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黑暗的房间里聊来聊去,话题最终回到童家老二身上。
严衍蓦然道:“其实听他保姆魏玉芬的讲述,童重春性格懦弱,一味服从是软,真不像突然间就变成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你看过他照片吗?”颜溯抱着枕头,侧转身靠在床沿边,看着严衍的方向。
尽管他们看不清彼此,不过严衍知道颜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正对着他。
严衍伸手,勾到了颜溯的手指头,指腹干燥柔软,宛如受惊蜗牛,飞快缩了回去。
“看过一张合照,童家父子三人,拍摄时间大约五年前,张科从电子新闻刊上摘下来的。”严衍悻悻放下手,回忆那张照片:“童川华意气风发,童铭洋精神十足,唯独童重春……”
低着头,生怕摄像头照到他似的,拼命向童川华身后躲,直到躲无可躲,才无奈而畏怯地抬头,神情之中,满是惊惶无措。
仿佛突然被丢进人类社会的野兽。
颜溯垂下眼帘,缓声说:“他是俄狄浦斯。”
“嗯?”严衍好奇,抬起胳膊撑在脑袋下,眼睛斜向颜溯,等着他解答:“古希腊神话?”
“杀父娶母。”颜溯换了个姿势,俯趴在床边,眨巴眼睛:“我对弗洛伊德的父子理论印象深刻……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几乎印证了,他说的没错。不停地压迫,不停地反抗……”
就像他和那个恶魔的关系。颜溯眼中暗色一闪而逝。
“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权威,不断压榨阉割自己的儿子,而儿子忍无可忍,联合起来反抗父亲。就像俄狄浦斯的父亲丢弃了他,长大后的俄狄浦斯仍然杀掉父亲,娶了母亲。”
严衍转动他的脑袋瓜:“你是想说,童重春以这种方式反抗童川华。在童川华经年日久的压抑下,他爆发了,走上杀人这条路。”
“嗯。”颜溯顿了顿,忽然说:“不止。”
“此话怎讲?”
颜溯撇了下嘴角:“东西方文化不一样,在西方文化里,或许还有反抗一说,但我们的国家太古老,父权威严深入人心,成立现代社会以前,都是封建宗族制,大家长就像所有人的‘父’,这种观念持续了很久,深入骨髓。”
“从我们东方的角度来说,童重春习惯了被压抑,而他的表现的确很懦弱,不大可能会去反抗,他太容易受诱导…就像今晚,随便几句话就能说动他。”
严衍戏谑:“你那还叫随便几句啊,你把科子都唬住了,他还问我你抽不抽烟。”
颜溯轻笑:“我听见了。”
“你抽烟吗?”严衍问。
“还行,偶尔抽。”颜溯低声答:“以前,不抽烟,和他们混不到一块儿。”
“和谁?”
“同事。”颜溯道:“压力大,他们会抽两根。有些染上了毒.品,毒.瘾发作,就把自己绑在床边,不停抽烟,后来烟瘾特别大,任务没完成,得肺癌死了。”
那些惨淡昏暗的过去,在黑夜中静静浮出水面,斑驳破碎的旧光景,充满血色的金三角。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都无法冲刷那些深刻心底的印记。
遍体鳞伤的身体可以痊愈,千疮百孔的心却始终浸泡在回忆的盐水中,不肯愈合。
“死了很多人。”颜溯说完这句,似乎想起什么,瞪大眼睛凝望虚空。
严衍坐起身,抓住颜溯的手,用两只温暖的掌心包裹住,轻声道:“以身殉职,死得其所。”
颜溯点头:“死得其所。”
颜溯任由严衍握着他的手,就像轻飘飘的羽毛,找到了树叶作为依托,分明都悬在危险的半空中,却感受到了沉甸甸的依傍。
“,你说童重春容易受诱导?”严衍蓦地问。
颜溯一怔,轻声答是:“尤其中年男性的诱导,假如今晚是魏寄远那个年纪的,要同他合作杀人,我想他会答应得更快。”
严衍笑了声,伸长胳膊抱了抱颜溯:“成了,宝贝儿,睡觉吧。”
“嗯。”颜溯转身背对他,面朝床里,抱着枕头睡着了。
严衍蹑手蹑脚爬起来,踩着颜溯扔了一地的衣服,出卧室,到厨房里抽烟。
黑夜中,烟头一星橙红,忽明忽灭。
颜溯才二十六,金三角行动时二十二,他经历过溃败、屠戮、死亡和逃跑,经历过鲜血与黑暗,在那样的环境下,究竟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支撑他的精神不崩溃。
严衍叹口气,心情沉重。
良久,灭了烟蒂扔进垃圾篓,回卧室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严衍先醒来,悄无声息窜进厨房准备早餐。
刚忙活没多久,颜溯就醒了,揉着眼睛到厨房门边上,看着严衍忙来忙去。
严衍回神,笑:“醒啦,再睡会儿?今天没啥事。”
颜溯一怔,扶着门框,淡淡开口:“今天要审讯童重春吧。”
“,”严衍点头,“省上派来专家询问,我们旁听就成。”
“审讯结束呢?关回看守所?”
