记你在夜色打工的时候,还有个朋友叫做高毅。”

  宋离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毫不留情地打断对方的美好幻想:“不好意思,但我最近确实没有交朋友的打算。”

  高毅哎呀一声:“没有交朋友的打算,但有谈恋爱的打算也可以啊。”

  宋离提醒:“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更何况宋离也不喜欢那种长相的。

  他只能说,高毅真的想多了。

  想多了的高毅在经历大喜之后,仿佛又迎面被泼了一盆装了冰块的冷水,将他的热情瞬间就给浇灭了。

  于是他又感慨起来——

  半个小时的时间一晃而过,宋离和高毅同行到更衣室换制服,半路上高毅被人喊住聊了一会儿,便叫宋离先走。等他推开门走进更衣室时,宋离已经穿上了自己的私服,普普通通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将他身材衬托得愈发修长清瘦,他微微垂着头,灯光落在他微长的头发上,又打出阴影覆盖了他的小半张脸。

  高毅看到青年冷白的腰腹自眼前一闪而过,莫名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走到宋离身旁。他装衣服的小格子挨着宋离的格子,一边从里拿衣服,一边对宋离道:“怀彦就在门口等着呢,没看出来像他这样的大少爷竟然还蛮有毅力的。”

  宋离翘了翘唇,露出了不置可否的表情。

  高毅不经意间瞥见他的笑容,忽然有种怪怪的想法——这宋离不会是在吊着怀彦吧?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

  明明拒绝怀彦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是宋离却要么无视怀彦的恳求,要么留下一句“上班时间不谈下班的事情”。高毅想,这两天赵经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平时不见人影,来清吧的次数也减少了很多,他们这群员工肉眼可见地开始摸鱼。

  宋离摸鱼的时间也不见少,怎么今儿面对怀彦却这么正直,都不谈下班的事情啦?

  仿佛了解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高毅顿时用谴责的目光直视宋离。

  宋离看明白了,却没说什么,只是照例跟高毅打了招呼,便拿起手机推门离开。他垂眸给屏竹发了条信息,一抬眼就看到了靠在一侧墙壁等待着他到来的怀彦。男人右侧手臂弯起,手肘挂着烟灰色的西装,身上只余一件领口松散的衬衫,透过灯光宋离仿佛能看到肌肤之下汩汩流动的血液。

  神情淡淡地收回目光,宋离在怀彦之前开了口:“丁少他们回去了?几个醉鬼不需要你的帮忙吗?”

  怀彦闻言轻轻一笑:“我找了其他人。”

  他往宋离的边上靠近一步,“再说了,丁少他们远没有和宋先生交朋友来得重要。宋先生考虑了这么久,考虑得怎么样了?”

  说话间宋离和怀彦二人已经离开夜色后门,朝着宋离的家走去。

  怀彦始终落后他一步,却也隔得不远,似乎没想着要给他压力。宋离便垂眸看了眼亦趋亦步紧随自己不放的影子,轻声问:“彦少这是打算送我回家?”

  怀彦耸耸肩膀:“如果宋先生不介意的话。”

  不知不觉中宋离的大长腿已经走了很远,他来到了一个小路口,左手边是巷子,前后和右侧都是马路。按照平时宋离回家的方向,他应该往右边走,可此刻他却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巷子口的路灯下。身后的怀彦赶上来,在他身边站定,笑盈盈的道:“事实上,我甚至可以每晚都送你回家。毕竟像宋先生这种长相出色的年轻人,夜晚独自一人回家还是很危险的。”

  “那你呢?”

  “我?我当然是当护草使者。”

  男人的声音温和有礼,说到护草使者四个字的时候嗓音里还带着几分笑意。

  平心而论像怀彦这种温文尔雅的男人其实很容易引起旁人的好感。

  只不过这个旁人却并不包括宋离。

  “我的意思是——”宋离同样以笑脸相迎,只不过他的笑比起怀彦显得有深意多了。

  手指拂过冷冰冰的墙壁,在这凌晨的小镇上,星月高悬的时刻,周围有薄薄的白雾浮起,伴随着宋离冷白指尖的晃动,白雾在漆黑的夜里、在昏黄的路灯下勾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宋离补上剩下未说出口的话:“你跟在一个独自回家的人的身后,是想做什么呢?”

  视线划过怀彦裸露在外的肌肤,白雾缓缓流淌至其上,他颇为好奇的问:“你们骨妖一生要换多少具身体才会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而不是非要去扒下别人的皮子套到自己身上,将自己伪装成其他人?”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怀彦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

  他没吭声,一双眼却死死盯住了宋离。

  半晌,手指拂过自己的胸膛,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来。

  那是屠夫用锋利的刀子割断猎物相连的皮肉,放出流淌的鲜血,剔下白骨才会有的声音。

  骨妖在宋离的面前完成了一场特别的脱衣秀。

  先是头颅后开了一条裂缝,头骨从其中钻出来,而后是双手。

  骨妖无比修长的指骨小心翼翼地捏着身上的皮子轻轻一扯,与它的身体几乎融为一体的人类皮囊在这一刻发出被撕扯的声音,而后一整个皮囊都被拽了下来。尽管宋离用的是‘拽’这个动作,但实际上骨妖的几个行为都显得十分小心,将皮囊退下之后,它甚至还将皮囊折叠起来,放到一边。

  做完这些事,骨妖才抬头看向宋离。

  褪去了那张温文尔雅的皮子,出现在宋离面前的就只有一具简单的骷髅架子。

  这个骷髅架子体态格外修长,没有眼睛,只有漆黑的、空洞的眼窝。但宋离还是能感觉到它正在‘注视’着自己。

  骨妖张开双臂,修长的手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它像是伸了一个懒腰,等到身体完全的舒展以后,以沙哑的声音问宋离:“怎么样,看到这样的画面还满意吗?”

