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麻烦你把刚才那段倒回去吗?”多米尼克对店主说。

“没问题。”她按下键,把这段视频快速倒回,这是她那间小店里唯一一台监控设备拍下的。多米尼克看着屏幕上的男人,眯起双眼。

昨天一整天里,他都在卡洛斯和佳思敏家断断续续打着盹儿。早上醒来后,感觉舒服多了,趁着身体好转,他开始给拉斯维加斯谷地的各家花店、礼品店还有精品店挨个打电话,查找是哪家卖出他收到的那个礼品篮的。

经过数小时的查问,结果出来了:一家位于进取村叫“苏珊小铺”的小商店。他对冠名店主苏珊瞎编了一通追踪危险逃保人的故事,引得对方心潮澎湃,欣然同意把昨天上午的监控录像带放给他看。

摄像头安在商店一角,方向正对收银台。角度和视频质量都不错,足够多米尼克认定柜台上摆着的礼品篮就是他收到的那个,可惜买篮子的男人始终背对着镜头。尽管对方肯定是有意为之,但他的动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自然或者可疑的地方。而且看那背影,他的气质跟拉斯维加斯成千上万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谁给他结的账?”多米尼克问。

“是莱丝莉,我的雇员之一。你想跟她谈谈吗?”

“要是您不嫌麻烦的话。”

可惜的是,莱丝莉没能提供多少信息。那人是现金付账的;他态度友好,但又没有好到让人记得住的程度。事实上,如果不是看录像,她压根都想不起这号人,就算看了以后,她也说不出他长什么样。那人买了就走,没给人留下丝毫深刻的印象。

多米尼克谢过两位女士的拨冗合作,离开小店后,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利维打电话。他发现的情况是不算什么,但就一起凶杀案调查而言,任何细节都不容忽视,无论看上去多么不起眼。

利维接了电话,简单说了声“嗨”,这说明他要么把多米尼克的号存为联系人了,要么就是认出了昨天打来过的这个号码。多米尼克发现这两种设想都让他怪舒坦的。

“嘿。听着,别大惊小怪,我有些情报给你。”

他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告知利维,转达了莱丝莉对买礼品篮子那个男人的描述。

“白人男性,”利维复述道,“三十五岁上下,中等身高和身材,棕色头发?好嘞,我立马去发全境通告!”

“我知道这没多大用,”多米尼克说,“而且谁也说不准那人是‘黑桃七’本尊还是随便找来跑腿的。但知道一点是一点,对吧?”

“是,是知道了一点。这样的小细节我们手头多了去了,全部加起来也就顶个屁用。”

利维的语气听起来比平时更紧张了他已经整天跟个发条上太紧的玩具一样了,竟然还能表现得比平时更紧张,真是挺不容易的。

“你没事吧?”多米尼克问。

“我……”利维重重呼出一口气,通过电话呲啦着传出来,“我大概是憋久了,没处发泄吧。”

电话背景里有个模糊的女人声音说:“我有解决方案!”

“棒棒哦,玛汀,我谢谢你了。”

“出了什么事?”多米尼克说,也没指望利维告诉他就是了。

但是他说了,给多米尼克讲述了盗窃案最新的审问结果和进展或者应该是,毫无进展。多米尼克一边听一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享受着户外的新鲜空气。

“总之,那个信箱的注册人身份查出来了,是个已经死了十年的男人,”利维一边说一边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惊不惊讶?那家信箱站内部没有监控摄像头,没有一个员工想得起是谁租的那个信箱,也没见到有谁来打开过。”

“手机呢?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好几部,都是一次性的,而且每个号只用一次。几个死信箱没有任何特别的规律可寻至少,我们目前看不出来。”

难怪利维憋得难受。“到头来总会有所发现的,”多米尼克说,“每一个逃保人都会在某个节骨眼儿上出现失误,我猜杀人犯也没多大差别。他们总会露出狐狸尾巴,到时候你就能抓住它。”

“也许吧。”利维的语气并没有比刚开始的时候乐观多少。“你还会给我打电话说这类情况吗?”

多米尼克给一位推婴儿车的女士让路。“才不。我不玩了。我承认我有时候是有点莽撞,而且这个凶手还刺激到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敏感点,但我还没有傻到以为自己有九条命。对了,今晚上我在‘魔鬼鱼’当酒保。”

“你这么快就要去工作了?”

