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二年,诸伏景光回到了家乡。

  他的老家是紧邻群马县的一座小城,从首府开车过来要过一段摇摇晃晃的山路,而在不算宽阔的人类居住地之外,大片的森林因少有人踏足,仍保持着原生态的葱郁。

  拉上兜帽的男人走在狭窄的街道间,一路行来,也在一路安静地打量。

  那件事之后,七岁的他受到严重的刺激,一段时间内失语又失忆,直到后来才慢慢想起过往,此刻看到的景色,逐渐与早些年恢复的记忆对上了号。

  四周的楼房仿若只是略微做旧,有点印象的屋子都还在老位置,抬起视线穿过吊着陈旧风铃的屋檐,还能看见远处森林随风微晃的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啊。”

  诸伏景光的心情颇为复杂。

  在童年的心结已了的如今,能够回到这里,他确实应该高兴。

  没有记错的话,家里的老宅……就在前面街头的拐角,他大可以慢慢走过去,踩过小时候蹦跳跑过的石板路,从中找回更多怅然若失而又温暖的记忆。

  家乡的氛围太安逸宁静,仿佛时间没有流走,他随时可能沉溺进这温柔的河水。

  但沉不下来,诸伏景光始终记着,他是为了找人才回来的。

  他还不知道那人现在待在哪里,走来的路上,一度怀疑自己理解错误,以为是提示的“回家”只是对方随口一说,或者干脆就是长官自己添上的无意之言。

  千穆真的会躲到他的家乡来吗?

  就地理位置而言有可能,这座小城不是名胜景点,又偏又远,的确很容易避开眼目。可同样因为地方太小,来往的人都是熟面孔,但凡街上突然多出一个陌生人,便十分显眼。

  诸伏景光才下车步行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引来了数道带着好奇探寻的视线。

  还好他准备够充分,除了兜帽和胡茬做掩饰,还学来了友人们的癖好,给自己扣了副墨镜,防止老家的人透过他的长相,联系到就在长野当县警的兄长身上。

  他急奔找来前没有考虑太多,提示就这一句,自然最先想到他家的老宅,千穆说不定会在里面留下新的线索。

  老宅自诸伏一家人四分五散后,就处于荒废的状态,门早就上了锁。

  诸伏高明大概隔上一两个月会来一趟,祭拜完父母,顺便把主屋打扫打扫。

  钥匙就只有一把,失联在外的诸伏景光当然不可能有。

  他要回家就得可怜兮兮偷偷摸摸地翻墙,还要避开周围人的目光——

  白天显然是避不开的,背着包戴着墨镜的生面孔只在上锁的老宅外转了半圈,街坊邻居探头探脑,纷纷投来了犀利的视线,满脸写着“我看这家伙怕是想做贼”。

  明明是回自己老家的诸伏警官嘴角抽了抽,无奈之下仿若无事发生般迅速远离,等到晚上再来翻墙入室。

  翻是翻进去了,但最大的发现是兄长大概一周前来过,把主屋的卫生做得很干净,庭院里的野草却又长出来了。

  他在寻找线索时,摸黑把院子里的杂草全拔掉,又将父母有点落灰的牌位重新擦了擦,在丢掉了大半家具后过于空旷的客厅走来走去……结果花了一晚也没找到线索。

  天还没亮,诸伏景光盘腿坐在榻榻米的中央,像是刚打满的气又漏掉了大半,黯淡的猫眼里还有些木然。

  一无所获的男人不自禁怀疑起了自己,他和千穆难道真就连一毫米的默契都没有?以前赶不上、帮不上忙还可以归咎于不知情,如今他基本……大部分知道了,还追不上趟叫什么事?

  ——不是,源千穆这家伙,真的有向他求助,引他找过来的想法吗?

  想到这里,诸伏景光冷不丁僵住。

  顿悟了,源千穆百分之九十九没有这个想法,剩下的百分之一是用来糊弄积极待机的他的幌子。

  好似有这一丁点的“尝试过”作为借口,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友人一身清爽,就可以当做中间无事发生。

  什么求助,纯属只能单方面收到消息的可怜人过度解读。

  那家伙……绝对打算拖到展览会当天,才慢悠悠地跟他这个“保镖”见面!

  “源·千·穆!”

  诸伏景光忍不住咬牙,也就是狡黠如源千穆此人,能频频把好脾气的他气死过去,恨不得把人按住打一顿……上次就想教育了,结果中途出了岔子没能如愿,这次找到了能不能补上?!