  “所以你就看上了我?”宋离问道。

  骨妖却摇摇头:“那倒不是,事实上就算我很喜欢怀彦的皮囊,就算我在他的身体待得很开心、我们很契合,在见到你以后我依旧会选择抛弃他。你似乎不太清楚你有多大的魅力。”

  “你是除了那个卖丧葬品的之外,我最喜欢的人了。”

  卖丧葬品?

  这四个字一出现就像是触动了宋离的某根神经,令他立刻想起了地府专供丧葬品店的老板封愈。这么一想,好像也在理,毕竟抛开别的不谈,封愈的那张脸,还有他的身材真的相当出色。用小徐和小周的话来讲,整个平磐镇就靠宋离和封愈两人提高镇上的平均颜值了。

  “你的眼光很不错。”宋离夸奖他。

  骨妖低笑一声:“这是自然。只是很可惜,我动不了他,所以就只能委屈委屈你。”

  宋离心想你当然动不了他,人家好歹是三界管理处的人,万一被你动了,这不自找死路吗?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自找死路’四个字依旧可以用在这骨妖的身上。

  在宋离挑眉时,骨妖已经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铺天盖地的妖力如同风阵卷到宋离的面前,尖锐的刀刃即将触碰到他的脸时却又突兀地一转,改变方位,从头顶而下。

  宋离了然。

  看来这只骨妖真的很喜欢他的身体,喜欢到即便知晓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敢肆意攻击他,生怕他的身体出现一丝一毫的伤痕和瑕疵。

  宋离敛下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眼见着下一个妖力铸就的刀刃就要刺进后脑勺,青年却没有躲避的动作,而是身形快速一闪,修长的五指扣上了骨妖纤细的脖子,伴随着嘭的一声将骨妖狠狠按砸在了墙壁上。

  巨大的力道震得墙壁上的粉屑簌簌地掉,落在骨妖的身上。

  攻击无效,却反被牵制的骨妖发出疼痛的闷哼。它的喉骨被钳制着,半仰着头,嗓子里有嗬嗬的奇怪声响。在呼吸不畅的同时,视线发虚地去看那只右手。

  宋离帮忙开酒的时候,它在心底真心赞叹过这双手简直是造物主的恩赐,漂亮得让人恨不得立马摘下来套进去。

  当时的它无比渴望触摸到这双手。

  现在终于如它所愿,感受到微凉却细腻的肌肤,感受到指尖的力道,却是在生与死的边缘。

  “你——”

  喉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那双空洞洞的深邃眼窝里缓缓流出浓郁的血,淌入唇边、脖颈和白骨铸就的身体。骨妖咬紧了牙根,将全身上下所有能驱动的妖力全部聚集到了修长的手臂。妖力化作的黑芒闪过之后,骨妖的手指指骨迅速变得尖锐,稍稍一弯曲便冲着宋离的后脑勺和肩胛骨而去。

  一旦被碰到,与开膛破腹毫无区别。

  这皮子破了就破了,比起它的命,它可一点都不稀罕。

  然而就在它的指骨即将触碰到宋离的后脑勺时,却明显察觉到那股按压着它脖子的力道竟然顺着它的身体流淌到了四肢各处。

  嘭!

  嘭嘭!

  眨眼时间,从骨妖喉骨以下的地方出现了盈盈白光,再眨眼,烟花骤放。

  炸碎四肢和身体形成的细碎粉末落在地上,混入了白墙掉下的碎屑,被尚未平息的风刃卷走吹向巷子之外。

  宋离还是照旧给邵修打电话,邵修放下手头的事情急急忙忙赶到巷子时,莫名有种自己在给人擦屁股的感觉。然后,这种感觉在看到那个被宋离放到墙角,下巴张张合合还在动的脑袋骨时,达到了巅峰。

  “这——”

  “实在是不好意思。”宋离站在一侧,露出抱歉的神色,“刚才下手重了点,所以只剩下一个脑袋了,不过它还没死,你有什么问题问它就好了,我养了只猫,现在得赶紧回去看它,所以这里就交给你了,可以吗?”

  邵修:“……行。”

  邵修拎起那层属于怀彦的皮囊以及骨妖的头颅,与宋离并肩离开巷子的时候,有些已经在心底埋藏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从嘴里蹦了出来:“虽然可能有点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妖,还是鬼?”

  邵修注意到宋离看过来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点心虚,只能补充一句:“你看上去太厉害了。”

  “不是鬼也不是妖。”宋离朝他弯了弯眼睛,“你实在想知道的话,或许可以问问你的族人。”

  族人?