“对。我没事,真的。还有一丁点儿头疼,也就这样了。”

“好吧。你自己多保重,回见。”

“你也是。拜!”多米尼克挂了电话,朝自己的皮卡走去,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已经轻多了。这案子跟他的孽缘不会就此终止,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再也不会把这当做是自己的分内事了。

利维说得对他就是个普通市民。他这个普通市民有正职要忙活呢。

* * *

由于头痛还没完全消退,多米尼克跟另一名酒保交换了位置,这样他就能在俱乐部后院那个比较清闲的吧台做事。小费可能没那么多,但音乐的音量也没那么大,低音炮也没那么震人。

在户外做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谈话要方便一些。多米尼克可没闲着,跟吧台边的男人们撩得热火朝天;几个钟头下来,他已经勾搭上好几个共度良宵的备选人了。

就在他从啤酒冷藏柜那边过来时,转身的一刹那,单手拿着的两瓶喜力差点脱手坠地。

利维艾布拉姆斯坐在他的吧台边。

利维艾布拉姆斯。在一家同志夜店。的吧台边。

“啥?”除了这个字,多米尼克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利维穿着正装衬衫和西裤,没穿外套也没打领带。他的下巴上有一层下午刚冒头的胡茬,多米尼克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胡子的样子,而且他整个人都显得不修边幅但配上那对犀利的灰眼珠和凹陷的脸颊,反而显得他更有魅力了。院子里有一半的男人都在打望他。

“我想来个一醉方休,”利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能助我一把吗?”

多米尼克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客人要的啤酒,人家就在吧台边离利维不远处不耐烦地等着呢。他二话不说把啤酒送过去那群人留卡开了账的然后回来对利维说:“如果你在这儿喝醉了,会有一大帮男人把你缠得团团转。你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不,”利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今晚我就要喝个烂醉。至少在这里喝安全点,有人罩着我,不会出岔子。”

多米尼克盯着他。“你就那么信任我?”

“你头怎么样了?”利维意味深长地说。

换在一周前,多米尼克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利维会给他贴上“值得信任”的标签。此刻他有一种感觉,好似他姐安吉拉的猫一只没心没肺、挠死人不偿命的坏种丢下一屋子的人不理,专门跑来找他求爱抚一样。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把这个比喻当面说给利维。

“那你要喝什么?”他问。

“古典鸡尾酒。”

多米尼克咬着脸颊肉,动手摆弄着酒柜里酒瓶,免得自己笑出声。“得了,你不能这样考验人,”他最后开口道,“这不公平。”

利维翻了个白眼,但嘴角却牵起淡淡的微笑。

“我来给你介绍点新口味吧。我给你调杯酒,打赌是你以前从来没喝过的。”

利维警惕地看他一眼。“比如什么?”

“你可以把性命托付给我,却不肯信任我给你调杯酒?”

利维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然后坐回吧凳上。

多米尼克走到一边,这样利维就看不到他的动作。他用波本威士忌、甜苦艾酒、金巴利开胃酒配上冰块混在一起,倒进古典鸡尾酒用的杯子里,然后熟练地把一瓣橙子皮剥下来做成螺旋形放进调好的酒里。完成后,他把杯子摆在利维面前。

他以为利维还会追问这酒的名字,但利维直接举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多米尼克看着利维舔掉下唇的一滴残酒,被迷得七荤八素。

利维静静地沉思了好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微笑。“太赞了,”他说着,又慢慢喝下一大口,“这叫什么?”

“‘花花公子’。跟‘内格罗尼’一样,只不过把金酒换成了波本。”

这是一种口味丰富、苦中带甜的鸡尾酒,更适合秋天而不是春天饮用,不过它在那些钟情波本的人中间总是很受欢迎。反正利维似乎是喜欢上了,而且多米尼克看得出他不是那种会照顾别人心情而假意迎合的人。

新来一拨客人来到吧台边,多米尼克被招呼过去。等他回到利维这边时,杯子已经空了,一滴不剩。利维敲了敲杯口,示意再要一杯。

“你还真要在今晚来个一醉方休啊,”多米尼克一边给他调酒一边说,“这案子现在有这么棘手?”

