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尼克懒洋洋地坐在郡拘留所的长凳上,一边等警察走完鲁伊兹的逮捕程序并与保释担保人做确认,一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上的Grindr[1]应用。这次任务的赏金不算多,但也能帮他还掉一部分债务,还能弥补周五晚没能去“魔鬼鱼”当酒保的收入损失。

“警校里那几个星期的自卫课程对你来说起不了多大作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多米尼克扭头瞅见利维艾布拉姆斯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身后跟着一名新人警察。“真正的武艺和可靠的肌肉记忆需要好几年的刻苦训练才能达成。我的建议是,找个你觉得适合自己的项目,然后抽时间坚持训练。”

与他同行的白人女子二十出头,一头金发扎成健气的高马尾。她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边跟利维来到登记处的桌边,离多米尼克坐的地方不远。“你是指空手道这类的?”

利维耸耸肩。“看你自己喜欢吧。说实话,我个人对东方武术没兴趣。”

“那你练什么呢?”

“马伽术[2]。”利维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了看手表,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搁在桌面不耐烦地敲打着手指。

能在利维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观察他实在难得,多米尼克可不会错过大饱眼福的机会。利维身材精瘦,总是绷得紧紧的,浑身充满张力,配上一身裁剪得体的定制西装,堪称完美。说起这定制西装,凭他当警探的薪水可买不起,十有八九是他的土豪男朋友买的。利维一头黑色卷发,剪得很短,高耸的颧骨犀利得仿佛刀削出来的。有些人会觉得他的容貌过于凌厉,多米尼克倒是觉得超养眼,特别是侧影。

利维当然不是凭颜值当上警探的;也就几秒工夫吧,他皱起眉头四下扫视,搜寻触动他警察直觉的源头。多米尼克坐着不动,等两人目光交汇时,咧嘴一笑。利维的薄唇抿得细成一条线了。

“艾布拉姆斯警官,”多米尼克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来,朝对方所在的登记台走去,“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干嘛?”看到他站直后的高大体格,新人警察眼睛都瞪大了。

“不关你的事。”利维的眼睛是清澈明亮的灰色,此刻则是冷淡中带着点嫌弃。“你呢?我看又是把哪个下三滥的逃保人揪着头发拖进来了吧?”

“我只对穷凶极恶的大坏蛋才揪头发。”多米尼克冲新人眨眨眼,然后对利维说:“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

利维瞪了他一眼才转身对新人说:“凯莉马林警官,这位是多米尼克鲁索,赏金猎人[3]。”

“是保释执行人,”多米尼克说,倒不是因为他反感“赏金猎人”这个称谓,而是他就喜欢跟利维抬杠,好气得他冒烟儿。

“真的?”凯莉用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看着他,这是他自报家门后,旁人最常有的反应。“你是怎么干上这行的?”

“我当了八年的陆军游骑兵[4],刚退伍那会儿的日子有点不好过。”多米尼克没有细说他当时那个日子到底有多“不好过”。“一哥们儿建议我当保释执行人,结果就这样咯。”

“酷毙了。你有”

“艾布拉姆斯警官,”登记台的警员打断他们,“你可以见目击证人了。”

“谢谢,”利维的语调像是全然松了口气,“回见,凯莉。”他冲多米尼克短促一点头。“再见,鲁索先生。”

多米尼克点头回礼,目送利维在另一名警员带领下绕过登记台离开。剪裁得体的定制西装自然有诸多优点,多米尼克正享受其一:柔软的毛呢料子服帖地衬出修长有力的大腿,还有那紧实的臀部……嗯,好想一巴掌拍上去。

凯莉看看多米尼克又看看利维,最后看回多米尼克,了然地轻轻嗯了一声。“你知道他有男朋友吧?”