严衍把煎鸡蛋盛入瓷碟,放上两颗小番茄做装饰,随口答:“是啊,法庭宣判前都关看守所。”
“能接受探视吗?”颜溯忽然问。
严衍蹙眉,没忙活了,回头盯着颜溯。
颜溯神情认真。
“理论上讲,能,比如律师、直系亲属。”
“朋友呢?”颜溯说:“能去吗?”
严衍怔愣:“一般来说,这种重大嫌犯,不会放无关人员探视。”
“你能不能…放进去,”颜溯迟疑,“如果有朋友去看望他的话,放他进去。”
严衍摘下手套,纳闷地瞅着颜溯:“你和他什么时候成朋友了?”
“不是我。”颜溯面无表情:“但你最好答应,放朋友去看他。”
严衍略一思索,耸肩,笑了下:“成,但他们交谈全程都要处于监控中。”
“谢谢。”颜溯转身去洗手间。
“颜溯,”严衍蓦然喊住他,“你这么做,是为了童重春,还是……”
“为了我自己。”颜溯进洗手间。
水声哗然。
严衍站在厨房里,满头雾水。
行吧,严警官接受了这个设定,颜老板有很多他看不懂的小秘密。
对童重春审讯结束,起初童重春试图否认罪行,但他显然不是一个高明的隐瞒者,至少他这条胳膊没能拧过专家组的大腿。
童重春颠三倒四胡乱说了一长串,最终还是承认罪行。
四年前韩国车祸,他醒了过来而童铭洋没有,童重春和童铭洋换脸。
回到宁北后,童重春找人做掉威胁童川华的杜田波,开始屠杀无辜女性。
当提及四年间为什么中止作案,童重春也解释不清楚,只说是忍住了。
直到四年后,再次对受害者王娟下手,被公安机关抓住马脚。
与此同时,仓西警方在收网行动中抓获赵志刚,将其押送至宁北,根据对赵志刚的初步审讯,可以确定他和童重春的确是雇佣犯罪同伙。
在童重春的作案工具中,提取出受害人的DNA,证据确凿。
审讯结束后,童重春被送回看守所,等待检察院起诉,法院宣判。
一整天,颜溯都守在市局的远程监控室里,盯着童重春的监控画面。
童重春坐在看守所的铁床上发呆,一动不动。
颜溯抱着保温杯,微拧眉心。
严衍进去时,颜溯仍然维持着两小时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盯着监控画面。
“颜老板,”严衍纳闷,“你都这么看一天了,发现什么了吗?”
颜溯闻声抬头,摇摇脑袋:“没有。”
严衍在他身旁坐下,将买来的棉花糖丢给他,颜溯顺手接住,拆开包装袋,边吃边看。
“有人来了。”颜溯放下糖。
屏幕里,看守所民警招呼童重春,童重春起身跟着民警走出房间。
与此同时,看守所那边给严衍通电话:“严队,有个美国人来探望童重春,中文很流利,自称安东尼奥,是童重春的朋友。”
严衍迅速道:“切换监控画面,到探监室。”
屏幕忽闪,变成了探监室的画面,监控头设在探监者一方的斜上方位置,从这里能清晰的看见安东尼奥高大的背影,以及坐在钢化防弹玻璃后、局促不安的童重春。
颜溯稍稍瞪大眼睛,瞳孔收缩。
严衍解释:“安东尼奥,一个美国人。真没想到,这就是童重春的朋友?一个美国人?”