这是什么蠢问题;他明明比谁都清楚这条破案之路有多坎坷。然而利维只是耸耸肩,接下酒杯。

“不是案子的原因。至少,不光是案子吧。”他闷下一大口,多米尼克不禁冲他挑起一边眉毛。“是我男朋友。”

“啊。”多米尼克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中立表情,努力不让快要爆棚的好奇心显露出来。他知道斯坦顿巴克莱这个人靠,拉斯维加斯人人都知道好吧,说是全美国都不为过但作为一名亿万富豪,这人是出了名的低调谨慎。他对自己的私生活毫不张扬,与利维的恋情也是避开公众视线的。

“他想结婚。”

“这样……不好吗?”

“我不知道。”利维用手指划拉吧台上凝结的水珠,研究上面的纹路,好像他从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我一直知道他想结婚,他总在说这事儿。但是我觉得,他现在打算求婚了,而时间点可说是不能更坏。这几个礼拜里,我们除了吵架什么都没做其实,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吵什么?”

“什么都吵,全都没意义。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可能不适合彼此。”利维想了想,又说:“他不是我的bashert。”

多米尼克倚在吧台上,前臂压着台面。他有注意到利维瞄上了他的肩膀,顺势打量着他那快要把黑色修身T恤的袖子撑爆的二头肌。“那是什么意思?”

“是意第绪语,”利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停顿的意味显得不寻常,“包含了‘命运’或者‘理应如此’的意思。可以用在各种情况下,但大部分时候指的是‘灵魂伴侣’。”

“你相信有灵魂伴侣?”多米尼克惊讶地问。他完全没法把这么浪漫的概念跟眼前这个实事求是、一本正经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当然,我相信两个人可以做到高度互补,就好像他们是被一分为二的整体。也不是说一个人在这世上只有独一无二的那个对象啦。但不管是不是只有一个,我跟斯坦顿都不是这样的感觉。他明明很清楚我为什么当警察,知道为什么我只能从这个职业里获得满足,但他还是想让我放弃。让我放弃做自己。”

利维把橙皮从杯子里挑出来摆弄,用拇指指甲刮擦着表皮。

“其实我干的事不也跟他一样吗?我不也在试图改变他吗?我想让他变成一个能够接受伴侣把出生入死当做家常便饭的人,但他永远不可能变成那样。我抱着这种空想对大家是不公平的。”他喝完酒,把橙皮放回空杯子里。“能再把这酒里甭管什么牌子的波本给我来个双份吗,拜托?不要冰。”

多米尼克把杯子里的内容物倒掉,按照利维的要求倒了双份的波本。他留利维安静独酌,自个儿则去招待新一轮的客人们,结了两三份账单又调了几杯鸡尾酒。等他忙完一圈回来找利维时,对方已经把第三杯酒也喝光光了。

他把空酒杯收走,换高杯盛了一杯水送过。“你不喝完这杯我是不会给你酒的。”

利维恨恨地瞪着他,但没有反对。

多米尼克从未见过利维神志不清醒的样子,所以不知他酒品如何是多愁善感型,还是发火撒泼型,或是嬉皮笑脸型也不知道他得喝多少波本才会醉态毕露。不过,他显然已经上头了;眼神迷离,脸颊泛红。他把一条胳膊支在吧台上托住下巴。

“你一直都是这么大块头哦?”利维打量着多米尼克的身材,眼神远没有一个钟头前那么含蓄了。

多米尼克早习惯了别人对他的体格评头论足、问东问西,所以只是耸耸肩。“对,差不多吧。反正我一直都是班上块头最大的孩子之一。”

“多半也是运动健将吧,”利维瞅着他的那杯水,嘀咕说,“橄榄球?”

“摔跤。对橄榄球从来不感冒。”

利维瞪大眼睛望向他,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指望我相信你从来不看橄榄球?”