  邵修听到这两个字,眼神微微一暗。

  …

  宋离告别邵修之后便回到了家,考虑到家里还有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白虎,宋离在夜色上班的时候就提前点了个代买服务,让小哥去超市买了几斤猪肉。

  诚如张雄达所感慨的那样,猪肉似乎又涨价了。

  宋离推开门打开灯,小白虎已经乖巧的守候在门口的位置,见到出现在面前的大长腿,立刻嗷呜嗷呜叫起来。

  小白虎在张雄达与在宋离面前完全是两个极端,嗷嗷叫了半天也没见宋离有何反应,当即躺在地上打起滚来,短短的四肢努力地抱住自己的肚子,大概是想要告诉宋离,它肚子饿了。

  宋离看得好笑,去厨房洗干净了肉,又将猪肉切成条,慢悠悠的喂着小白虎。

  期间宋离收到了邵修的信息。

  宋离沉思一会儿,问道:[能联系到对方吗?我有个朋友捡到了一只天狗幼崽。]

  邵修:[明天我让叶庆联系一下。]

  宋离:[好。]

  邵修:[还有件事情想告诉你,你之前让我去问我们的族人,可如今麒麟一族只剩下我一只水麒麟。]

  宋离握着手机的手忽而一顿。

  他盯着这行字认认真真看了两遍,眼神里透露出了几分意外。

  而后又对邵修觉得抱歉,他在说那句话之前,原是以为麒麟一族的火麒麟还活着,可未曾想到竟然无意识戳了邵修的伤疤。宋离抿了抿薄唇,万千思绪在小白虎吃完了肉条讨要吃食而轻轻咬上他指尖时收了回来。

  他摸摸小白虎的脑袋,打字:[抱歉。]

  邵修:[没关系,你托我的事情我会找人解决的,不用担心,另外一直很感谢你为三界做的努力。]

  宋离的手指落在屏幕上又缓缓抬起,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邵修。说是感谢他,实际上宋离却觉得他才应该感谢邵修。

  他想,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去了解一下麒麟一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将手机放到一边,宋离将大半的猪肉条都喂给了小白虎,小白虎吃得心满意足,一直嗷呜嗷呜地叫,又抱着宋离的腿不肯撒爪子。宋离就顺手摸了下它圆鼓鼓的肚子,突觉是不是喂多了。

  喂养小崽子这种事情还是适合他哥来。

  宋离想着,将小白虎往沙发上的软窝一放,低声道:“睡觉。”

  第二天宋离是被闷醒的。

  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黢黑,他愣了两秒,抬手将趴在自己脸上睡觉的小白虎拎了下来,小白虎睡得整只虎晕过去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宋离将它的早饭放到碗里,收拾了一会儿就看到幼崽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到碗前,一脑袋扎了下去。

  宋离等它吃完,抚摸小白虎的脊背时,分了点神力给它。

  他有点担心这只小白虎活不下去。

  眼见着要去上班了,宋离半蹲在原地,跟小白虎讲了会儿话,才在对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开门离去。

  当天晚上宋离去夜色上班,高毅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他和怀彦怎么样了。

  高毅说:“你可别打算瞒着我,昨晚上我从后门回家的时候,看到你俩并排走呢,你别说,背影也挺般配的。”

  宋离闻言只冲着他略显无辜地眨了下眼睛:“我跟他说清楚了,我们俩不适合交朋友。”

  高毅啊了一声。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带着长长的尾音,不难听出其中的遗憾和可惜。高毅倒也不是收了怀彦的钱,非要在宋离面前说怀彦怎么怎么好,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宋离的朋友,他觉得怀彦还是蛮优秀的,宋离和他在一起也挺般配。

  可没想到,昨晚是他误会了。

  认认真真在宋离的脸上端详了好几眼,确认了宋离在谈及怀彦时流露出半分遗憾的神情,高毅终于彻底罢休了。

  一连几天的时间,整个夜色都很平静。

  期间刘标来了一趟夜色,他在夜色有单独的包间,高毅去送过一次酒,回到吧台以后就对宋离道:“看起来咱这老板也被前几天长台会那件事情吓得不轻啊,以前刘少来夜色我去帮忙送酒的时候,包间里总是一堆的人,纨绔少爷们纵情声色的那种画面你是没见过,啧啧啧。可今天他竟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真不可思议。”

  宋离正垂眸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刚才他没注意到吧台上有客人打翻的酒渍,衣袖不经意间擦过染上了浓郁的酒香。高浓度且昂贵的酒留香的时间似乎都要久一点,几乎要将宋离给熏出了醉意。

  他从高毅的手中接过纸巾,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现在的刘标要是还不安分,那未免是有点太蠢了。

  他扯了扯唇,转头将手中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的时候,忽然听到身旁人传来一声惊呼:“握草!怀氏的继承人,怀家大少爷失踪了?!”

  宋离的手微微一顿。

  他偏头过去看高毅,高毅非常自然地将手机递到宋离的面前。

  是个小道新闻,上面写着家具大王怀耀祖的儿子怀彦在两天前留下一封信失踪了,怀耀祖接受媒体采访时,整个人像是老了数十岁,被助理搀扶着离场时更是差点踉跄倒地,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大的打击。

  这副模样,多半是已经知道怀彦已经遇害了。

  所以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优秀的儿子的怀耀祖才会如此伤心。

  高毅对这其中的经过不清不楚,陡然看到这么一条消息,脑子都没转过来,当即便愣愣地盯着宋离,颇为不可思议地开口:“宋离,怀彦不会是因为被你拒绝了,所以一时半会想不开,留了封信跑出去治疗情伤了吧?”

