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志保作为年幼的孩子时,不是容易被触动的类型。

  最早的监护人夫妇会依照职责按时叫她起床,温柔的保姆西川小姐也会细心地将早饭准备好,等待她下楼吃饭。

  但从没有人如同这样,整晚守在生病的她床边,为他准备一份——呃,早餐?

  可能是今早的阳光有点刺眼,温暖的光芒洒在面前红发青年的身上,将她心中浅淡的阴森与些微恐惧都一起融化了。

  新的监护人,跟想象的完全不同,与“那些人”更不一样。

  至少他对她露出的微笑,是这么写着的。

  虽然宫野志保还是不会轻易放下戒心。

  她醒来后没有立即开口,表现得就像一个生病了的迟钝孩子,小孩子回话慢些,不会引起怀疑。

  然后,她就闻到了浓郁的甜香。

  是被冰糖浸透的梨肉,透过气味就卷到了她的舌尖,肚子几乎就要立马咕噜叫起来。

  “……”

  新监护人耐心地端着碗,似乎并不介意她犹豫多久。

  “……”

  “……谢谢。”

  不管怎样,接受未来监护人的好意是基本都礼貌,而且她也没有拒绝的立场,所以——

  宫野志保缓慢伸手,从红发青年手中接过了温热的小碗。

  “可是……我要洗漱之后才能吃。”

  “那把碗在旁边放一放吧,起得来吗,需不需要我扶你?”

  “不——谢谢,我自己可以。”

  将生硬的语气勉强掰得委婉一些,宫野志保自己下床,本想低头寻找拖鞋,但双腿刚刚垂下,拖鞋就已经到了脚边。

  她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拖着已经轻快多了的身体,迅速躲进了卫生间。

  从青年手里接过碗时,她闻到了不是消毒水味,也不是梨子甜香的另一股味道。

  像是某种格外清凉的药物,涂抹在没有露出来的手上……即使应该已经散了很久,被厚厚的手套罩着,还是留下了有些刺鼻的气息。

  那个人,是在给她做早餐时,不小心被烫到了吗?烫得好像……还不轻。

  宫野志保心情莫名有点复杂。

  这次的监护人有必要这么“牺牲”吗,对一个只是工具的小孩子用心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只是,虽然心里这么冷漠地想着,宫野志保在卫生间踌躇了片刻,还是乖乖出去,坐在床头,把彻底变温的小碗重新端起来。

  混着梨肉的汤汁只吃了一小口,小女孩面上的冷淡表情禁不住一僵,眼睛都在这时睁圆。

  ——太……也太甜了!!!

  把梨肉蒸烂弄成汤这种做法,在岛国极其少见,还要往里额外加这么多的糖,宫野志保从来没吃过这么奇怪的早餐。

  更别说糖似乎还加多了,这一口下去,她被甜得小脸皱巴巴,当下就不想再吃。

  “不好吃吗?”

  托腮看着她的红发青年注意到,及时问道。

  宫野志保微顿,脑中的念头转过了好几道,最后想起了青年藏在手套下的烫伤,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挺好吃的。”

  是实话,这碗怪异的梨子汤,除了甜得过头这一点,其他都还算完美。

  红发青年轻笑出声,再度看透小女孩的心思,却用的是温柔的口吻:“如果第一口感觉太甜,就用勺子搅拌一下再吃。”

  “……”

  宫野志保在否认不甜和微微颤抖不说话中间徘徊了几秒,鬼使神差地哪个都没选。

  大抵是残留病毒的影响,她竟是赌气般想着“难道搅了就有用吗”,捏起勺子在碗中一阵搅拌。

  期间捣烂了多少梨肉姑且不提,当她重新舀起一勺汤汁送进口中,带着挑剔的心情抿了抿——表情又有了些微的变化。

  “怎么样?”红发青年似是特别关心她的反应,从那双红瞳中流露出的是期待,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我猜测是冰糖化掉后没有搅匀,你刚好舀到最甜的地方了,现在搅拌均匀之后,还会甜吗?”