多米尼克叹了口气。他不是不明白这种看法是怎么冒出来的。以刻板的眼光看,他的体格可谓是阳刚气质爆棚,吸引了一部分人也吓退了一部分人,而且总会引发一些预设。他不怪利维这样想,就好像晚上走在街头,有的女的宁愿绕到马路对面去也不愿跟他走在一条道上,他同样不会怪她们。但那份百口莫辩的挫败感,总是令他隐隐烦躁。

“哦,我过去可喜欢橄榄球了,”他轻描淡写道,“不光橄榄球,篮球、棒球、冰球靠,连高尔夫球都不放过。凡是能下注的运动,我都看。不过我感兴趣的是钱,而不是比赛本身。”

利维偏了偏脑袋,一脸疑惑。

“我有强迫性赌瘾。”多米尼克故作满不在乎的语气,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事实恰恰相反。不过利维已经把一些难以启齿的私事跟他说了,他也乐得回馈。“正在戒断期,已经有几年了,不过戒这种东西那得是一辈子的事。”

利维挺直背,手按在吧台上。“你有强迫性赌瘾,却住在拉斯维加斯?这不就是跟戒酒的人住在酒吧楼上差不多吗?”

“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我们全家人都住在这儿。要是我搬到外地去,举目无亲的状态跟身在赌城一样危险。我决定留下来。我只要尽力避开诱惑就好比如各种职业比赛。”

利维凝视着他。多米尼克被他这番打量弄得不舒服,于是推了推那杯水。利维端起来,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然后放下杯子,抹了抹嘴。“我好矛盾,不知该说你有超人的意志呢,还是说你脑子有病?”

多米尼克咧嘴一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说完,他又倒了一杯双份的波本。

利维笑着冲他举杯祝酒。

又来一对客人加入到吧台边不多的人群里,然而多米尼克一点不想就此结束与利维的谈话。他对另一名酒保阿曼达使眼色,默默乞求对方来帮自己担待一下。虽然她一开始一副很想冲他发火的样子,但在看到利维后,她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于是在对多米尼克竖了大拇指后就过去招呼新客人了。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无伤大雅。他转回来对利维说:“你读书的时候肯定也有参加运动,对吧?我猜猜……”肯定不是团体运动。不,应该是那种单人运动,能充分发挥利维修长灵活的体格优势。“游泳?田径?”

利维失声大笑,结果被波本呛到了。多米尼克也笑着递给他几张餐巾纸擦嘴。

“天呐,不是。这个……”利维挥手比了比自己的身体。“这是后来才打造出来的成果。我小时候瘦得皮包骨头,打死我都运动不起来。告诉你吧,在高中里当个‘瘦不拉几的犹太基佬’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多米尼克皱皱眉。利维看到他这表情,摇起了头。

“我这不是在倒苦水。我的朋友们很好,家人也很棒。我在学校里过得还可以。是啊,是有一些欺负人的家伙,但还有比我更惨的小孩。”他小啜一口波本,比起之前三杯,他喝酒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以前梦想过当警察侦探,就像那些故事书里写的。但我知道对我这样的人,不过是痴人说梦。”

“发生了什么?剧情明显不是照着那样发展的。”

利维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在吧凳上摇晃了一下,眼神变得涣散多米尼克等下可要拒绝给他酒了,不过也许利维自己会打住。

“我遇到了袭击,”利维说,多米尼克马上后悔刚才的追问,“是我读大学时的事了。当时我在一家同志酒吧的停车场里,一伙人扑上来把我打个半死。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我到现在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

“老天爷。”多米尼克说。他感到反胃。

利维盯着酒杯继续说,声音很轻:“后来警察来找我录口供时的态度,简直比挨揍还让我难受。他们就……漠不关心。不当回事儿。他们似乎觉得是我活该,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也许因为我是同志,也许因为我太弱了,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我不清楚。但那感觉就好像又一次处在了受害者的位置。”

他停下来,喝光杯里的酒,然后推到多米尼克那边。

“那是我这辈子最生气的一段时间。”他有点吐词不清了。“那几个礼拜里,我整个人被愤怒淹没几乎要窒息了。我恨那些警察,恨那些打我的人,恨我自己怎么他妈的那么没用!我做什么都专心不了,成绩下滑,冲身边的每一个人发脾气。”

多米尼克以前听过类似的话,是那些上过战场、退伍后无法适应平民生活的老兵说的一触即发的暴脾气,稍不注意都能引得他们火冒三丈,最糟糕的是,由于没有便捷的发泄途径,他们只能在这种无力的怒火中沉溺。