“有男朋友又怎么样,他还没戴婚戒不是?”多米尼克故意大放厥词。凯莉哑然失笑。

说笑归说笑,不管对方是否已经有了对象,多米尼克都不会真的去追利维。那人长得是很美没错,可也是个不好惹的刺猬,跟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学究似的,成天端着个架子。多米尼克完全想象不出他那男朋友怎么招架得了。

* * *

告别多米尼克鲁索后,利维怎么也甩不掉跟那人打交道导致的烦躁感。他通常挺反感赏金猎人这号人的都是些争强好胜、肾上腺素上瘾的自大狂,打着职业的幌子,纯为了从追捕中找刺激。多米尼克也是一路货色,即便他很擅长用自嘲卖乖和友好的微笑来包装自己。

可那微笑也太迷人了棕色的眼眸里满是暖意,强有力的下巴,本来就英俊的一张脸,再这么自然而然的一咧嘴,极具杀伤力。多米尼克的鼻子有点小断痕,可伤痕让那男人魅力只增不减。这让利维颇为心烦意乱,他通常觉得大块头的男人索然无味。多米尼克完全不是他平常喜欢的类型:体格堪比巨熊,比利维还高出半英尺利维可不是小虾米身型壮得跟卡车似的。

够了!狠狠截断这通连绵遐想,利维走进侦讯室,又遇上了新的烦恼他非得在这么沉闷且让人不安的环境里,找安娜格拉诺夫斯基问话吗?在任何情况下,发现尸体都会造成心理阴影,更何况是德雷耶遇害的那种凶案现场。他希望在更舒适放松的地方向目击者取证;这里只会让格拉诺夫斯基下意识地产生抵抗情绪,把利维看成是敌人而非友方。

证人坐在桌旁在利维要求之下,她并没有被拷起来她还穿着负责给天际大厦做保洁的那家公司的制服。玛汀之前说的没错,她确实老家在乌克兰,不过来美已经超过十年。利维没去确认她的美国公民身份,绿卡与否他都不关心。

在走向桌子时,他的视线落到了格拉诺夫斯基颈间的细链子上,上面坠着一个希伯来文单词写就的符号,念作“Chai[5]”,即“生命”的意思。这是犹太教的核心教义,也是犹太人捐钱送礼总是送十八的倍数的原因“十八”是Chai在命理学[6]中的代表数字。

没准儿“同教之情”可以打动她?

“格拉诺夫斯基太太,我是利维艾布拉姆斯警探。”他说着坐到她对面的椅子里。微微低头,他又补充道:“我喜欢您的项链,Sh’kula tsdak ke’nêged kol ha’mitzvot。”乐善好施胜过其余诸戒律之合。

她惊讶地眨眨眼,上下打量着他,评判了一番后,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下来。他稳稳地迎着她的视线。

“是这样没错,”她终于开口,“你家教很好。”

“谢谢您。 我对您今晚的遭遇道歉。吉布斯警官有时候脑子一热就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应该打他。这我清楚。”她摊开双手好像在问:可换你又能怎样?“但他确实在威胁我,而且他那个什么你们怎么说的,那个脸的样儿?”

“他长着一脸欠揍样儿。”利维说着,嘴角微微一翘。

对方轻声笑起来。“是的。不过,我打他还是不对。我很抱歉。”

“我明白。我已经跟吉布斯警官谈过了,您不会收到任何起诉。您随时可以离开……不过,如果您能先跟我说说今晚,也就是您发现菲利普德雷耶尸体那会儿的情况,我会感激不尽的。”

格拉诺夫斯基慢慢点了下头,往后靠在椅背上。“行。你想知道什么?”

利维暗自松了口气,表情如常地掏出记事本和笔。这比他原本预料的要顺利。“您是在晚上九点左右发现他的?”

“对。我通常从八点开始打扫二十五楼。看到德雷耶先生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我就留到最后才打扫他那间。”

“他经常工作到很晚吗?”

“哦,是的。再平常不过了。有时候他会在我打扫完之前下班,要是还没走,他会让我进去把垃圾收了。”

利维记下笔记。“这么说您认识他?您跟他说过话吗?”

“有……”

听到她的语调变沉,他抬起头,发现对方皱着眉。“怎么了?”

“我尽量不跟他打交道。”格拉诺夫斯基踌躇了一小会儿。“他这人……不太好。”

“真的?”利维感到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下才说:“他笑的时候眼珠子从来不动,又冷又空洞。他总是很有礼貌。非常……友好,是这样说吧?但友好的人不等于就是好人。你明白吧?”