  “嗯……现在刚好合适。”

  “是吗?那就好。”

  红发青年有点高兴,似乎还松了口气。

  宫野志保慢吞吞地吃着这份——特别到估计永生难忘的早餐。

  没有紧张与危机感的刺激,她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终于可以理智地评判眼前的新监护人。

  ——怪人。果然和“那些人”不太一样。

  ——第一印象是个外表温和,内里大概掌控欲极强的危险角色,结果……似乎又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梨子汤疯狂搅拌之后,反而变得更甜了好吗!

  这碗汤明显回过锅,第一次蒸时梨肉已是半烂,第二次加热就成了八分烂,梨肉里的果糖一点不剩的融进了汤里,根本是甜上加甜。

  宫野志保没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因为她想到了,这个男人在什么情况才会把做好的梨子汤放到凉,等到清晨的起床时间再重新加热。

  虽然很甜,但没到腻死人的程度,还可以吃。

  宫野志保将早餐一点一点全吃了,吃完才发现干涩的喉咙舒服了很多,胸口也暖呼呼的,一点也不闷了。

  红发青年一直注视着她。

  他的目光中,始终没有让小女孩焦灼难熬的冰冷审视,仿佛只是长辈看着生病的晚辈,仅仅为了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是否安全。

  宫野志保把碗放好,十分自觉地回看向他。

  感到失落,感到一丝不舍,感到如释重负……怎么都无所谓。

  她知道状似温馨的家庭剧就要结束了,接下来进入的才是正题。

  不出所料。

  红发青年略微起身,侧坐到了她的床边,他平静的赤眸离她不自禁颤动起来的蓝色瞳孔更近。

  他的身上,出现了不甘沉寂的、即将残暴撕碎牢笼的捕食者的气息。

  这个时候,宫野志保以为自己会是那个“猎物”,并为之恐惧。

  但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会倏然醒悟,从来没有什么“猎物”,她是被一个人护在身后的小猫崽,他离开后,她才慌张地抖落掉不慎沾上毛发的一丁点雨水,呆呆仰望阴雨过后终于出现的晴天。

  “宫野志保,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很遗憾,现在才有机会与你相见。”

  红发青年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轻得近乎于丧失了力道。

  那清凉宛如青草香的药味又被她嗅到了,但这一次,她依稀分辨出来,里面竟然还混有一股股极其浅淡、怪异的味道。

  “我是一名研究员,目前在你父母留下的研究所工作,工作内容……就是解析你父母留下的秘密,将那项能够创造奇迹的项目,重新复原,并且继续探索下去。”

  “你的才识……有目共睹,我不会将你当做普通小孩子来敷衍,也请你仔细聆听,做出自己的判断后,再告诉我答案。”

  “我接到的命令,是成为你现在直到成年期间的监护人,你生活中的一切需求,都由我提供给你,你心理上一切糟糕的变化,我都会为你抚平。我不知道你之前的监护人是怎么对你的,但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会负起这份责任。”

  “当然了,我不会否认,会对你做出这些承诺,是因为你的才能,我希望你能比预期更早的成长起来,在研究上提供帮助。让十岁的孩子承受大人的自私这点…真的十分抱歉,但暂时没有别的办法……你可以将这视作一场交易。”

  “对,看作交易就行了,交易就不会有负担。”

  红发青年低声道,随后便对茶发小女孩露出笑容。

  “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年将一起相处,这点是无法改变——但是志保,如果你愿意帮助我,我也愿意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宫野志保越听越心惊,更有说不出的错愕和茫然。

  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还说得这么详细,真诚?

  他难道,真的将她放在可以交流的同一水平线上了?

  他不会不知道,他和她都是被“命令”强行系在一起的,但他却好像是真心的想要认真地照顾她——同时他又说这是一场不需要产生负担的交易,要为她实现一个愿望。

  她根本没有不愿意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这么说?

  这又是天才没法破解的难题。

  宫野志保嘴唇微动,她此时的表情一定很可笑,在震惊之中刚想紧张地开口,红发青年将食指竖在唇前,对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不要拒绝,也不用说出来,我已经知道你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了,过一段时间,你再自行验收成果吧。如果我遗憾地猜错了,就再重新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

  宫野志保到底没忍得住:“如果,我最想实现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第二次,却还是故意跟你说错了呢?”

