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异能>响尾蛇镇|Rattlesnake>第十章

吉米一大早就醒了。他伸了个懒腰,感受着与夏恩一夜风流后余下的甜美痛楚。既然他们已在对方身上得偿所愿,他就开始计划姑且算是个计划吧,他这辈子就没计划过什么打好包,搭个顺风车上路。他会把汤姆的信留在床上,或者交给贝琳达。搞不好她会火冒三丈,毕竟他才干了不到半天活儿就换了一晚住宿,但肯定还是会因为庆幸他这个不速之客的退场而息怒的。

可吉米往窗外一看,天正下着雨。不是那种沾衣欲湿的毛毛雨,也不是那种“西边日出东边雨”的骤雨,硕大的雨滴会浸湿裤脚,钻透衣领,将寒意渗入旅人的骨髓。他没有雨天的行装,他会变成在高速路边瑟瑟发抖的落汤鸡,没人会为他停车。他可不想这样。

于是,他没有打包,倒是把床给收拾了。然后他往走廊里瞄了一眼,趁着四下无人,赶紧在腰上围了条浴巾,抓起他的盥洗用具,冲进了淋浴间。

走进大堂的时候,他的头发还带着潮气。尽管时间还早,贝琳达已经坐在前台了,脸色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好看。但起码她还是招呼了他一声:“早上好,詹姆斯。”

“早安,女士。今天有什么需要先干的活儿吗?”

“203的安全锁松了;204的客人说他们觉得窗户漏风;101有张椅子的椅套被弄得特别脏。夏恩说酒吧有张桌子不太稳当,他给你标出来了。干完这些就去把214的浴室瓷砖补了。”

“好。”他一边应一边想:干完这些,最起码能抵上他这一天在这里的花销了。

贝琳达还信不过他,没给他钥匙,所以她隔一会儿就得帮他开锁,怪麻烦的。除了开客房,还要开地下室,他得下去取工具和材料。但他耐心地等着,没半句牢骚。

他用螺丝刀几分钟就修好了那个安全锁,又用胶泥解决了那扇漏风的窗户。那把椅子比较费事,像是被人泼了整瓶红酒。不过,他在地下室的架子上找到了去渍剂,又搓又刷,反复加去渍剂来回处理了几遍,那些污渍就乖乖变淡,基本看不出来了。他希望这样能让贝琳达阿姨满意她来检查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地下室没找到思高洁防渍剂,”他说。“但你可以考虑买一批,把所有的椅套都养护一下。”

她考虑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把这事儿记到你要干的活儿里。不过不着急,反正到货也得几天。”

“好。”到时候他已经不在镇上了,但“下周二泰瑞”应该干得来。

夏恩不在,酒吧看起来空荡荡的。虽然其他人也都不在,这份感触却只是因为夏恩。一切井井有条,一张张桌面都泛着光,椅子都被翻了个个儿,稳稳当当地摞在桌子上。

吉米没急着料理那张会晃的桌子,而是决定先稍微打探一番,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绕到吧台后面。这里也同样整洁,但几张纸条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些纸条被胶带粘在顾客看不见的隐蔽处,每张都列着几个不同的事项:煮咖啡,结账,开门迎客,还有打烊。纸条是用大号字写成的,字迹相当清晰工整。他分析觉得这不是夏恩写的,估计也不是贝琳达写的,很有可能是夏莉的手笔看上去有种板书的风格。夏恩这么一个骄傲的男人,却不得不靠着小抄才能完成这些琐事。想到这儿,吉米的心微微抽痛。

他把全部心思转回正事儿上,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张需要修理的桌子。夏恩在那儿放了一本破旧的平装书埃尔莫伦纳德的《矮子当道[1]》书上搁着一张作废的收据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给吉米。

妈的。

吉米暂且不去理会这份礼物,伸手试了试那张桌子。没错,一按桌面它就会有点儿歪。他蹲下去看是哪儿出了问题,最后觉得还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办法最好使。他找了个没用的软木塞,切下一片粘在一条桌腿底部。搞定。