  大概只能想想,哈哈,因为根本找不到。

  “……”

  黯然袭上心头,还有早习以为常的“无力”。

  在友人的事情上,诸伏景光从来没有“有力”过,不久前稍加痊愈的心病似是又要死灰复燃,把他绕进走不出去的怪圈。

  黑发男人坐不住了,他带着瞬间染上焦虑的神色匆匆站起,心里不住地思索,千穆要躲避谁?如果不是这里,那他会在——

  “咔嚓!”

  诸伏景光微惊,纵使他反应够快,脚收得及时,走廊地面的一块木板还是被他从中踩断。

  木板受潮严重,早就从底下烂掉,但表面看着还好,诸伏高明一直没有发现,倒是二十二年才回来一次的诸伏景光不幸地摊上了。

  响声在清寂夜间格外清脆,隔壁院子可能都听得见——很好,隔壁传出听不清的说话声,随即隐现灯光。

  诸伏景光:“……”

  在自己老家也倒霉透顶的男人再次狼狈而逃。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回到临时住下的小旅馆后,诸伏景光冷静了许多。

  “不要急于求成……耐心,相信自己的判断。”他闭眼,默念昔日兄长对22岁的他的告诫。

  如今的他其实早不需要被告诫来点醒,只是因为涉及到曾经悔不当初的失败,心中无法安定,才会不断出现失态的缝隙……好,就到这里为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对自己产生怀疑。

  深呼吸后,男人睁开清澈平静的蓝眸,不定的波澜仿若被风抚平,他变回了沉稳自信的诸伏景光。

  重新整理思路,诸伏景光坚定地认为,他已经到达的地点不会有错,但更具体的位置,藏得比先前那极其容易忽略的“回家”更隐晦。

  ……他还需要一点提示。

  这日清晨开始。

  自称旅行者的外乡人四处闲逛,上午在宁静的街头散步,看到路边有老人需要帮助,便及时伸出援手,中午就在不再有探寻的目光注视下,悠然坐进小酒馆,和老板聊天。

  他是一个格外亲切的年轻人,不大一会儿,就得到了老板与其他食客的一致好评,不管是附近哪里有好看的风景,最近发生了什么不那么寻常的事情,只要能搭上话题,他们都能聊上几句。

  “前天那场雨下得可真大啊。”

  “看好铁泰他们,外面的路都变成稀泥了,出太阳之前别往森林里跑。”

  “你们知道隔壁市那家老剧院吗?十几年没换过剧目表,这会儿突然上新戏了,等忙完这阵子,我也想去看看啊。”

  “对了,我听亲戚说,他们那里最近出了怪事,好些人同时做了怪梦,梦到稀奇古怪的人踩在房顶上飞来飞去,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家的房顶真的破了几个洞,嘶……”

  “什么玩意儿?电视剧看多了吧,去去去,吃你的饭。”

  “唔嚯——绿川小哥,你这个墨镜啊,不适合你!我跟你说,你得换成这种……”

  诸伏景光借吃饭的机会打听下来,只收获了来自老板的半价优惠。

  近几天除了他,没有眼生的陌生人在这里出现过,除了临近首府那几个市闹出了些怪异的传闻,长野很是风平浪静。

  他停在街头略微蹙眉,正思索着接下来要去哪里寻找线索。

  “年轻人,会不会哄小孩子?”路过的老奶奶忽然朝他招手。

  “唔,应该,还好?”诸伏景光虽不知道有什么事,但既然是老年人叫住他,他便走了过去。

  “喏喏,那边。”老奶奶给他指了个方向。

  诸伏景光顺着视线看去,有四个最多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蹲在路边,其中一个正在哇哇大哭,其他三个虽然没哭,却是面露惧色,踌躇又有点激动的样子。

  “看到了,是发生了什么……”

  “看到了就去吧。”老奶奶用被吵得头痛的语气说,“你看起来就很会哄,去,去,就在那边,赶紧去把他们弄消停。”

  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的诸伏景光:“?”

  “哎哟,我的头哟——”

  老奶奶不跟他讲道理,好似只是随手抓一个路人解决噪音源,把麻烦一丢,就走开不管了。

  诸伏景光无奈,没好意思问老奶奶为什么不自己去哄,被拉了壮丁的他只好亲自上了。

  虽说鬼使神差买下的江崎老板同款墨镜很不符合他的气质,走近后给他刷了一波debuff,引来了熊孩子组合的警惕,但在他果断把墨镜一摘,变魔术般变出一把糖果,再温言好语说了几句之后,局势立刻扭转。

  哭个不停的小女孩破涕为笑,另外三个小孩子对他的好感度也迅速攀升,认定这个胡子拉碴的大叔绝对是好人。

  诸伏景光如阳光温暖的笑容略微凝滞:“大叔……嗯,好吧,其实可以叫叔叔的。”

  “不要——大叔!就要叫大叔,哈哈哈哈!”

