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给赵扬飞的邀请函,封面一片洁白,只印了一句箴言。
严衍翻开,是本地天主教堂某次活动邀请,请各位教会成员参加。
大概就是本周末礼拜,由一位国外来的神父Grant带领信徒们诵经祈祷,这位神父德高望重,年纪虽轻却拜访过世界各地多座知名教堂,且在梵蒂冈接受教皇颂赞。
单看神父经历,的确很能唬人。
严衍放下信函,想了想,将这张信函塞进兜里,回去再查查这座本地教堂。
或许是受高全山庄案影响,严衍现在对一切教堂、天主教之类的字眼,颇为敏感。
从赵扬飞和邓筠居住的租房没能找到什么有用信息,属于邓筠的私人物品也不多,可见邓筠本人在这个家中的存在感不高。
严衍问房东:“赵扬飞给你感觉是个什么样的人?”
房东纳闷:“我和他接触不多…不过按时交房租水电费,年轻人嘛,戴副眼镜,看上去就挺斯文,至于他女朋友,平时话也不多,对赵扬飞好像有点…言听计从。”
“赵扬飞有没有带回过别的女人?”
房东嘴角一抽:“这我哪知道啊,总不能打听客户隐私,反正他这房里只能住俩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谁,我就管不着了。”
“你听说过他信教吗?”
房东点头:“,知道。他才来这儿租房的时候就说因为这儿离教堂和他上班公司都近。”
“好的,”严衍说,“谢谢。”
房东揉搓双手,不安地问:“这两个人,真死了啊?”
“死了。“严衍关上房门,指了指:“麻烦暂时别转租。”
“好好,不转,这要保留多久啊?”房东心疼他的房和钱。
“等案子办完,警方会尽快。”严衍转身下楼,房东立在楼梯间缓台上,目送他离开。
严衍立在大街上,太阳已经高高地挂上天幕,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天气预报上说今日最高温32℃。
差不多就正午这个点,严衍琢磨着肚子饿了要不买个饼,面前两三只流动早餐车恰好一前一后地次第路过。
这么多?严衍惊讶,顺着早餐车推来的方向望去,却是在他身后这栋六层楼背后。
严衍顺路过去看了眼,是本市连锁经营流动早餐车的总店,商标是一张笑脸娃娃,严衍对这笑脸娃记忆深刻,就是马路牙子砍人案凶手覃亮经营的那种早餐车。
这种早餐车经营分两种模式,一是外包,一是聘用。
外包和商家加盟差不多,谁想做谁就向总店租用设备,总店提供早点。聘用针对没钱租设备的加盟者,大多都是些身无分文的无业游民,总店每月发工资,聘用他们推车去卖早点。
因为门槛低操作方便,一定程度上帮政府解决了就业问题,尤其针对低素质劳动力,比如覃亮那样的。
总店甚至配了运送车,将早餐车送达市区不同地点。
严衍瞥了几眼,估摸着他们的早餐车里应该没吃的,便悻悻地拐弯,去对面面馆要了一碗超大份牛肉面。
严衍唆着面,默默地算了下时间,教会活动邀请函上写的时间正是今天,今天早上九点到十点。
他决定先去赵扬飞所在的公司走一趟,邓筠和赵扬飞都在那家房地产公司,借此能了解这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严衍有种直觉,也许毒杀案的关键不在邓筠,而是赵扬飞,假如邓筠对赵扬飞言听计从的话。
长期遭受压迫的人,要么懦弱胆小直到死,要么遭遇重大刺激爆发,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
邓筠选择投毒,与赵扬飞的行为恐怕脱不了干系。
赵扬飞和邓筠就职于房地产公司,在公司门店处做销售,不过两人不在同一家门店里。
赵扬飞在吉庆街上,邓筠在普祥街,两条街道距离并不是特别远,走十多分钟路就能到,两家门店都在较偏僻地段,售价和租金比其他地段低,销售提成也没那么高。
从赵扬飞家开车到吉庆街,不到十分钟,确实很近。
严衍将车停在路边,隔着车窗看见对面房屋销售门店,橙黄色牌子,印有几个大字:天居地产。
就是这儿了。
严衍甩上车门。
三小时后,严衍回了车上,整理得来信息。
赵扬飞这个人,怎么说,表面看上去,确实是优秀社会人士。按照售房处其他小姐姐们的话说,中央空调,对谁都好,温煦和善。
他甚至热心公益,经常利用周末闲暇时光去孤儿院、教堂等帮忙。同事评价他:“也不知道他哪有时间陪他女朋友。”
赵扬飞和邓筠是一对,他们都知道。邓筠会做午饭便当,每当中午下班就给赵扬飞送过来,邓筠很崇拜赵扬飞,说他是相当优秀的男人。
在这段关系里,邓筠对赵扬飞处处言听计从,邓筠原话:“他对我来说,是拯救者。”
虽然邓筠看上去是个正常人,但赵扬飞同事暗地里都认为,邓筠多半疯了,赵扬飞怎么看怎么都只是个普通人,根本不需要邓筠像洗脚婢一样追在对方屁股后边。
当时严衍这样问:“赵扬飞在乎邓筠吗?”