他揣着一股奇怪的成就感,拿上那本书走出酒吧。

这时,他的肚子开始提醒他:一上午还什么都没吃。他应该找个小超市,买点儿便宜的东西,可他想起了昨天吃的法式吐司。天知道他得等多久才会再有这么好的东西吃。

“我准备去小梅餐馆吃点儿东西,”他对前台的贝琳达说。“行吗?我一回来就去弄瓷砖。”

“去吧。”

他先回房间取外套,顺便放下那本书。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压在斯蒂芬金的书下面,忍不住笑得像个傻子。书的旁边还摆着那瓶润滑剂,夏恩肯定是忘了带走。

除了贝琳达,大堂里又多了两位女士;他一走过去,她们就齐刷刷地盯了过来。贝琳达随便介绍了两句:那位六十来岁、口音很重的娇小黑人女士是葛莉赛尔,白白胖胖的二十来岁姑娘是坎蒂。“有什么小修小补就找詹姆斯。”贝琳达说。

吉米对客房部二人组笑了笑。“有什么要帮忙的可别客气。”估计她们时不时得搬动大家具,诸如此类的活儿,都最好有人搭把手。

她们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但并没有露骨的敌意。也许她们俩跟夏恩不是一家子。

如他所料,在他干活儿的这段时间里,雨势并没有减弱。他低着头缩着肩冲过了马路。饭馆里没有昨天那么热闹,那个脸上有环的金发姑娘没带他回那张挨着厕所的桌子,而是换了靠窗边的。“咖啡?”她问。

“麻烦来一杯,再要一大杯橙汁。”起码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愁会得败血症了。

她把菜单递给他,他纠结着是把昨天亲口验证过的美味佳肴再吃一遍,还是尝点儿别的。这时,他看见那姑娘给别的食客上了一大盘吃的,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华夫饼,”他对给他送来饮品的姑娘说,“能在上面加蓝莓酱吗?”

“行。配香肠还是熏肉?”

“熏肉。”

“鸡蛋怎么做?”

他准会突发血管硬化倒地不起。嗯,反正这死法也不算太差。“炒蛋。”

他啜着咖啡,望着窗上的雨痕。有那么一会儿,他大概是完全看得出神了,直到夏恩坐在对面他才注意到。“巧了,又遇见了。”夏恩说。

“我可抗不住小梅的魅力。”

“没谁能抗住。我估摸她做的饭里可能掺了点儿什么。”夏恩靠在椅背上,笑出八颗牙。他今天依旧穿着那件蓝色羊毛衬衫,底下配了件酱红色的半开襟圆领T恤。他的眼睛格外熠熠生辉,于是吉米不自觉地在椅子里蠕动了两下,感觉屁股又有点儿刺痛。

吉米清了清嗓子。“那本书,谢谢。”

“不客气。以前是我的书,不过我现在不嗯,我留着也是浪费,不如给你。”

“肯定很好看。”

服务员隔着几张桌子挥手招呼夏恩。“亲爱的,老样子?”

“对。”他又转过来对吉米说:“也不知道她还问个什么劲儿,我天天都是老样子。”

“你也可以冒个险,点别的换换口味。”

“不行。因为……规律很重要。不规律的话,有时候我会找不着北。”

有意思。大多数时候,规律的生活才会让吉米找不着北。那种感觉不是迷茫,是……无望,仿佛他放弃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贝琳达阿姨说你今天起得很早。”

“我一般都早起。”他习惯了。收容所总是天一亮就赶人;不少店主在开店门的时候,要是发现门口睡着流浪汉,就会怒不可遏大吼大叫。

“我以前也经常早起,在牧场的时候,但现在不了,酒吧关得晚。”夏恩稍稍歪了下头。“你睡够了吗?”

“我挺得住。”

“我总是睡不好。医生给我开了药,但吃了药早上就昏昏沉沉的。有时候下午不忙,山姆就过来替几个钟头,让我去打个盹儿。感觉好像他不是老头儿,我才是。”他笑着,但没多少幽默感,更多的是痛苦。

“有一回,我在密苏拉,坐长途车去爱达荷福尔斯,得在比尤特转车。这本来没啥,可我睡过去了,眼睛一闭一睁就是第二天早上五点,到盐湖城了。”

服务员给夏恩端来咖啡,又匆匆走开。夏恩冲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问吉米:“你在那儿都干嘛了?”