  “也不是没可能,”他喃喃道,“毕竟你这么优秀,又长得那么好看,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咳——

  一旁传来一声被压抑的咳嗽。

  宋离和高毅同时扭头看去,只见藏在阴暗处的位置,穿着随意的男人长指握着酒杯。

  封愈抬眸看过来,目光直视着宋离的双眼,在对方略显惊讶的表情下挑了下眉,然后视线毫不遮掩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点头赞成:“确实。”

  *

  宋离没想过会在夜色碰到封愈, 更没想到高毅那毫无根据的猜测竟然还被对方听了个正着。

  甚至换来了对方意味不明的肯定。

  藏在灯光下的白玉脸庞隐隐有种热意弥漫,宋离不动声色地用手揉了揉,才用分外无语的目光看了眼高毅, 转头对封愈道:“没这个事情。”

  封愈没说话。

  倒是一旁的高毅在见到封愈之后显得很好奇。

  他刚才看过来的时候觉得封愈这张脸长得不仅帅, 而且帅得好像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觉得自己真是傻了——

  整个平磐镇能找出与宋离毫不逊色的长相的人, 除了地府专供丧葬品店的封老板,好像也别无他人了。

  宋离, 封愈, 这两个全平磐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竟然让高毅有种夜色蓬荜生辉的感觉。

  他对封愈充满好奇:“封老板你也来我们夜色喝酒啊,以前都没见过你啊, 今儿怎么也来凑热闹?”

  高毅听家里的长辈提起过封愈。

  封愈在平磐镇开店也有段日子了,自从地府专供丧葬品店打出名气以后,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周围店铺的商家偶尔还和尤拓谈天说地的。虽说封愈和尤拓外向的性格有些许不同,平时不太喜欢跟周围邻居来往,可邻居们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的。

  他们常常说这封老板是个怪脾气, 每天到时间开店, 到时间关店,多余时间就蹲在店里, 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娱乐活动。

  连高毅他爸都夸过封愈, 说这年轻人一点也不浮躁, 性子肯定好。

  ……真该让他爸来看看这会儿坐在酒吧里喝酒的人是谁。

  事实上封愈对酒吧的确没什么兴趣,他是来找屏竹的。和屏竹聊了几句, 他照例准备离开夜色的时候, 却意外看到了宋离。这位拥有各个江湖别称的战神同志白天在奶茶店打工, 晚上在夜色兼职,丝毫不嫌累。

  封愈注意到他的时候,宋离正在和一个喝酒喝多了的客人说话。客人要结账,宋离便将账单递到了他手上,又怕对方喝晕了头看不清账单,便温声细语地口述了对方喝了几瓶酒,花了多少钱。结果这客人非要指着自己桌上的空瓶喊:“不可能!我今天肯定喝掉了不止六瓶,你怎么才给我算五瓶的钱!”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还摇摇晃晃的,瞪大了眼睛:“不信我数给你看……我艹,竟然有十瓶!”

  宋离:“……”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你喝多了,眼前出现了重影,所以一瓶变成两瓶了?

  宋离深感无力,无奈之下只能用一只手扶着客人,一只手拎起了加了冰块的空杯子贴上了对方的脑门。伴随着一声嗷嗷叫的惊呼,那人终于清醒了一瞬,也终于意识到桌上只有五个酒瓶。

  而后,他一边付钱,一边暗自嘀咕:“什么嘛,我还以为我酒量有所提升,结果还是五瓶倒。”

  宋离微笑接上话:“小酌怡情。”

  封愈藏在暗处将两人的对话与互动看了个正着,他有些惊讶。

  毕竟在他的想法中,宋离好歹是这边的服务员,所以他会对客人说:“那下次再来试试能不能六瓶不倒。”

  搞半天竟然劝人家少喝酒。

  得亏这夜色的老板不是他,否则血亏。

  而后封愈也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其妙就偷偷现了身,找另外的服务员点了杯酒坐在吧台附近的角落里喝酒,又不经意听到了宋离和高毅的对话。

  那调侃也不能完全说是调侃。

  封愈对宋离这位见过好几面的‘陌生人’还是很欣赏的,毕竟他曾找遍整个地府和鬼界也没能找出哪个鬼长得有他好看,随后他来到人间,也没见到哪个人长得有他好看,可以说宋离是第一个,多半也是唯一一个。

  封愈脑补了一下高毅所说的,那个叫怀彦的男的给宋离告白结果被拒绝。

  他非常自然且理所当然地代入了有人给自己告白……唔,如果被他这种优秀的鬼拒绝的话,应该是会难过得去找个地方疗伤吧?

  毕竟像他这么优秀的鬼现在不多见了。

  错过那可能是遗憾一辈子的事情。

  封愈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到最后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连宋离那解释也未曾听到。

  直到高毅的出声才将他飞到远处的思绪给拽了回来,他回过神,将酒杯放到一边,随便找了个理由:“出来放松一下而已。”

  高毅听到这话点点头:“现在年轻人的压力可大了,封老板你们生意人的压力也很大吧?”

  封愈敛下眉眼,声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还行。”

  封愈没有显得很热络,恰好有客人来到吧台点了杯调制的酒,高毅便缩回脑袋赶紧服务旁人去了。宋离想了想,在高毅耳边说了句什么,几分钟后,青年端着一杯酒弯腰送到了封愈的面前,面对男人抬起头、在昏暗灯光下露出的漆黑双眸,宋离浅浅一笑:“请你喝。”

  宋离的笑容让封愈突然又想到了那天火锅店的相遇。

  “干嘛请我喝酒?”