多米尼克的经历却不是这样。他没有愤怒。只有……空虚。失去了目标。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这种空虚对他来说比愤怒更加危险。

“我们教区拉比的妻子是以色列人,她在以色列国防军服过役。”自从开始聊起往事,利维就没再看多米尼克的脸。“是她建议我练马伽术的。只有这件事真正起到了作用不仅因为它让我变强,让我学会了保护自己,还因为它给了我一个发泄的渠道,把全部怒火发泄出来又不至于失去自我控制力。”

多米尼克不知该不该再给利维一杯酒。他醉了醉得厉害,否则他绝不会对多米尼克说这些话。多一杯都太多。可换个角度讲,利维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

多米尼克又倒了一杯波本,这次只是单份。

利维端起酒杯说:“不过,愤怒一直都在。它改变了我人生的方方面面。我不得不离开新泽西,因为受不了住在一个处处勾起回忆的地方。想到还有人可能跟我有一样的经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我加入了维加斯警局。我几乎不可能信任任何人了。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无论多开心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小部分始终都气得要死。”他一口喝掉那杯酒。“我猜这就是我杀掉戴尔史莱特的原因吧。”

多米尼克张嘴无言以对。利维紧捏着酒杯的手在发抖。

就是这了,这才是利维来这里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被案子搞得焦头烂额,也不是他跟男朋友吵得不可开交他会来这里喝得烂醉并对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诉衷肠,是因为他对自己感到羞耻。多米尼克对那滋味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我扣下扳机的时候一点都不沉着冷静,”不等多米尼克想好该怎么回答,利维继续说,“我气得要死。”

“你不气才怪,”多米尼克说,“那人可是拿孩子的性命当要挟。那种情况下,是个人都会发怒的这是本能。”

利维终于肯与他对视了,他眼中的情绪犹如波涛般汹涌,汇聚着恐惧、羞耻,和孤注一掷的绝望。“‘黑桃七’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问我喜不喜欢杀死史莱特的感觉。”

“你有吗?”

这个问题没有令利维动摇分毫。“我不知道。我没有因此就爽翻。这种事肯定不可能让我觉得开心。但有那么半秒钟,看到他倒下,我感到……满足。”

“我觉得这可以理解”

“不。这简直变态。然后就是那天晚上揍那几个人时,我很喜欢那感觉。”利维真的口齿不清了,呼吸变粗重,说话磕磕巴巴的。“我感到兴奋。甚至硬了。那之后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找个人把我按着操到我叫出来。”

多米尼克的眼睛都睁大了,老二也在牛仔裤里蠢蠢欲动。他不去理会,而是撬开利维的手指好收回杯子。

“好啦,”他说,“你不能再喝了。”

“我肯定有哪里出了毛病。”利维细声道。

“没,你没毛病。”多米尼克斩钉截铁的语气令利维震了一下。“你只是个凡人。因为打斗胜利而勾起性欲没有任何古怪或毛病很多人都会这种情况。就算你在杀死史莱特的时候有满足感……利维,你自己看看。都过去快一个月了,你还在为此寝食难安。如果真有哪里不对劲,你是不会受到这么大打击的。”

“我一直在等翻篇。”

多米尼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会的。它会……淡化。但是那感觉会始终伴随你的余生。”

利维做了个收手的动作,似乎想要离开吧台,但是多米尼克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按在黏糊糊的吧台上。

他就这样静待利维重新与他视线交汇,然后才说:“事情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杀人无可避免,但那绝不该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事。等到哪天杀人对你来说不过是挥挥衣袖就可以翻篇的事,那你才应该换个工作了。”

他俩就这样静静凝视了彼此好长时间,利维炙热的双手被多米尼克握在手心里。

“我觉得我应该回家了,”利维说,“麻烦你给我结账吧。”

“好的。”多米尼克放开他的手,走到收银电脑前。“要不要帮你叫辆出租?”