“这么说吧,那个时间在盐湖城没啥可干的。快入冬了,太阳还没出来,车站那一带就算大中午也热闹不到哪去。我就开始走。我从来没去过那儿,所以就漫无目的地走,我的钱也不够再回爱达荷。我走了……唉,我整整走了一天,累得腿都快断了,但除了随地坐一小会儿,我找不到地方安顿。后来天又黑了,也没啥转机,倒是更惨了,我只买了咖啡和一个三明治就把剩的那点儿钱花光了。祸不单行,不知道是感冒还是怎么的, 我难受得要死,就快撑不住了,鼻涕不停地流,全身疼。要是有张舒服暖和的床,再加碗鸡汤,让我把自己卖了都行。”

夏恩脸上并没有同情,只是好奇。他往咖啡杯里加了糖,用勺子搅着。“你害怕吗?那样漂着?”

“不怕。我习惯了,而且比犹他州可怕得多的地方我也待过。我只是累极了。那种骨头都被榨干的感觉,好像这辈子再也还不了原了。你懂那种感觉吗?”

“懂,”夏恩说。“太懂了。”复健,他妹妹说过。还有手术。所有的事都要从头学起。

“我快垮了,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了一座桥。桥下已经有几个家伙占了窝,但我在他们旁边躺下,也没人发牢骚。我在身上盖了报纸取暖,头顶上是滚滚的车流。我一合眼就睡熟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升得老高,其他家伙都散了我的包也跟着没影儿了。他们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卷走了,就给我留了身上的衣服。我没多少家当,但有条干净裤衩也好啊。”这倒是提醒了他,他得找个洗衣房。他没法在屋里好好洗衣服,洗手池太小,而且也没地方晾。

“后来你怎么样?”

“活下来了。我命大。蟑螂连核爆都能熬过,我就跟蟑螂差不多。不过那阵儿可真够难捱的。我说这事是想说明,睡得太熟可没那么好,睡得浅一点儿比较安全。”

夏恩嗤地一笑,摇了摇头。这时,服务员把吉米点的一大堆吃的端了过来,还有夏恩的一碗燕麦片、水果,和四片三角吐司。

“星期三。”夏恩捏起汤匙,有点儿郁闷地说。

“你不爱吃燕麦?”

“也不是,还行吧。只不过你的华夫饼看起来好吃得多。”

“来点儿。”

“甭了。”他叹了口气。“我的骨架可撑不住肥肉。你倒是可以再长几斤。”

吉米挑起一边眉毛。“你意思是我太瘦?”

“我意思是你看起来应该不止这副块头。你肯定没好好吃饭。”

“我这不正在找补嘛。”吉米咬了一大口华夫饼。不如法国吐司那么销魂,但也非常好吃。

“今晚再来跟我一起吃饭吧。”

“夏恩,我不想让你”

“添副餐具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他微微抿起嘴唇。“在牧场的时候,轮到我做饭,我就得做一大锅炖菜好喂饱所有人。那可是十几号人啊,有时候还不止。或者意大利面,我做的肉酱特别棒。”

吉米仔细地擦了擦嘴。“太破费了。”

夏恩耸了耸肩。“我不差钱。再说,你结了工资也可以回请。”

这话暗示着长期的往来这不现实。但吉米并不想现在就说破。夏恩正往嘴里舀燕麦片,美滋滋地笑着。还不是时候。而且昨晚是美好的一夜。吉米很少跟人“春风二度”,但若夏恩有意,他不会拒绝。“那就一起吃吧。”吉米低声说。

他们静静地吃了一小会儿, 直到夏恩坏笑一下,用叉子从吉米的盘子里偷走一小块华夫饼。他们一起大笑出声。

“你去过几个州?”夏恩问。他提问的语气颇为谨慎,仿佛是三思之后才说出口。

“除了夏威夷,都去过了。”

“出过国吗?”