  红发青年微笑:“所以才让你不要告诉我愿望啊,只要我的确没猜错,但又不确定你的想法,你就多了一个愿望可以实现,不是更好吗。”

  “…………”

  怪人。

  宫野志保捏紧被角,心里无不复杂地想。

  都这么久了,她居然还不知道这个怪人的名字,“那里”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家伙。

  “对了,我把最重要的自我介绍忘记了,这就补上。”

  宫野志保不承认她此时居然又有点紧张,跟此前的紧张大不一样。

  红发青年笑着道:“你好啊,志保,我在组织的代号是Glendronach,至于名字,是阿方索——”

  “……”

  “……?”

  宫野志保缓慢地眨眼,不知道为什么红发青年才把名字说到一半,就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她莫名有些不安,往红发青年面上悄悄打量,竟恍惚地觉得,方才映入眼中还无比鲜活的青年的身影变了,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镜中的倒影。

  镜面突兀地咔嚓裂开,多出了两道贯穿他颈部与一只手腕的裂痕。

  “……没什么,临时想起了一件事。”

  带着不变的微笑的红发青年,至少在此刻,突然为自己披上了一层安稳如常的伪装。

  他不知为何改变了想法,摸着茶发小女孩的头,平静道:“阿方索·克托尔——”

  停顿了相当久的时间。

  “是、我的,假名。”

  再次停顿。

  “……源千穆。”

  “我的真名是,源千穆。”

  明明是很【重要】的名字,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告诉她了。

  宫野志保后来才得知,这个神秘的红发青年确实是研究员没错,但他因机缘巧合和警方产生了联系,便被组织安排成了打入警方内部的卧底。

  “阿方索·克托尔”这个身份是假的,他真正的名字是源千穆,即使在组织内也少有人知晓……但他在初见时就告知了她真名。

  宫野志保不知道的是,千穆本来没有这个打算。

  他按照自己的逻辑思路跟她产生了交集,决定先用最外层的假身份和她相处,等之后关系亲密,确定她可以信任,再告诉她真名也不迟——确确实实是千穆会做的选择。

  可在某一瞬间,他意识到剧本还在更新,将他的选择,如实地、提前记录了下来。

  千穆顿时明白了。

  在这场以一人之力对抗世界的抗争中,他要怎么做。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你感觉身体好些了吗?等会儿再吃一次药,如果感觉好受多了,下午我们就出门买东西?”

  宫野志保张了张口,眼神古怪:“我差不多,好……”

  “唔,算了,今天没必要出门,你还是在家再养几天,需要什么直接报给我,我让人送过来,顺便叫人过来准备午饭和晚饭,其实我的厨艺不怎么样,就不折磨你了。”

  宫野志保:“?”

  这么突然。

  即“怪人”之后,她对新监护人源千穆的印象就有了更新:

  想法捉摸不透,主意改得比翻书还快的怪人。

  ——其后的时间,宫野志保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评价完全没错。

  源千穆确实是个多变难猜的男人。

  真是奇怪,他给人的初印象分明没这么飘忽不定,那时还感觉他做事应当相当有计划,不会突然来一下不着边际的,想一出是一出。

  结果竟然正相反。

  只正常了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将雪梨汤端给她之后,这位监护人的行为举止就发生了改变。

  改变也是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加深的。

  他带着病好的她去商场,出门前定好的是离家最近的商场,人已经来到了商场门口,他忽然说这家商场的装修风格他不喜欢,方向倒转,竟然就这么去了另一家距离更远的商场。

  他把刚用了没多久的家具重新换过,将书房里书架摆放的位置也全部改过,说好早晨几点出门,到时间了他却迟迟没有出现,去上班的时间一开始还算稳定,到后来,一个月里顶多有几天固定,有时候压根不去。