  “谢礼。”宋离道,随后修长手指点了点微微发凉,有白色雾气袅袅升起的酒杯,声音含笑道:“他们说这杯酒很好喝,你可以尝尝看。”

  说完这话宋离就离开了。

  宋离朝他笑了笑。

  比起前几天面对骨妖时的刻意,此刻多了几分直白:“不好意思。”

  男孩只能遗憾地啊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宋离离开。

  与男孩子同行的几人见状连忙安抚他:“哎呀,你别气馁别伤心啊,像宋哥这样的大帅哥,每天拒绝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这么一想你被拒绝是不是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男孩差点哭出来:“你们这算是什么安慰啊。”

  那抱怨甚至带点哭腔的声音从后混入了清吧内浅浅的音乐声落入宋离耳中,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虽然对这男孩子无感,不过有的人类确实蛮可爱的。他心情甚好地回到吧台,刚将手上的托盘放下,就见高毅推过来一杯酒。

  “怎么了?”

  宋离看着酒杯,高脚杯,经过高毅的精心调制后,一眼看去玻璃杯内好似装了一个带有落日余晖的海边美景,大片的橘红与遥远的海洋交接,在橘红融入深蓝之后,这一抹蓝色又逐渐变浅,变成了冲上岸的淡白色海浪。

  “你刚刚要我做的落日余晖,我好像不小心把客人那杯给你了。”

  “……啊?”

  宋离缓缓抬起眼,漂亮如黑宝石一样的眼眸里装上了浅浅的疑惑,他开始回忆从高毅手里接过去的酒,明明和这个样子也差不多啊。

  仿佛是猜到了宋离的想法,高毅轻咳一声:“不好意思,这个酒有两个版本,你要的这杯加的是橙汁,客人的那杯加了更多的酒。”

  听完这番话,宋离抿了抿薄唇,然后一双眼转过去看向了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人。

  黑暗依旧将他笼罩,只有微弱的灯光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隐约照出他修长的轮廓。宋离看过去时,并不能将他的表情看得很清晰,他觉得此刻的封愈像是刻意藏起来的宝藏,只露出了点细微的边角,便让周围求宝的人蠢蠢欲动。

  宋离有点意外自己会将封愈比作是宝藏。

  他从吧台的一侧绕过去走到封愈的沙发身后,青年垂下眼眸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温和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太明显的试探:“你还好吗?”

  刚才他走过来的时候高毅又临时给他补了一句:“是不是千年老酒鬼,喝一杯这个就知道了。不是我说,我见过的人里,基本都是喝了一杯倒,你要不顺便看看封老板醉没醉。”

  封愈到底有没有喝醉,宋离觉得好像有答案了。

  在他的手指轻轻碰上男人身上的单薄黑T之后,原本垂在桌上捏着酒杯的手忽然松开,眨眼时间便越过胸前捏住了青年清瘦的手腕。带着凉意的指腹在贴上那细腻的肌肤时,本该用力捏断那不知死活靠近自己手腕的手却意料之外的改了动作,一寸一寸摸过精巧的腕骨,摸过动脉,最后倏然用力。

  猝不及防的宋离被拉了个正着。

  嘭的一下从沙发后生生越过沙发砸进了封愈的怀里。

  当意识到自己竟然坐在封愈的腿上,宋离狭长的双眼止不住的流露出了些许懵然。相比自己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更令宋离意外的可能是封愈竟然能这么轻易把他扯进怀里,尽管他怕伤害封愈所以没有什么反抗的行为。

  可——

  宋离蹙了蹙眉。

  思考的瞬间,属于封愈的、陌生的又冷淡的气息忽然靠近,原本半垂着脑袋的男人此刻已经悄悄凑了过来,像一只大狗狗似的将鼻尖抵在了青年修长的脖颈间,高挺的鼻梁压着那肌肤,蹭了蹭,沙哑低沉的嗓音也染上了酒香,让人听了都感到几分醉意:“……你好香。”

  不是那种烂大街的香水味,是一种封愈从来没闻到过的,却可以分分钟勾起他心底所有欲望的香味。

  能在香味钻入鼻翼,与血液融合的一瞬间,便上瘾。

  饶是宋离原本压根没把这场意料之外的事故当回事,可此刻听到男人的喃喃时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醉酒的男人没有宋离常见的丑陋姿态,也没有令人厌恶的气息,那种混着冷淡的淡淡酒香落在他的喉间,他被封愈蹭得如同天鹅挺起了脖颈。

  凉意完全无法覆盖或阻挡他血管里奔涌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宋离感觉到从四肢百骸流窜而出的热意染红了他的脸。

  神明漫长的多年生命里,还没和谁这么亲近过。

  唯一能趴在他怀里,蹭他脖子的,除了大哥养的那些幼崽,别无他物。

  宋离不自然地咽了咽喉咙,偏偏也是这个令喉结一动的动作引起了封愈莫大的兴趣。男人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从宋离的腰间落在了喉结上,指腹点上去那一刻,那种好闻的气息完全将宋离笼罩,他倏地瞪大眼睛——

  有柔软的触感从他喉间一触及分。

  “……我艹!你们在干什么!”