吉米摇头。“连加拿大和墨西哥都没去过。我没有护照。不过我觉得美国就够我逛了。”

“加州就相当大了。”夏恩啃了会儿拇指指甲,然后放过指甲喝了一大口咖啡。“你在哪儿定居过吗?”

吉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最长大概是待了五个月。在佛罗里达,奥卡拉附近,我病了,最后恶化成了肺炎,只得在医院里待着。刚出院的时候我身体很差,有段时间什么也干不了。”

夏恩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可你身体一恢复马上就走了。”

“是啊。我去了……我想想……接着好像是去了伊利诺伊。当时在南方待腻了。我在坎卡基找了份看门的工作,在那儿把打磨抛光地板的技术练到了最高境界。贝琳达要是知道了可能会想揩点儿油。”

“那是,”夏恩玩着他的勺子,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可你为什么一直换地方?你到过那么多地方,总有一两个喜欢的呗。”

“有啊,喜欢的还不少呢。”

“那你怎么不留下?找个正式的工作,有个固定的住处,找……怎么说呢,交朋友,成个家之类的。”

吉米抑制住一个冷颤。“我不是那种爱家的人。再说,我可能天性好奇吧,想看看人生还会有什么际遇。”

“人生的际遇也不都是好的。你可能掉入困境,被人偷个精光。还可能会生病,会饿肚子,会……你肯定遇上过不少倒霉事儿。”

吉米不知道自己是该耸耸肩还是叹口气,他躲开了目光。“确实。可也有好事,有些特别特别好。比如那次在新罕布什尔,我”

“可那些好事最后总会被你抛下。你说你想看看人生会有什么际遇,可这值得吗?你已经得到了特别特别好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抛下?再说,几天几个礼拜根本不够你了解一个地方全部的美妙。我跟你说过吧,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地方,可这儿时不时还能给我带来惊喜,比如说,我就不知道下一个走进我的酒吧的人会是谁。”他对着吉米暖暖一笑。

吉米不喜欢这对话的走向。他推开自己的盘子,虽然熏肉还剩一半。“我就是这种人。”他喃喃地说。

“我跟你不一样。就算我不是个死残废,我肯定也不会离开这儿。”

“你不是残废。”

夏恩撇了撇嘴,用手指从吉米盘子里捏起一片熏肉。

服务员过来晃了晃,给他们续上咖啡,清走了盘子。饭馆里回荡着低声交谈的嗡嗡声,厨房里飘出现烤面包的香气。窗外的一切在雨中变得灰暗混沌,像一张印象派的画。吉米的脑海也是一片灰暗混沌。也许他确实没睡够。

终于,吉米打起精神。“我得回去贴瓷砖了。”

“晚饭还过来吃吧?”

“不见不散。”

吉米没料到补个瓷砖这么麻烦。他以为只是裂了几片,结果发现,有好些要么残了要么烂了,其余的也都松了,还有些填缝剂也掉了。他仔细地撬掉了差不多半个浴室的地板,然后去地下室找相配的瓷砖和填缝剂。地下室乱七八糟的,贝琳达应该找人好好收拾一下。

瓦锯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幸好他用不着切割瓷砖来补缺。他搜出了一些瓷砖卡子,还有一把抹刀,这就够了。他刚准备下手拌一些薄砂浆,葛莉赛尔过来了,站在浴室门口对他说:“科普兰太太要你现在过去。”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还有点烦躁。

吉米起身的时候,身上的骨头咯咯轻响。他呻吟了一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好。”

他跟着她走出房间,穿过走廊,下了楼;看见贝琳达正跟一个警察聊得起劲,他差点儿一脚踩空。他发现还是那个警察,就是头天把他从车里吵醒的那个。她的视线移过来落在他身上,等着他上前。贝琳达对他的态度好像没什么变化,多少算是个好征兆。

这警察比他以为的要年轻,一头黑发紧紧扎成马尾辫。她又用那种警察惯有的谨慎、审度的眼神看着他,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但她的眼神里并没有鄙夷,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请给我看看你的证件?”她问。

“我的钱包在屋里。”他比划了一下房间的方向。“要我取过来吗?”