颜溯愣怔,半晌,自嘲地说:“我的中文,最开始,就是美国人教的。”
严衍面露惊讶,望向他。
颜溯专注地盯着屏幕,不再说话了。
安东尼奥和童重春开始交谈,童重春对安东尼奥非常恭敬,他尊称对方为老师。
严衍拿起手机,对监控画面拍照,将安东尼奥的背影发送给张科,让他对比对方的身份信息。
张科回他:老大,咱们没有外国人的数据啊。
严衍:能让童重春尊称为老师,社会地位肯定不低,你在国内和国际新闻上找找。
张科哭:就一张用门锁拍的背影照!
严衍微笑:筛查和童重春过从甚密的外国人,再进行数据对比。
张科:……收到。
严衍:蠢货。
张科:嘤。
安东尼奥一直说中文,和童重春几乎没有多余交流,谈了些法律上的问题,十分钟不到,安东尼奥起身离开。
这一次,严衍见到了安东尼奥的正脸。
像是故意,对方环顾四周,找到了他们的监控头,然后,那个沉稳的美国人望向摄像头,露出了给某人打招呼般的笑容。
这人已经不年轻了,严衍在心底飞速画像,四十多岁,精神矍铄,绿色眼睛,穿着非常周正,西装长裤应该是奢侈品牌,周身气质像极英国贵族家庭的大家长。
美国上流社会的精英式人物。严衍在心里下了论断。
颜溯直直盯着屏幕,他的目光几乎通过摄像头与安东尼奥交汇。
直到看守所民警催促他,安东尼奥这才望着摄像头,轻声说:“你好,颜。”
然后他走出探监室,身影消失在监控范围外。
“yan?”严衍惊诧:“他在跟谁说话?”
他话音未落,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颜溯拔腿冲出远程监控室,刚跑出去又气喘吁吁转回来:“借下车钥匙,严警官。”
严衍将车钥匙抛给他,颜溯跑远了。
等会儿,严衍觉察不对劲,给看守所那边打电话:“你们看守所外有没有监控头?”
民警回他:“有。”
严衍沉着脸:“把监控画面切到安东尼奥身上,跟紧他。”
“是。”民警挂断电话。
很快,监控画面切到安东尼奥身上,一路追随他出了看守所。
安东尼奥走出看守所后,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路边,仿佛在等待什么。
很快,他面前开来一辆路虎,司机摇下车窗,对他说话,安东尼奥摆摆手,站着没动。
“颜……”严衍咬了咬牙,从市局到看守所,开车只要五六分钟。
三分钟不到,颜溯就出现在画面,安东尼奥转身,露出了笑容。
颜溯走了两步,安东尼奥张开双臂,颜溯扑上前,两人紧紧拥抱。
“最开始,我的中文,就是美国人教的。”
“自称安东尼奥,是个美国人,中文很流利。”
安东尼奥,童重春的朋友,颜溯的中文老师!
严衍瞳孔紧缩,这其中,究竟…怎么回事……
围绕着颜溯的秘密,已经多到严衍无法忽视的地步,他攥紧拳头,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勾住画面中的颜溯。
看守所外。
安东尼奥熟稔地摸了摸颜溯的脑袋,笑容温和慈祥:“你又当回警察了么?”
“暂时…帮他们忙。”颜溯问:“你会告诉他吗?”
“不会,”安东尼奥轻声答,“就像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
颜溯扯出一个浅浅的笑,目光狠厉:“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安东尼奥拍拍颜溯的肩膀:“我真庆幸你不是美国的警察,否则我一定会被你大义灭亲。”
“老师,你可以不帮他。”颜溯认真道:“你可以脱离他的集团。”
安东尼奥摇头,无奈地耸肩:“小艾伦,你知道,不可能的,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就算不够沧海化为桑田,也足够一个人迷失所有方向。
“我该走了。”安东尼奥摸出一块鎏金怀表,看了眼时间,他将怀表收起来:“再见,我的朋友。”
颜溯抿着唇,面颊绷紧,目送他踏上路虎,黑色车身消失在道路尽头。
远程监控室里,严衍抹把脸,深吸口气。
他翻出安东尼奥和童重春见面的监控录像,再次一帧帧地仔细翻看起来。
童重春对安东尼奥很恭敬,这是他之前就看出来的,两人聊了些法律上的问题。
然后……究竟哪里不对劲?严衍不安地想,他究竟遗漏了什么?