“谢谢,不用。我有电召服务。”

趁着利维笨手笨脚按手机的时候他掉了两次多米尼克打出账单用带“魔鬼鱼”店标的金属盘盛着摆到他眼前。利维总算打完了电话,低头看着账单,眨了眨眼。

“不可能这个价。”

“我给你打了五折,友情价。”

“你不该”

“别争了,”多米尼克说,“就当这是给执法工作者的折扣吧。”

他刷过利维的信用卡并还给他。利维用了好几分钟才把卡塞回钱包里,然后在收银条上草草写了小费数额并签名;站起来的时候,他扶着吧台边缘,摇晃得厉害。

“哇喔,悠着点。”多米尼克对阿曼达打手势,对方直翻白眼,但还是冲他摆了摆手。多米尼克迅速绕过吧台,伸手揽住利维的腰把他扶稳。“我扶你出去吧。”

利维醉得难以自理,他不顾两人的身高差,勉强将一条胳膊横在多米尼克肩头。“我好久没这么醉了,”他说,“操,你这个头大得也太离谱了。”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抱你出去。”

利维搡了一下他的肩,结果自己反而站不稳要倒了,多米尼克几乎都没怎么动。多米尼克接住他,两人就这么慢腾腾地朝俱乐部前面的道牙边挪去。

等到他俩都站定了,多米尼克才放开手。利维没有放他的一只手还挽着多米尼克的胳膊,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这个动作。

利维东摇西晃地站着,说道:“很抱歉,拉上你听我唠叨这么一大通。我平常不会……”

“嘿,这也是我们酒保的职业要求。我只盼你明天不会恨我就好了。”

利维今晚跟他说的都是极为敏感的私事,是他清醒的时候绝不可能说出口的。被多米尼克看到自己这么脆弱,他可能会迁怒于他。

“我不会的。”利维轻声说。

然后他便身子一歪,抓紧了多米尼克的上臂,另一只手按在多米尼克的胸膛。接着,他的手就放在那里,沿着多米尼克的胸骨慢慢摸下去。

多米尼克一动也不敢动。利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利维抬头看他。“说来有点回不过神,原来我一直都把你这个人给看走眼了,完全想错了。”

“我也觉得呢。”多米尼克一直以为利维冷漠无情、拒人千里,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过去几天发生的一切表明,平静的海面下是沸腾的岩浆,利维必须把自己绑起来才不会让那副爆脾气误伤身边的人。

“我误判了你。”

没等多米尼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利维的手摸上去擒在多米尼克的脖子后面,把他按下来就是一吻。

多米尼克倒抽一口气,但利维吻起人来很热情,不容拒绝,饥渴的双唇配合贪婪的手,令他难以招架。过了一会儿,多米尼克也放弃自制回吻起来,双手紧捏住利维苗条的胯部,将舌头探入其口中。

是波本的味道令他回过神来的。“利维,停下。”他猛地退开,握着利维的手腕把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双胳膊放下来,其实他也知道,哪怕喝醉了,如果利维不肯被人控制他是随时可以挣脱的。“停。我不是那种人。”

利维迷迷糊糊地眨着眼。他的薄唇红肿且湿润,诱惑着他再次俯身亲吻。“什么?”

“在你对男朋友不爽时配合你偷吃的对象,”多米尼克说,“我不是那种人。”

利维吸进一口气。“不是那么”

“就算你没有男朋友,我也不会趁你喝醉了不开心的时候跟你胡搞。假如你以为我是那种人,你就不会对我信任到在今晚来这里找我了。”

不管利维刚刚想要冲他怎样发火,在听到这话后也一下子泄光了。他摇摇头,看上去疲惫不堪。

多米尼克放开利维的手腕,转而握上他的手。“不是像这样开始的,我跟你,”他悄声说,“不该像这样子。”

利维惊讶地张开嘴,有那么几秒,他眼里的醉意似乎全都不见了踪影。

一辆黑色出租车停在道牙边。利维马上挣脱多米尼克,因为动作太急,他没有站稳差点跌倒。司机赶紧从车里出来奔向他,喊道:“艾布拉姆斯警官!你没事吧?”

“我没事。”利维靠在司机身上好站稳,就这样被对方领着朝后车门走去。司机为他打开车门,利维扭头看一眼多米尼克。“抱歉,”他说,“我……很抱歉。还有,谢谢。”

司机把利维安安稳稳地安置在后座,然后回到前门。多米尼克站在道牙上,看着那辆光鲜的高级车驶入车流中,融汇进拉斯维加斯五光十色的喧嚣夜景里。

“不好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