“麻烦你了。”

他乖乖照办,小跑着就去了怠慢警察惹恼他们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到一分钟,他就带着钱包回来了,然后打开钱包递过去。

她瞅了瞅他的驾照。“詹姆斯亚兰多赛特。”

“对,大家叫我吉米。”

“你是南卡罗来纳州居民?”

“现在不是了,警官。”

“你打算成为加州居民?”

无巧不成书,夏恩正好穿过酒吧的弹簧门进了大堂,听见了这问题。他站在他阿姨身边,期待地扬起了眉毛。

“我,嗯,没这个打算。”吉米说。他没看夏恩作何反应。

就算那位警察有注意到夏恩和吉米之间的暗潮汹涌,她也没说什么闲话。“你要是定居下来,就得在十天内换成加州驾照。法律规定的。”

“我会记住的,警官。”

她又盯着他的证件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钱包合上还给他。“我来是为了你的车。我昨天跟你说过,停车场只限白天使用。你要是在这儿长住,就把车停到旅社后面的停车场去。”她瞥了贝琳达一眼,看她是否反对;贝琳达不太乐意地点了点头,她又转向吉米。“我是好心过来跟你说一声,再过一小会儿我就要过去给你贴罚单了。”

“多谢提醒,不过你不如现在就把那玩意儿拖走,它彻底坏啦。”

她看起来挺同情他。“去汉克汽修厂修修吧。”

“我出不起修车费。再说你也见过那车,就算我付得起,修那堆破铜烂铁还不是拿钱打水漂儿?”

“说的也是。如果我们把它拖走,你得交钱,起码得一百块呢。”

“好吧,”他揉了把脸。“嗯,等我有钱就去交。”

没想到,贝琳达开腔了:“是什么车?”

“福特福睿斯的残骸。”

她点了点头。“我通知汉克一声。他可能会把它当废品收了,这样至少能给你省下拖车费。”她又对那警察说:“能再等几个钟头吗,珍?反正今天城里的停车场也不会爆满。”

“行吧。不过天黑之前一定得弄走,不然警长就该找我茬了。”

贝琳达大笑,看上去突然年轻了好几岁。“那老家伙?跟他说,要是他除了跟一辆嗝屁的福特较劲就没别的事儿好做了,让过来找我,我跟他说道说道。”

显然这话触动了珍的笑点,她咯咯直笑。“好嘞,我肯定给你原话转告。”

女警又开了几个吉米听不懂的熟人玩笑,说了几句告别的客套话,这才走了。贝琳达立刻捞起电话打给了汉克。吉米、夏恩和葛莉赛尔在一旁听着她说话。坎蒂也在,她是在刚才那场小风波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出现的。毕竟,响尾蛇旅社里没多少消遣。

挂电话的时候,贝琳达看起来很满意。“他现在就去处理。你可以把车钥匙留给我,他会绕道过来取。”

“钥匙就留在打火孔上,女士。反正也没人偷那玩意儿。”

“好,回去干活儿吧。哦,汉克还会给你一百块钱。”

他看着她眨了眨眼。“一百块钱?”

“那些零件和残片少说能卖三百,拖车也不费什么成本。”她轻哼了一声。“搞不好他就是顺路过来一趟,他喜欢在小梅餐馆吃午饭。”

“我,呃……真棒。谢谢。”他摸不透她为什么会帮他。

她庄重地点了点头。“瓷砖的活儿最好今晚干完。”但她的表情比语气要柔和一些。

吉米先回房间放下钱包,然后重返214。他刚拌好薄砂浆,夏恩就来了。吉米在地板上抹着砂浆,夏恩靠在门框上看着。两人都没出声。

最后还是吉米忍不住叹了口气。“需要什么吗?”

“就观赏一下风景。”

吉米扭过头,发现夏恩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屁股。“你这是动了什么念头了?”

“念头早就有一堆了,我正在补细节呢。”

吉米边乐边转身继续干活,但被人这样近距离观察让他有点儿手忙脚乱。“贝琳达为什么会那样帮我?”