  “唉,好好好,你们开心就好。”

  29岁大叔接受了现实,挨个摸摸他们的头,想着应该也耽误不了,保险起见,还是问一句小女孩方才为什么哭再离开。

  他以为就是几句话的功夫,却不想阴差阳错之下,小女孩还带着泣声的哭诉让他兀自顿住。

  “昨天去森林……我,弄丢了……妈妈做的蝴蝶结……”

  “是很珍贵的礼物啊,倒回原路找到了吗?”

  “没有……我们不敢去!大叔,森林里有妖怪哦,很吓人的妖怪!”

  “嗯?妖怪?别怕,这个世上没有……”

  “小木屋里面有奇奇怪怪的声音,我们听到了!肯定是奶奶说的狐狸妖怪,狐狸会把下雨天跑进木屋躲雨的小孩吃掉——”

  “……啊。”

  零碎的回忆自脑中涌出,捎带出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是,小路尽头,靠近山下的那座小木屋吗?”

  “嗯嗯!”

  “…………”

  原来,提示不在眼睛能看见的地方,不在耳朵能听到的地方,而是另辟蹊径——藏在他的记忆里。

  诸伏景光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七年前,他已经可以用轻松的口吻,向友人们讲述童年的时候。

  七岁的诸伏景光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长野边缘的小城,和小伙伴人手一根捕虫网,各自偷偷从家里溜出来,顶着大太阳也要在森林里飞奔。

  ——哎,听起来真爽,七岁的我只能在公园里捉知了,问题是还捉不到。

  ——哈哈哈,你们小时候都住城里,只有我那时在乡下嘛,对了对了,我记得我们当时捉到过一只特别大的独角仙,真的超——大!

  ——话说突然有点好奇,你们七岁的时候都在玩什么啊?

  ——啊哈?我的话,从小就在我爸的修理厂玩哦,小阵平也和我一起,没事就拆拆收音机什么的,很有意思!

  ——我……那时候好像没什么娱乐,和看不顺眼的小二生打架算吗?

  ——肯定不能算啦!!!

  金发青年遇到发小前几乎没有娱乐的悲剧被发现了,同窗好友们故意投来“好寂寞哦但是不哭不哭”的目光,试图抬手搓乱他可怜兮兮的金毛。

  于是金发青年气极,跟绝不放过机会挑衅他的卷毛对峙起来,卷毛的发小敷衍地拦了拦,就熟练地把那两人放养,烂摊子交给好心肠的班长,自己跟几乎没说话的红发青年坐到一起,继续兴致勃勃地听金毛的发小讲故事。

  诸伏景光就跟他们说,自己和阿操一个在长野一个在群马,夹在两家中间的森林就是最好的游乐场,他们跑得最远的一次,是走到人迹开辟得最远的小路的尽头,发现那儿有栋木屋。

  木屋可能是以前的猎人留下来的,门没有锁,当时两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只犹豫了一秒,就欢天喜地钻进去了,在什么都没有的小木屋里待了半天加一夜。

  ——啊啊?虽然是夏天,但敢在没灯没火没食物甚至没锁门的森林小屋里过夜……比小阵平更傻的笨蛋出现了,景,我很高兴今天能见到活蹦乱跳的你!

  ——嗯、那个,也不是傻……好吧确实很傻我承认!当时好像是我俩心血来潮打了个赌,想着如果我们在这里躲起来,家里人能不能找到我们……

  ——说说,让我开心开心,回去之后被揍了几顿?

  ——千穆你……好啦,两顿!父母一人一顿,把我从木屋背回家的兄长没有揍我,但让我写了足足一千字的检讨……让字都认不全的小学生写检讨,兄长也太为难我了!

  ——为难得好!景小时候脑袋瓜明显缺根筋,不长点记性以后还要乱来,要是你兄长没能及时找到你们,你们可能会瑟瑟发抖着被熊叼走哦!

  ——哈哈所以那之后木屋就被锁起来了……我们还痛心过呢,觉得这个位置特别好,很适合玩捉迷藏,还可以用来当做放宝物的秘密基地,可惜进不去了。

  ——欠揍的熊孩子啊,捉迷藏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吧!

  ——等等不要借机拍打我,这是七岁的我干的跟现在的我没关系……!

  记忆猛地收拢。

  回到现在的男人目光闪烁,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的话,那他简直无奈得想叹气:隐秘是隐秘,但源千穆啊源千穆,下次能出点正常人不回忆杀也能想到的谜题吗?你到底是想让人找你,还是不想让人找?