“我明白了。”利维一边用笔敲打着记事本,一边回味她说的话。没有确凿证据前,光凭一个人对死者的直觉印象说明不了什么,不过这倒是给德雷耶和坎贝尔找到了一处意想不到的相似点。至少,可以根据她的证言展开进一步的调查。

他晃晃脑袋,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格拉诺夫斯基的证言上,一步步跟随她的讲述。她一进办公室就知道德雷耶已经死了尸体那样儿一眼可见是死透了的所以她既没有去叫医护救援,也完全没有碰过尸体。事实上,她根本就没走进房门几步。她马上通知了大厦保安,对方打电话报了警,然后把她带到一间空办公室里隔离起来,直到办案的警员抵达现场。

在她做清洁的这段时间,二十五楼还有其他人,虽然不是每个都叫得上名字,但她也能确认他们都是她以前见过的。她没有听到任何大动静,也没见到有谁形迹可疑;在发现德雷耶的尸体前,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细节。结果就是,没有更多可以挖掘的。

利维掌握了所需的信息后,他对格拉诺夫斯基的合作表示感谢,并送她离开侦讯室,让一名负责此事的警员接手。之后,他返回自己所属的分局;他还有一些必要的事务需要处理,之后才能暂时搁下这案子收工回家。

等他坐电召车达到北长街,通过私家入口进入巴克莱拉斯维加斯中心的私宅公馆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当然了,长街上的夜生活仍如火如荼不停歇。想当初,正是这辉煌灯火和勃勃生机吸引他来到这座城市,而眼下筋疲力尽的他已无法像往常一样去欣赏这些。他付了司机小费,往前方的公馆大堂走去。他已在这栋有五十层楼高的耀眼建筑里住了两年。

夜班门房鲍比为他拉开厚重的玻璃门。“又这么晚下班啊,警官?”他深表同情地问。

“是啊,就有这么惨。”利维疲惫地冲门房笑笑,再挥挥手,往电梯口走去,脚下的大理石地板被踏得咔哒作响。没几秒,有部电梯到了;进电梯后,他用钥匙卡朝读卡器上一扫,再按下第五十层楼的按钮。

利维初遇斯坦顿是在拉斯维加斯市警察局举办的筹款活动上,他对对方的身份一无所知。他还是知道“巴克莱”这个姓氏的想不知道也难,那几个大字整天高挂在长街上空,像钻石一样闪瞎人眼。可斯坦顿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只说了名字。

直到利维准备好去赴两人的第一次约会时,他向玛汀倾诉内心的焦虑,她才替他把眼皮子底下的事实指出来:在派对上会撩得利维放下心防的那位体贴又有魅力的男士,原来就是斯坦顿巴克莱身家亿万的酒店帝国继承人。

利维差点当场就要取消约会。还好玛汀说服了他,他为此感谢她一辈子。虽说斯坦顿有时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没办法,谁让他从小到大都享尽荣华富贵但他确实是个体贴关怀的人,待人温柔慷慨得简直不像话。

尽管那份温柔与慷慨有时会让人有点窒息。

利维走出电梯,来到顶层公寓的私家大堂。他打开大门悄悄走进去,动作轻手轻脚的。斯坦顿把门厅里的灯给他留着,昏暗的灯光照出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射在柔和的黄褐色墙壁和浅色硬木地板上。

利维穿过公寓,绕开那些他早已熟稔的流线造型现代风格家具,来到主卧室。轻薄的纱帘已经放下来,遮挡着卧室巨大的窗户。斯坦顿在床上睡着。

利维已经快累趴了,但还是先仔细冲了个澡他才不要把犯罪现场的那股子污秽带到床上。洗干净并换上旧睡裤后,他上床钻进被子里。

特大号的床足够三个男人躺在上面还不会挨上彼此,但利维还是一路挪过去,直到胸膛贴上斯坦顿的裸背。他将一条胳膊搭在斯坦顿的腰上,吻了吻对方的肩膀,然后闭上眼睛,一边惬意地感受着斯坦顿的身体在睡梦中微微扭动,一边努力把那张浸满鲜血的书桌从脑海中赶走。

[1] 国际上最通行的同志交友app。

[2] Krav Maga,希伯来语直译为“近身格斗”,是以色列军队独创的一种实战型搏击武术。

[3] bounty hunter,正式名是“Bail enforcement agent”,即下面的保释执行代理。美国司法系统的民间武力补充,主要负责搜捕那些交了保释金后逃逸的嫌疑犯,即逃保人。

[4] Army Ranger,美国陆军特种兵部队的一支,与海军的“海豹突击队”和陆军的“三角洲部队”齐名。

[5] 写作:,现代犹太文化中寓意着“生命”。

[6] 又称数秘术,将希伯来字母与数字替换,是犹太教解经的一套独有的密码体系,民间多用于祈福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