  送走了客人的高毅看了眼时间才注意到宋离好久没回来,他心想不会是封老板真的喝醉了吧?这样的话,他这个调酒师要负一大半的责任,是不是还得送一杯醒酒茶过去?

  已经做足准备做醒酒茶的高毅饶过吧台,刚要问上一句“封老板怎么样”,下一秒却在不怎么清楚的灯光下看到了两道似乎交缠在一起的影子。

  高毅心下狐疑,再往前一看,等到彻底进入卡座的视野,就被面前的这一幕画面吓得大喊出声。

  高毅一脸‘你是不是觉得你的玩笑很有意思’的表情。

  他指着封愈的大腿,绷着脸:“你好歹从封老板腿上下来了再狡辩。”

  宋离:“……”

  宋离心想也是。

  他抬手推开一直在他脖子里嗅嗅的脑袋,手掌用力,同样是猝不及防的一个动作轻易推开了封愈。只不过对方在这推搡的一下之后似乎反应过来了不对劲,一直握着宋离手腕的手指加上了力道,等宋离好不容易站起身打算离开,他的手却依旧在封愈的手中。

  看到这一幕,高毅抖了抖眉毛:“好像不用狡辩了。”

  宋离:“其实我觉得还是可以——”

  话没说完他又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好在这一次他的反应速度足够快,否则必定要像刚才一样砸进封愈的怀里,坐上他的大腿,一副奸情满满的模样。

  然而宋离死死站在原地不肯动作,那边使了力道也没能将人拽回来的男人好似有点着急了,他感受不到那股令他着迷沦陷的味道,情急之下更用力地一拽。

  高毅有些狐疑地看看宋离和封愈的手,不确定的问:“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了咔的一声?”

  宋离不动声色地用神力将手腕复原,道:“没有。”

  不过,强行脱身好像有点不太现实。

  …

  一直到十分钟后,宋离和封愈之间的动作也没有任何改变,喝醉酒的男人格外执拗,拽着宋离的手腕就是不肯撒手,无奈之下宋离只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随着宋离身上的气息重新靠近,原本正焦躁着的封愈好似突然之间被人抚平了情绪。

  宋离趁机哄他:“能不能先松手,我的手腕有点疼。”

  封愈睁着漆黑的眼睛看他,宋离和他对视,在坠入无边黑暗之前,男人的鼻尖再次压了过来,而紧攥不放的手指也终于松开。

  宋离终于等到这一刻,立马站起拔腿就走。

  下一秒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感受到力道的宋离回头看去,再一次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只不过比起之间,此刻这双眼里好像还装上了几分控诉。

  高毅站在一旁都看乐了:“不是吧,封老板喝醉了是这样的啊?宋离你应付的累不累?要不我替你啊。”

  刚才那十分钟里高毅听宋离前前后后解释了一遍,此刻倒也没觉得这拉拉扯扯的两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所以在看到宋离无奈到生无可恋的表情时,他才脱口而出‘替你’二字。

  宋离好奇的问:“怎么替我?”

  高毅:“这还不简单?”

  他学着宋离最开始的样子,走到了封愈的身旁抬手想要拍他的肩膀。宋离不是说了吗,最开始他就是拍了封愈的肩膀所以被封愈给拽到怀里的!他也拍拍,万一封愈也把他拽到怀里,这不就把宋离松开了吗?

  要是封愈再抱着他不放的话,他就去找张雄达那几个保安,反正一个代替一个,封老板总归有清醒的一刻。

  就在高毅笑盈盈地将手拍到封愈的肩膀上之前,原本还在控诉宋离的封愈蓦地扭头。那双漆黑的眼就这么盯上了高毅,高毅被他看得一激灵,心想封老板虽然很帅,但这面无表情的样子竟然有点恐怖。

  高毅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刚才封愈在宋离面前跟他邻居大爷养的狗子没多少区别。

  于是他的手再度靠近了封愈。

  这一次封愈终于开口了。

  男人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薄唇微动:“你敢碰一下老子试试。”

  高毅:“……”

  捏妈的,你咋还两幅面孔呢!

  高毅深吸一口气,放下手就走,走到宋离面前,他对宋离道:“你俩要是没奸情,我把我脑袋摘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宋离:“……”

  宋离满脸无奈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最终选择让高毅帮忙泡一杯柠檬蜂蜜水来。高毅气哄哄地走,等回来看到封愈还死缠着宋离不放,更气了,一股脑儿将蜂蜜水放到宋离的手中,没好气道:“给你。”

  “你这么生气?”宋离看的好笑。

  高毅:“可不是嘛,你看看他刚才那个态度,我都怀疑我那一爪子真的碰到他肩膀了,他可能会把我的手给拧断。”

  宋离觉得……应该不至于吧?

  封愈的脾气还是不错的,可能是因为喝多了,而高毅于他而言又是纯粹的陌生人,妖鬼对人类的气息比较敏感,也或许有几分排斥。

  高毅不想跟宋离多讲,因为每次一讲,都是在扎自己的心窝子。

  他朝着宋离挥挥手,示意对方赶紧处理封愈,至于其他的事情,他会吩咐给其他的员工。

  宋离和封愈重新隐入黑暗,回到沙发上,在封愈凑过去的那一刻,水杯冰凉的触感抵上了他的薄唇。柠檬蜂蜜水淡淡的清香味钻入鼻尖,明明是很好闻的味道,可却依旧不能抚平封愈心里的焦躁。

  不过随着宋离喂他喝水,蜂蜜水里隐隐约约夹杂了几分独属于宋离的香甜以后,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罢休了。

  消停下来的封愈看上去着实有些乖巧。

  宋离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额间,额上的温度比起封愈的手指似乎要高上一点。宋离想了想,问他:“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宋离:“……好一点了?”