“她人很好。我知道她对你不太和气,不过那只是因为……”他叹了口气。“他们一直都特爱管闲事,老是对别人的事儿指手画脚,不管别人听不听非要指指点点。有一回我被他们气得够呛,当时我就骑着我的马跑了老远……”

“现在你想喘口气的时候都干点儿啥?”

长时间的沉默。“不知道。有时候我拍照片。我知道我不是,呃……那个拍了好多约塞米蒂照片的家伙叫什么来着?”

吉米想了一会儿。“安塞尔.亚当斯[2]?”

“嗯,就他,我这破脑子。知道吗?他的鼻子也是歪的,跟我一样。我见过他的照片。”

“我不知道。”吉米觉得夏恩的鼻子和那些伤疤使他的脸更有个性,像在讲述一个故事。但吉米并没有把这话告诉夏恩,只是继续抹着砂浆。

“嗯,我知道我到不了他的境界,但我还是挺喜欢拍照片的。在镜头后面的感觉,就好像从周遭环境中抽出身来,变成了旁观者。让我觉得……妈的,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就是能公正地评价什么东西。”

“客观?”

夏恩用手掌拍了一下墙。“对。不好意思,有时候我脑子特别慢。”

吉米抬起头,微微笑着。“我又不赶时间。”

“总之,相机让我变客观了。那感觉挺好。我能用新的眼光来看东西。”

“而且,在这种时候,你从被评判的位置换到了评判者的位置。”吉米不是什么心理学家,但他明白这种感觉。“摄影就是你从生活中暂时脱身的方法。”

“我觉得是吧。那就是你的感觉吗,吉米?我是指,永远当个旁观者。”

“不知道。”他笑了几声。“不过,这么跟你说吧,别人大都看不起我。比如你阿姨贝琳达,还有你妹妹夏莉。”

“她们不是看不起你。就算是钱宁塔图姆看上我,我家里人也会像群斗牛犬一样一拥而上。”

听到这儿,吉米停下手里的抹刀,又扭过头去。“钱宁塔图姆?”

夏恩叉起胳膊,脸上微微泛红。“你敢说你觉得他不帅?”

“啊,我不好那款。”

“那你好那款?”

“老派的。兰道夫斯科特、特布亨特,嗯……保罗纽曼。”

“真的?”

吉米放下抹刀,撑着膝盖站起来,略伸展了一下后背。他要是有副护膝就好了。他抓了一把瓷砖卡子,开始往地上排。“我小时候,有家影院专门放特别老的老电影,门票只要一块钱。我估计他们全靠卖点小吃赚钱。我经常在那儿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看电影。”英俊的男人,传奇的人生,靠魅力、才智,或是霸道的右拳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夏恩静静地看着吉米往地上摆瓷砖。接着,他拖着腿走了两步,靴子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还记得你的车坏掉的那地儿?附近有个小公园,夏天周六晚上,他们会在那儿拉一块幕布放电影。一般开头会先放一些孩子看的东西,然后再放一部经典老片儿。大多是西部片,这儿毕竟是响尾蛇镇嘛。有些学生社团会在那儿卖爆米花和糖果来筹钱,每个人都在草地上铺块毯子。我不怎么去,因为我要上班;不过,要是我好好求一求,贝琳达和山姆会帮我照管几个小时酒吧。”

操,夏恩描绘的这幅景象太甜蜜了。一个画面闪过吉米的脑海:躺在芳香的草地上,握着夏恩粗糙的手,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约翰韦恩。孩子们在公园里窜来窜去,大人们聊着各种八卦,少男少女们躲在树荫中,或是亲热,或是传递分享一瓶啤酒、一支大麻烟。蟋蟀低鸣,星星在头顶眨眼,仿佛友善的邻居。

但还要再过几个月才到夏天。到时候,吉米早就离开这儿了。

“贝琳达让我今天内干完这活儿。”吉米说,他本不想用这种打发人的语气。

“哦,好吧。晚饭的时候见。”

夏恩走了,但他的靴子踩出的脚步声仍回荡在吉米耳中。

-TBC-

[1] 《Get Shorty》,Elmore Leonard创作于1990年的黑道题材小说。

[2] Ansel Adams(1902-1984年),美国风光摄影大师,其最著名的代表作就是加州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组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