  他昨天定好的安排,可能明天——有时还等不到明天,当天就心血来潮地换了个时间,理由更是千奇百怪,宫野志保完全没法分辨是否出自他的真心,或许他真的就是随心所欲而已。

  可是,会变的只有他自己做的决定。

  宫野志保在沉默外加警惕了一个月后,终于慢慢适应了环境,偶尔会尝试着对他提出一次需求,他尽数应下,没有一次爽约,她说得具体的要求,他也从不会擅自替她更改,严谨细致地落实到了每一个字。

  这位监护人的行为阴晴不定、反差太大,尤其不合逻辑,宫野志保越发无法理解。

  难道他不觉得变来变去很麻烦吗?临时改变主意,消磨的也是他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换成宫野志保自己,她宁肯效率地一次将事情解决。

  然而,更难以理解的是,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怎么看怎么得不偿失。

  但往往这个时候,监护人的心情似乎都会变得很不错。

  每次突如其来地改变主意时,他都会自然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看向手套与衣袖之间,空无一物的手腕。

  就像戴着腕表的人需要确认时间,他一次又一次看向自己的手腕,神色专注,眼神偶尔会闪过一瞬的空洞。

  他在不停地确认着什么。

  确认完了,如果是好的结果,他会笑,笑得很开心,然后人类难以轻易跟上的神奇思路又出现了。

  “志保,想吃甜食吗?我听说有一家甜品店的布丁很受小孩子欢迎,正好今天有空,我带你去吧。”

  “……源先生,没记错的话,你今天下午是要去研究所的。而且如果是你前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家店,地址在大阪不在东京。”

  “研究所?什么研究所?源先生又是谁,我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心理顾问吗,研究跟阿方索·克托尔有什么关系。在大阪啊,那也很好,顺便去大阪旅游好了,行李不用多收,到地方我们现买。”

  “…………”

  可能他觉得不麻烦,只有宫野志保觉得很麻烦,甚至几次忍不住想说,你只是一个刚拿到代号不久的研究员,这么散漫的态度再持续下去,真的会被“那些人”找麻烦的!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能不能上点心!

  然而监护人还在我行我素。

  宫野志保心很累。

  她对待这种无法预判的千变万化,适应再久也觉得无所适从,这位监护人的确是她的克星,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眨眼功夫做了很多,可怜的未成年天才根本挡不住他的突然袭击。

  如果可以的话,天才女孩还想多抵抗一段时间,毕竟她不需要出于利益互换的情感,更不需要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玩家人游戏——

  谁能想到,这个大半时候说话不能当真的男人,在某些时候却又一诺千金,比她所认为的还要更加守信。

  源千穆许诺会帮她实现的心愿,很快就得到了兑现。

  宫野志保在搬家后的一个半月突然得知,自己的姐姐宫野明美脱离了组织。

  姐姐不是天才,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一直作为最底层的外围成员,被组织严密地掌控着,起的是保证她忠诚的作用。

  宫野志保下意识与姐姐保持着距离,姐姐与她牵扯越多,知道得越多,处境就会越危险,她自己没法摆脱组织的控制,但她曾经默默地祈祷过,要是姐姐能丢下她逃走就好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她们逃不开黑暗中密布的蛛网。

  宫野志保做梦想不到,监护人说猜到了她真正的愿望,是真的,他还说要为她把愿望实现,也是真的。

  接到姐姐报平安的电话时,小女孩的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才怔怔地想:

  他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一个接受了命令,不得不照顾她的研究员而已……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他是悄悄办成的这件事吗?这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实现的愿望,如果被发现,如果被“那些人”察觉……

  疑惑不解,还带着说不出的担心与焦急。

  另一边,姐姐在电话里语气还算轻松地说,她的名字已经在外围成员名单里清除了,如今换上了新身份,在一所最好的大学里读书,短时间内是很难再见面了,但志保完全不用担心她,她过得很好,帮助她的克托尔先生说,以后会想办法让她们见面。

  姐姐还说,克托尔先生是很好的人,虽然很遗憾,只匆匆见了一面,可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想要帮助她们姐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替没有头绪的她选专业的时候,克托尔先生本来选的是经济学,等她去报道才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经济学的隔壁专业……

  “其实我学什么都无所谓啦,只是有些惊讶,克托尔先生原来是那种很喜欢给人惊喜的类型?”