  “小姑娘,你弄丢的蝴蝶结长什么模样?叔叔去帮你找回来。”

  “呜哇,谢谢大叔!你人真好!”

  “哎叫叔叔的话我会更开心……算啦算啦。”

  记下小女孩遗失宝物的外形特征,诸伏景光背着包,大步往森林入口所在的方向走去。

  前天刚下过大雨,雨水将林间的泥路拍打得污浊湿滑,乱跑的小孩子都被拘回了家,少有人再往森林里去。

  “外乡人”的背影没有迟疑,仿若所有疑虑都被抹去。

  在他走远之后。

  路旁房屋中,方才叫住他的“老奶奶”站在窗边,缓缓将视线从窗外收回。

  她冷淡的眼神烙印在苍老的面容间,显得毫不相容般突兀。

  关上窗,佝偻的背脊变得笔直,扬手扯下易容的女人金发披散,目光重新落在已看不见外界的木窗上,似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泛开短暂的失焦。

  “……是他们的话,你会更愿意说出来吗?”

  女人呢喃自语,忽又一笑。

  她的唇边并没有笑意,只有了然:“不会,怎么都不会的……那,我送他们来陪着你,这样,总可以吧?”

  ……

  抢救完要死不活的卷毛笨蛋那晚,千穆特意在家里多留了一阵,和秤砣二人组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秤砣们知道他很忙,十分体贴地没有出口留他彻夜长谈,千穆领了他们的心意,一人发一本《松田警官写给已逝好友的通讯集》帮他们打发时间,就施然离去了。

  总部的资料还没整理完,他本来就是临时从长野过来的,这边完事儿了,自然还得回长野继续干活儿。

  路上Gin发来消息,BOSS要干的活儿他已经干完了,BOSS回来之后只需要审阅他整理好的部分,审阅完直接下达指示即可。

  “……Gin,真厉害啊。”

  见证人类效率极限的BOSS叹为观止,真诚夸奖并表示感谢之后,只跟Gin说了一句话:“我很感动,阵。可是十点了,为什么你还没睡?”

  “……”

  “好了,关灯从办公室出来,给你十分钟躺下。睡吧,晚安。”

  “……是。”

  这次他是真的打算自己努努力,可一不留神,Gin就帮他赶完了大半进度……那没办法啦。

  千穆对贝尔摩德说,既然这样就不着急,他想要花几天时间,再找个娱乐项目放松放松,嗯,也有点想念做饭很好吃的小伙伴了,干脆就去他家做客吧。

  “哦~想起来了,诸伏景光家就在长野,要准备什么拜访礼物呢?”

  “没关系,礼物我来准备就好啦。”

  他和小伙伴的重聚游戏,向来是他自己策划,自己享受。

  贝尔摩德不但不会插手,还会刻意拉开一些距离,这次也一样。

  把千穆送到长野后,贝尔摩德就回了总部,再不回去收场,被赶走的干部们会以为总部被端掉的。

  总部离诸伏景光的家乡很近,纵使放任性的BOSS一个人在外,她也不至于太担心——没发现真相的话,确实会这样安心。

  贝尔摩德的确没有发现异样。

  无论是映入眼中的模样,还是无人得见时的反应,男人表现得都太正常了。

  他正常地和那两个笨蛋警察说说笑笑,正常地吃完了饭,回长野时坐在车内,女人透过后视镜,隐晦观察着他微侧向窗外的脸:面色红润,唇角微微勾起,绯红眸中温和如旧。

  没有异常。

  她只是莫名觉得……他有。

  ……

  事实是,的确有。

  所有人又被他瞒了过去。

  与贝尔摩德分开后,在手机里保持了数小时沉默的阿古终于说话了:“阿源,任性死了。”

  “嗯?这次不是还好吗?”

  “还好!确实还好呢!上次为了救玲子,就算有论坛的意志力抵消代价,你也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次最多躺一个星期对吧!”

  “啊……唔,毕竟要给自己,报仇呢。”

  “你看我信不信你,都提醒你八百次啦,黑皮警官可是当过主角的男人,没那么容易被炸死!”

  “不一定呢……毕竟他不争气,已经沦为,连代号、都被抢掉的配角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说话了!莎朗小姐也好Gin大哥也好,我要叫他们过来把你带走!”

  “……不。”

  “为什么不行啊!你真要等猫眼警官找过来吗?可是可是你根本没怎么提示他,他找得过来才怪……阿源?阿源???”

  “…………也好。”

  “阿源?!阿——”

  木屋内不再传出慌乱的声音。

  按下了关机键,男人的手臂贴着床沿垂下,随即缓缓闭上眼。

  在无人知晓的静谧中,他想先睡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