同事之一面露尴尬:“多半,不在乎,赵扬飞对人是挺好,对他女朋友简直苛刻。而且我感觉,他最近好像和他女朋友闺蜜走得很近,赵扬飞喊她晴萱,就在我们对面写字楼当前台。”
但是没人能证明赵扬飞和陈晴萱私底下有逾矩行为。
严衍又去邓筠所在的门店问过,邓筠同事表示邓筠最近这段时间是有些心不在焉,看上去好像心里边有事。
假如邓筠将赵扬飞视为她的拯救者,非常敬重和崇拜对方,那么当看到赵扬飞和她闺蜜陈晴萱走近,心里一定会有隔阂。
对于正常的两性关系来说,把话讲明白,一方警告另一方别逾矩就行了,多半不会出现像杀人这样的过激行为。
但邓筠不一样,她本身对赵扬飞过度崇拜,足以扭曲她在面对这件事时的心态。她心中的圣人竟然和自己的闺蜜有染。让她和赵扬飞摊牌她肯定不敢,于是忍到了极限,忍无可忍,选择下手杀人,也极有可能。
然后就是赵扬飞,他真的如同事所言,除了对待女朋友苛刻,其他为人处事任何方面都没有死角,是一位社会优秀人士吗?
有张振海和江高全这两位前车之鉴,严衍对这种在外评价很好的人物,向来抱有三分警惕怀疑之心。
案子查到这里,线索似乎就断了。
就算猜测是邓筠下毒杀人嫁祸颜溯,但在从颜溯面包店中搜出的袋装蓖麻素上,并未发现邓筠指纹,她显然经过了精心预谋,手脚很干净,几乎没留下任何有迹可循的线索。
严衍坐在车里,上身后仰,彼时已经下午四点二十。
严衍揉捏眉心,驱车前往邀请函上所说的那家教堂。
恰好是距离赵扬飞租房较近的那座,本地最大的天主教堂,能同时容纳上千人礼拜。
严衍去的时候,教堂一楼礼拜厅没几个人。
旁边有工作人员过来说:“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严衍便将来这儿的目的一五一十地告知对方,请求对方帮助:“假如我想了解和赵扬飞相关的情况,应该找谁问比较合适?”
工作人员想了想说:“你提到的那位赵先生我们这边大部分人认识,他是教会的骨干成员,平时礼拜这个就不说了,但当成员遇到困惑,通常会找我们这儿的神父倾诉。也许你可以找靳神父问一问。”
“就是和赵先生关系比较好的那位。”工作人员补充道。
“他现在在教堂么?”
“在的,”工作人员一回头,指向大厅前方右侧门,“从那里进去上二楼,最里间,靳神父应该还在那儿。”
“好的,谢谢。”
“不客气。”
严衍循着工作人员指使找到了靳神父的房间。
靳神父看起来五十上下,面容和善,听说他的来意后,立即表示愿意配合调查。
他请严衍在会客沙发坐下,为他端来一杯温开水。
“你想问些什么呢?”靳神父在旁边的木质沙发坐下。
“赵扬飞他来教堂祷告时,看上去有什么异常么?”严衍开门见山地问。
“哦这个……”靳神父思索半晌,低声说:“这个是信众隐私,按理我不能透露给你。”
“神父,这件事事关人命。”严衍沉声道。
靳神父双手在胸中画了个十字,默念了什么,才开口回答:“希望上帝能宽恕我的罪过。”
“事实上,的确发生了我认为奇怪的事。”靳神父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口,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他低低地叹气:“我们关系很好,是不错的朋友,上一次他来教堂,说了这样一件事。”
“什么?”
“你既然调查他了,应该知道他有女友。”
严衍点头:“邓筠,我怀疑是她下毒杀害了赵扬飞和陈晴萱。”
“哎……”神父重重地叹气:“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做了。”
“邓筠那女孩,其实没什么害人心思。”神父低声说。
严衍:“……”然后她背地里在贩卖毒品。
严衍没有打断他,点了点头。
“她对小赵非常好,小赵也跟我提起过,他说邓筠很听他的话。”
严衍忍不住打断他:“您觉得听话,是一种合适出现在两性关系里的词吗?”
神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犹豫再三,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小赵原话这么说。邓筠很听他的话。”神父强调道。
严衍尴尬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他望向神父:“您说,我接着听。”
“那天小赵说,他觉得邓筠不高兴了,因为他和邓筠的女性朋友走得很近,但两人不过只是朋友关系。”神父两根指头搭在玻璃茶几上:“邓筠不喜欢他和别的女性走得太近。邓筠这姑娘,霸占欲挺强。”
“那根据您的接触,您觉得她是赵扬飞描述的那种人吗?”严衍追问。
神父屡次被打断,不大高兴,狐疑地打量他:“警察同志,你是来拷问我的么?”