  “……才不是。”

  “咦?”

  “……他就是一个总喜欢不打招呼突然袭击、根本不管别人跟不跟得上他的念头、比天气预报还要变化多端的怪人!”

  “噗……”

  “?”

  “看来,他对志保真的很好,志保也很喜欢他呢。就是,某个人啊,要不要稍微的、放宽一点点的介怀试试看?”

  “……”

  才没有介怀……行吧,大概,确实有一点点。

  虽说被冷不防打破心防只经过了一个半月,但,好像很简单的亲近,还是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算突破。

  宫野志保在慢慢观察,仔细小心的审视。

  当她躲在门扉之外,半自觉半无意地向红发青年逐渐靠近后,就有了新发现。

  红发青年抬起什么都没有的手腕,确认并不存在的“时间”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从一天几次延续到一天十几次,乃至于更多,这个行为已经形成了融入本能的习惯,他没事就会下意识地抬手,神色自若地看一看——但次数还是太多了!多到让宫野志保莫名心慌意乱的地步。

  她不明白源千穆到底想确认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到,他像是把这个举动,当做了某种提醒。

  而且,他的“确认”,似乎逐渐出现了不好的结果。

  以前确认完,他会开心地说要做这做那,现在他的情绪全然隐藏了起来。

  以小女孩的阅历,还解读不出他眸底深处的晦暗情绪。

  但在她早熟加上敏感的性格,在最关键的时刻,帮助她略微触碰到了监护人的内心情绪。

  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一个小角落。

  源千穆开始照顾她以后,最初是以普通研究员不可能有的悠闲姿态待在家里,划掉不按常理出牌的日常乱来,他坚持得最久的事,是压着她锻炼身体。

  宫野志保对锻炼略有微词,可想到生病后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只是腹诽了几句便乖乖听话。

  源千穆给她的锻炼计划十分合理,不会累到影响她一天的精神状态,连带着一日三餐也变成了营养膳食,虽然大多时候是外送,但偶尔源千穆也会下厨,说实话,他的厨艺如他所说的那样一般,不过随着时间精进,也提升了不少就是了。

  定时定量锻炼,出门乱逛,再加上冷不丁谁走就走的旅行计划——这是宫野志保一年来的日常,却不是她关注的重点。

  忍到冰山都不禁愤怒融化的那一天,小小的天才忍无可忍,终于找上了当事人。

  地点是当事人的书房。

  比她的书房空旷,装修也简单很多,没有后来先后塞进来柔软坐垫和蓝色抱枕。

  在她敲门进来之前,电脑是关闭的,红发青年坐在书桌前,微微偏着头,看向最近书架上那本快要歪掉出来的书,不知道在想什么。

  “源先生。”

  “志保,来了吗。”

  听到的回应嗓音浅淡,怎么会有种,他早知道她会来敲门,所以并不意外的感觉?

  宫野志保压住心头跳动不停的怪异,维持了一年的疏远距离,被她谨慎地一步步缩短。

  最终,她停在了红发青年的身前,仰头看向也正低头注视下来的男人。

  “……”

  “怎么了?”

  宫野志保定定地盯着红发青年的脸。

  仿佛下定了决心。

  “我收到交易的报酬了,确实是我最想实现的那个愿望。”

  “嗯……不是说好了,不用告诉我吗?”红发青年投来的眼神略带意外,但也有笑意浮现,“告诉我以后,你就少了一个许愿的机会了。”

  “我只有那一个愿望。”

  她斩钉截铁的回答,似让本在含笑聆听的青年蓦然失神。

  又出现了。

  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的感觉,仿佛这一刻,他又将真正的想法严严实实藏了起来的感觉。

  源千穆对她很好,可跟一开始说好的“交易”内容可不同,他只是单纯地履行着照顾她的责任,完全遗忘了从她这里等价交换,就像是又临时改变主意,想故意避开那个结果一般。

  不过没关系,宫野志保只是一个小女孩,所以她有名正言顺任性,不在意成年人想法的特权。

  “我收到了报酬,现在该你了不是吗,就算我是未成人,自己接受的交易,当然要好好践行。”