  封愈又不吭声了。

  虽然交流起来好像还是很困难,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只紧紧拽住他衣服的手正在缓缓松开,到最后宋离感觉到衣角彻底从男人手中落下时,猛地松了一口气。

  迅速起身离开。

  一秒都没有多待。

  高毅趴在吧台上笑他:“宋离你这个反应跟路上碰到摔倒的老人似的,生怕人家讹上你。”

  宋离心想真遇上摔倒的老人他还有办法,可遇上一个叫封愈的醉鬼,那可真是要了命了。而偏偏,封愈还是他不小心灌醉的。

  宋离已经脱身,却依旧时时刻刻盯着封愈,他见对方敛下眼眸似乎有点想要睡觉的意思,立刻去更衣室将属于自己的小毛毯拿了出来盖在封愈的身上,作为造成封愈此种情况的罪魁祸首,宋离觉得自己必须好好照顾对方。

  好在这边的位置偏僻,一般没什么人过来。

  宋离和高毅一边聊天一边工作,偶尔还腾出几分心神去看封愈,上班的时间竟然也很快过去了。等到下班,宋离和高毅换下制服,高毅已经准备离开,走前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你要在这里等封老板清醒啊?”

  宋离道:“我已经叫了车了,我把他送回去。”

  高毅:“那行。要帮忙吗?”

  ‘要帮忙吗’四个字刚刚从嘴里蹦出来,高毅便主动摇摇头,“算了,我可不想被封老板折断手。那就辛苦你啦宋离,我先走了,明天见。”

  “好,明天见。”

  宋离送走了高毅,转而回到清吧,空荡荡的清吧只剩下角落里藏着的男人,宋离将他扶起来,垂着眼眸问:“封愈,你还醒着吗?”

  封愈其实在五分钟前就醒了一回。

  不过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眼皮又沉重得完全睁不开,脑子里更是一片浆糊。封愈自鬼界诞生到现在,即便是年幼时跟其他的鬼争夺食物,被合伙欺负得差点消散,也没有这种奇特的感受。

  他只隐隐感觉到有一只手握在他的手臂上,那种肌肤相贴的触感在某一刻完全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感受,他想要睁开眼睛去看手的主人,却再一次迷失在对方温和的嗓音下。

  ……好像有点耳熟。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知封愈想法的宋离将他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座,司机往后看了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可不能吐我车子上啊。”

  宋离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您放心,他虽然喝醉了,不过很乖的。”

  司机又叨叨了两句,大概意思就是宋离的保证不管用,如果封愈真的吐车上了,得让他们花钱洗车。宋离觉得这理所应当,立马就应下了。

  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先前的看法,觉得封愈很乖,不会吐。

  ……但凡这心里话被高毅听到,对方都要冷笑。

  喝醉了都敢威胁人,说一句‘你碰一下老子试试’的家伙,也叫乖?!

  而事实就是封愈没有辜负宋离,在回到丧葬品店的一路上都显得十分安静,只是偶尔身体会不自然地随着出租车的刹车撞上宋离的肩膀。即便是在睡梦中,男人嗅到宋离身上的气息也会情不自禁地贴上去,然后将脑袋枕在宋离的肩膀上不肯动了。

  宋离本来还想着推开他,可来回几次之后终究还是随他去。

  夜色距离丧葬品店一点都不远,没几分钟就把人送到了。此刻的丧葬品店大门紧闭,宋离扶着封愈,思考良久,他是知道丧葬品店还有另外一位员工的,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尤拓是什么情况。

  他尝试着敲了敲丧葬品店的大门。

  在等了几秒钟以后,宋离耳尖得听到了从里传来的细微声响。

  吧嗒。

  大门打开,尤拓揉着酸涩的眼睛推开门,含糊不清的声音里还夹杂着点朦胧睡意,他张嘴问:“谁呀。”

  下一秒在看到被宋离搀扶着的男人时,却忽然失了声。

  握草!

  这个被扶着的人是谁啊?不会是他们老大吧?

  尤拓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不信邪地上前两步,手指想要抬起男人的下巴看清对方的脸,然而熟悉的声音率先响起:“别碰老子。”

  尤拓一只手垂在半空。

  看看他们老大将大半个身体挨在宋离身上,再看看宋离紧紧握住他们老大胳膊的手,最后一看自己。

  妈的。

  他竟然是个小丑。

  好在尤拓已经习惯了封愈的变脸,反应没有高毅那么大,他朝着表情略有几分诡异的宋离讪讪笑了笑,赶紧将大门打开得更多:“不好意思啊宋先生,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我们老大这是……跑你们夜色去喝酒了?”

  宋离点点头。

  尤拓心底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昨天晚上看到他们老大偷偷摸摸跑去夜店已经让他觉得很震惊了,没想到去过一趟就彻底上了瘾,第二天又去了。而且还喝了个烂醉……

  尤拓皱了皱眉,看着宋离将封愈扶到床上,站在后面悄悄掏出了手机,打开某浏览器搜索:一个平时从来不会流连夜店并对此嗤之以鼻的人突然去了夜店是怎么回事?