“……”严衍不尴不尬,一扯嘴角,耸肩,摊开双手:“我这人话多。没事儿,您接着说。”
神父点点头:“邓筠不怎么爱说话,总是跟在小赵身后。我以为她不愿意倾诉,但那天,邓筠来找我,她也提到了小赵和她朋友的关系。邓筠坚持认为小赵出轨,和她朋友背着她在一起……”
“我劝她放宽心,好好调查,她却完全听不进去。”神父低声说:“其实小赵和她朋友之间,完全是邓筠这姑娘的臆想。”
严衍挑了下眉梢,内心思忖,假如邓筠吸毒的话,确实有可能产生臆想症状,过度揣测她男友和闺蜜的关系,也有可能。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严衍双手在身前交叉:“您刚才提到她果然这么做了,是什么意思?她告诉过您,她会伤害赵扬飞么?”
神父再次点头,他抬起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脑海中回忆起那天场景。
邓筠穿了一件白色短袖和白色长裤,通身米白色,低着头跟着赵扬飞身后,就像丫鬟跟着他们家少爷。而赵扬飞年轻斯文,当他祷告时,露出的诚挚深情,是这里任何一个教徒都比不上的。
他似乎全心全意地用这一生来侍奉主的事业。神父非常欣赏赵扬飞。
那天赵扬飞和他在休息室谈起这桩烦恼,赵扬飞向他倾诉完毕,摇着头说:“我伤害了邓筠。”
但正直的神父认为,赵扬飞并没有什么过程,反而是邓筠嫉妒心和占有心过于强烈,于是神父作为他最忠诚的朋友,安慰他:“你多陪陪她,她一定能想通。”
赵扬飞恳求神父帮忙纾解邓筠内心的不安和患得患失。热情的神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于是邓筠被神父请到了休息室,他还没说几句,邓筠却先流出眼泪,她不断地摇头:“不、不是,不是您说的这样。”
神父在她眼里看见了隐忍和痛楚,但出于对赵扬飞的信任,他仍然尽职尽责地为朋友做这个和事佬,神父慈祥地劝她:“多出去走走,放宽心,莫要多想。”
“思想是加诸在身体上的囚笼,你现在需要摆脱他。”神父宽慰道。
邓筠低头,两只手捂住脸,低声啜泣:“不是这样的。”她重复:“我也不想,可我除了他,什么也没有了。我做了那么多错事……”
“你知道吗我……”她几乎快要将那些隐秘黑暗全部说给神父听,但她一抬头,看见神父悲悯的眼神,邓筠知道,他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怎么会在乎另一个陌生人正遭受的煎熬。
“他让我做了很多事…”邓筠苦笑:“我愿意,我愿意为了他,弄脏自己。但他怎么能…转头就嫌弃我一身污秽……我爱他啊!”邓筠嗓音嘶哑:“您不明白的。”
“不,上帝会宽恕你的罪过,只要你想明白这一点。”神父就像劝解任何一个信徒那样,套着公式化的语言模板,他显然不擅长应付这样发疯的女性。
“会吗?”邓筠神色凄惶,怔怔地反问他:“会么?”
“会。”神父笃定。
邓筠笑了下,否认他:“不会的,他告诉我,永远不会。”
“但我只是想……”邓筠断断续续地说:“如果…用鲜血…洗刷罪孽……神…会原谅我们吗?”
神父察觉到不对劲:“邓筠?”
邓筠猛地回过神来,笑了下:“谢谢您,很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我说话了。”
“出于感谢,我想告诉您一个秘密,托您保管……”邓筠轻声呢喃:“也许…这个秘密,会让所有黑暗浮出水面……”
严衍坐直身体:“她做了什么?”
神父怔忪,没想到严衍反应这么大,他只觉得那是无厘头的恶作剧。
“她说了一句话。”神父站起身,严衍跟着他起身:“什么话?”
神父到文件柜前,翻出了他的笔记本,他记性不好,通常得把事情记下来。
神父找到了记录,和邓筠谈话那天,米黄纸页上是邓筠留下的…遗言。
只有一行字
“我的罪将留在我生命的尽头,它会目送我,堕入地狱。”
严衍拍了张照片,向神父确认:“这是邓筠原话么?”
“原话。”神父笃定,他满头雾水:“你能看懂这句话么,我始终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是真相所在。”严衍有所觉察,他望向神父:“谢谢您。”
“不用谢。”神父说。
严衍转身,大步离开神父的房间。
靳神父正纳闷着,他将笔记本合起来塞回文件柜。
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男性推门而入,他的相貌犹如俊美无俦的古希腊神,浑身透着不可侵犯的高贵气息,很像一位优雅的贵族。
“格兰特神父。”靳神父站起身,恭敬地问:“您来找我,有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