  小女孩用她充满冷静的蓝眼睛望着他,平常的淡然语气,却像在刻意强调:“我该上的课都上完了,该看的书也都看完了,最匮乏的是实践操作,如果你能尽快安排我到研究所实习,我会很感谢。”

  “……”

  红发青年没有立刻回答。

  宫野志保看着他下意识想要抬起手腕,但在半途,她快了一步,迅速把那只手腕抓在自己还很娇小的手心里。

  ——二十三四岁的成年男人,手腕却是这种触感吗?

  她冷不丁得到的触感,比皮手套的表面还要冰凉,若不是这次凑近了看,她都没注意到他掩盖在衣袖下的皮肤是如此苍白,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各种困惑一时堵塞住思绪,又不能尴尬地僵在这里,宫野志保只好定下神,用尽积攒一年才攒够的勇气,努力不露怯地道:“你是我的监护人,应该会说话算话,按照交易时定下的规则,让我提前参与研究——对吧,源先生?”

  “……”

  “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不履行交易呢。”

  “延误了时间,我很抱歉。”

  千穆将被她紧张握住的左手轻轻挣脱,却只是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你是一个好孩子。”

  “我、我只知道要讲信用。”小女孩在极力地掩饰自己,不让别扭但又有点小满足的表情显露出来。

  在宫野志保的视角,红发青年一昧关心却若即若离的态度,是因为她迟迟不愿托付信任,那么只要她稍微走近一点点,应该就没事了。

  事实却并非如此。

  千穆对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开始产生起了质疑。

  他不确定每日每时的每一个举措,是否都出于自己真正的意志,所以必须时时提醒自己暂停,时时查看剧本,凝视手腕正是提醒自己强制将意识脱离的暗示。

  将宫野志保成为自己助手的进程推延,便源于他这频繁不断、无休无止的自我审视。

  换成他人可能早就难以忍受,甚至因神经衰弱而崩溃,但千穆没有。

  他很快就适应了起来,习以为常后,不但没有感到疲倦,反而血脉深处,一股腾涌狂涛的冲动似在复苏——仿若某种愈演愈烈、永不熄灭涌动着的挑战欲。

  他不会被关在盒子里,谁也不会知晓他全部的想法。

  宫野志保的主动向前,倒是提醒了千穆一点。

  他现在这慢悠悠的“对抗”,只是掀不起浪潮的小打小闹,根本不算真正的对抗。

  就算只是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助手是需要的,研究也要继续进行。

  在被温柔的海水溺死之前,他会耐心地,安心地等待。

  ——可是。

  看似正常,也自以为正常……正是他一步步踏入偏执的开始。

  ……

  自那次说开之后,千穆和自己的小助手越加熟悉了起来,两人的相处模式也发生了神奇的转变。

  最直观的改变体现在称呼。

  宫野志保对千穆的称呼,从最开始的“源先生”变为“源哥”,度过了蜗牛百米赛跑般的艰难用时,可从“源哥”过度到“千穆哥”,几乎没遇到多少坎坷,相当自然顺滑地就变了。

  大抵是千穆带着她进了实验室,手把手教她熟悉用具取材,她又飞速沉溺研究无法自拔后的某一天。

  源哥从早上开始就不见人影。

  不,准确的说,宫野志保从昨天晚上起,就没见到他的人了。

  他领她在父母留下的研究所低调实习时,虽然基本不跟那里的同时交流,但至少生活习惯还是正常的。

  等到她进步神速,在半年内就达到了能给他当助手的水平——源哥就开始神奇地,放飞自我了。

  他们现在待的研究所,是据说源哥得到高层支持,悄悄在偏僻郊外建的秘密研究所,知道这个研究所所在的人不超过五个,他们在这儿可以关上门安心做实验,完全不怕被人打扰。

  宫野志保起初还松了口气,在银色子弹研究所实习的时候,她跟在源哥身后,虽说不需要与那些大人产生交集,但压力还是有些大,她也不喜欢那里的氛围,换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是好事。

  结果到了秘密研究所不到一周,让她惊愕得想打电话报警的恐怖事件发生了。

  源哥!