  页面跳转,热评第一:受情伤啦?

  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四个字,尤拓整个一激灵。

  尤拓开始细细回忆这段时间,这么一想他们老大最近的变化好像是挺大的,之前莫名其妙做饭发照片给不知名对象,然后经常点奶茶,再然后跑夜店。唔……发照片这种事情最近是没见到他干了,难道是闹矛盾了?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尤拓的脑海汇集,让他愈发觉得受情伤的可能性颇大。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向封愈的目光里充满了心疼和同情。

  “尤先生,”宋离将封愈安顿好,温柔的气息渐渐从男人的身上剥离,他回头看向尤拓,有些抱歉的道,“说起来封先生醉酒这件事情还是我做的不好,虽然本意只是想请封先生喝一杯酒,不过当时因为一些意外情况,拿错了酒,导致封先生喝醉。”

  尤拓:“……啊?是被你灌醉的啊?”

  宋离听到‘灌’这个字,觉得不太合适,但也没多反驳,只是继续道,“今晚可能要麻烦尤先生了。”

  尤拓简直受不了这么有礼貌的人。

  他们当鬼的大多大大咧咧,甚至没什么规矩,尤其是他经常跟在封愈身边,见惯了封愈那狗脾气,如今碰到一个温文有礼的宋离,简直受宠若惊。赶紧冲着宋离摆摆手,他笑眯眯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说起来还是麻烦你了,我送你出去吧。”

  “好。”

  …

  封愈是在凌晨四点左右醒来的。

  睁开眼睛时,他的脑海中还是浑浑噩噩的一片,在床上缓了几秒,他才慢吞吞地回忆起自己去了夜色,然后好像是宋离给他送了一杯酒,再然后……?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被宋离的一杯酒给灌倒了?

  封愈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格外奇怪。

  早上八点,尤拓打着哈欠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拖鞋踩在老旧的阁楼地板上,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比较有良心,心里有还记挂着昨晚喝醉了的封愈,准备前往封愈的卧室看看人怎么样了。

  但等到推开门,才发现里头空空荡荡的。

  空无一人的床立马将他惊醒,他赶紧伸长脖子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才在趴着栏杆往下看时,发现了靠在沙发里,正单手支着下巴垂眸似思考的男人。

  尤拓仗着店里没人,双手撑在栏杆上翻身一跃而下,他走到封愈身旁的沙发坐下,调侃似的道:“老大,没想到你还醒的挺早,我还以为你还在睡觉呢,昨晚你被宋离带回来的时候,睡得跟、可安稳了。”

  跟猪一样这几个字最终还是被尤拓给咽了回去。

  封愈正在发呆,他已经思考了足足四个小时,但是仍然没有回忆起昨天晚上喝酒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听到尤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缓缓抬起眼,一字一字道:“你是说,我是被宋离带回来的?”

  “对啊,人家宋先生真不愧是被三界管理处那几个天天挂在嘴边夸奖的人,可温文有礼了。”尤拓对他道,“不过老大你是不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嗯,你知道什么,给我讲讲。”

  尤拓没想到以他们老大那性格竟然这么快就承认了自己醉酒不记事儿的毛病,他想了想,简略的说了说:“宋离说,他给你的那杯酒不小心拿错了,酒精浓度比较高,所以你喝醉了,人家说这个时候可不好意思了。其他好像也没什么了,就是老大你对人家宋离和对我真是两个态度,双标!”

  两个态度?

  还双标?

  男人的眉心一折,俊美的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我对他的态度很差?”

  尤拓:“哈?”

  尤拓陡然听到这么一句,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是有说封愈对他和对宋离两个态度吧?可现在封愈却觉得自己对宋离很差……等等,难不成他家老大是觉得平时对他态度很好吗!

  尤拓:“……”

  他面无表情:“不,你对他的态度太好了,你只是对我态度不好,你对我说,别碰老子。”

  封愈:“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尤拓的错觉,他觉得他们老大在冒出那个‘哦’字的时候,似乎好像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对宋离的态度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差,所以松了一口气吗?

  尤拓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习惯就好。

  封愈得知了昨晚的全部经过,心里骤然轻松,便又大开着门开始做生意,九点左右迎来第一位客人的时候,态度更是好得不可思议,还给人家打了个八五折!

  天晓得尤拓跟着封愈做生意这么久,只见过封愈给人打九五折,还是那人带上自己的老妈前来砍价,砍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勉强换来的。

  尤拓暗道真见了鬼了。

  封愈的心情好了一整天,而好心情抵达顶峰是在当天的下午四点二十。

  此时尤拓正在擦拭桌面,一边擦一边问封愈今晚准备点什么外卖,封愈寻思着好久没看到来自神明保佑你的菜单漂流瓶了,竟然还有点想念时,丧葬品店的门口出现了一道清瘦修长的人影。

  宋离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敲了敲大门,迎上封愈和尤拓望过来的两双眼睛,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将手中拎着的口袋提起:“下午好,我来道歉。”

  青年白皙的长指勾着两杯奶茶,依旧是粉嫩的颜色,属于草莓的红在杯壁勾出痕迹。

  封愈盯着那杯奶茶。

  接过之后抿了一口,入口的糯叽叽以及醇香,都在告诉封愈。

  这就是他想了很久的草莓麻薯大福。

  果然还是宋离做的好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