  那个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一年半,从来没有晚睡晚起过的男人,竟然破天荒地熬了夜!还熬到了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可能对许多人来说还不算晚,但放在源千穆身上,就是火星撞地球般的重大变故,简直不可能!

  更恐怖的是,他竟然陆陆续续开始不吃饭了!

  有时是早上起太晚,错过早餐时间就干脆不吃了,有时是做实验太过入迷,一不小心就忘了午餐或晚餐,从实验室出来后他也不觉得饿,根本没有补上一餐的打算。

  而且,他根本不是做实验入迷忘了时间!

  因为,他只是自己不吃,白天到了饭点,如果在自己的专用实验室的宫野志保忘了时间,他还会专门过来敲门,把她赶去吃饭,自己则倒回实验室继续。

  熟练掌握微波炉热饭技巧的宫野志保觉得不行。

  按理说她这个年纪外加这个性格,永远不可能热切直白地表达关心,但万万没想到,她刚别扭着接受了照顾自己的靠谱监护人,这个监护人就来了个三百六十五度大转变,逼得她不得不倒过来操心。

  源哥昨天进了实验室,到现在……已经快晚上了,还没有从里面出来。

  穿着小号白大褂的茶发女孩瞪着面前这道门,冷淡的表情早丢在了千里之外。

  “源哥,你该出来了!”

  她承受着十二岁的年龄不该有的怒火,捏起小拳头,哐哐往门上砸。

  “源哥!”

  “源哥!!”

  “……”

  “千穆哥,你快出来!!!”

  这时她还没意识到称呼自然而然变了。

  敲门没人应,实验室内毫无动静。

  原本宫野志保只是被不靠谱大人逼得生气,此刻反应过来不对,心里顿时一寒。

  有股很不好的预感。

  她拦不住千穆哥突然不分白天黑夜地做实验,也没法劝他像以前那样好好吃饭,如今被挡在实验室外,她没有钥匙,力气太小,也不能找工具把锁死的门砸开,冲进去把里面的人拉出来……

  宫野志保突然生出无以复加的悔意,她应该想方设法阻止他的,如果千穆在实验室晕倒,或者发生了别的意外——

  再也站不住,茶发小女孩飞奔回自己的实验室,焦急地把千穆哥买给自己的手机握紧。

  手机通讯录里一共只有三个联系人,第一个是千穆哥,第二个是姐姐——千穆哥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安心给姐姐打电话,不怕被发现,所以留下联系方式没关系。

  第三个联系人,宫野志保不敢备注姓名,显示的就只有一串冰冷的手机号码。

  这个人,在组织里的代号是Gin,是千穆哥的“上级”,也就是安排千穆哥来到研究所,进行秘密实验的组织高层。

  千穆哥把这个号码给她时说,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又没法及时帮她处理,就联系这个号码的主人,这个人也能为她解决。

  宫野志保只把号码保存了,从来没敢主动联系过。

  她对“那边”的恐惧还根深蒂固,千穆哥是千穆哥,“那些人”是“那些人”,绝对不能混淆。

  这个Gin,还是“那些人”中,最恐怖的存在。

  更不要说,是Gin把秘密任务交给千穆哥,给千穆哥巨大的压力,害得他不得不拼命压榨自己——光是想到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的号码,就保存在自己的手机里,宫野志保便浑身发寒,一时间又恐惧,又不禁心生一丝怒意。

  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给这个人打电话,怕千穆哥被Gin责罚,又怕Gin一怒之下,会干出更可怕的事……但是,没办法了。

  宫野志保咬牙,带着上刑场般的瑟缩,为家人牺牲自己的勇气,按下了拨出键……

  ……对方竟然一秒就接了!

  猝不及防的茶发女孩小脸瞬时僵硬。

  完全是条件反射,赶在对方开口之前,她就用颤抖的声线脱口而出:“拜托、求求您,帮帮千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