正在这时,张科发来消息。
张科:老大,查出来了,安东尼奥,美籍精英律师,为许多有钱有势的重大杀人案嫌犯辩护过,号称上流阶层犯罪的庇护师。
严衍:和童重春什么关系?
张科:根据资料显示,两人四年前认识,安东尼奥来指导童氏公司的海外法务部门。
张科:安东尼奥四年前来我国比较频繁,中间四年没来过,直到今年年初,再次来宁北,他今年频繁到宁北小住,和童重春是朋友,忘年交……
严衍:多大年纪?
张科:四十三。
严衍:魏寄远多少岁?
张科满脸问号,这话题也跳太快了:四十二。
他说……
“他容易受引导,尤其中年男性的诱导,假如今晚是魏寄远那个年纪的,要同他合作杀人,我想他会答应得更快。”
“如果有朋友去看望他的话,放他进去。”
颜溯要放进去的人是安东尼奥!而安东尼奥…有可能诱导童重春吗?
四年前来的频繁,中间四年不曾来过大陆,直到今年年初
严衍冲出监控室,边跑边给张科打电话:“能不能查到安东尼奥在宁北的住址,立刻发给我!”
张科愣怔:“怎么了,这么急?”
“快!”严衍急声催促。
与此同时,路虎驶向机场,最近一班回纽约的飞机在一个小时后。
四十分钟后,严衍抵达安东尼奥在宁北的住处:四环童家名下一套带泳池小别墅。
他出示了警察证,保安不得不放他进去,但保安紧紧跟在严衍身后,避免他做出于住户不利的举动。
严衍沿小路跑到尽头,安东尼奥家门窗紧锁,严衍两步助跑,以不可思议的矫健越过隔离墙,保安目瞪口呆。
严衍绕别墅一周,扛起院子里的石凳,干脆利落,石凳砸破了一楼落地玻璃。
玻璃碎裂,哗啦散落一地。
保安系统紧急鸣笛,乌拉乌拉狂响。
保安手足无措:“你做什么?!”
严衍目光严厉,望向保安:“这种别墅带不带地下室?!”
保安惊慌,被严衍的气势震住了,嚼着舌头:“带…带……从最里边的隔间下去。”
严衍二话没说,一头扎进别墅,在隔间地板下找到铁梯,沿着垂直于地面的铁梯进入地下室。
没有灰尘,说明经常有人进来。
严衍摸出手机,打开电筒照明,眼前的场景让他头皮发麻。
低矮的墙壁上,贴满了死者图片,鲜血横流、肠子乱飞、脑浆挤出颅骨、眼珠流出眼眶。
而墙壁另一边,是女人浑身赤.裸的相片,她们都是风韵犹存的徐娘,摆出露骨的动作,勾引着,诱惑着。
一个美国人,童重春尊称他为老师。
他那样的人,很容易受到中年男性的诱导。
严衍倒抽凉气,退后半步,一脚踹倒了身后的铁凳,他回头一看,还有一台小型投影仪。
分明是心理上的诱导环境。
是诱导。
诱导杀人!!!
彼时,安东尼奥踏上回纽约的航班,临行前,向他发出讯息:二号序列已完成。
颜溯回了市局,严衍不在,他问张科严衍去哪儿了,张科耸肩:“就问了我安东尼奥在宁北的住址,走得很急,应该是去找他家了。”
颜溯微微蹙眉:“他找安东做什么?”
张科摇头:“不清楚。”
颜溯坐在严衍的办公座位上,百无聊赖玩着贪吃蛇。
案子解决了,按照惯例,严警官需要请他吃顿饭。
今晚吃什么,颜溯漫无边际地想,小龙虾吧。
快下班时,严衍面色阴沉地走进来,看也没看坐在他位置上的颜溯,兀自收拾东西。
颜溯站起身:“严警官。”
严衍忍了半天,没忍住。
“你和安东尼奥究竟什么关系,你早就知道他在诱导杀人,是不是?!”严衍厉声质问。
颜溯愣住了,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愣住了,视线齐刷刷投向严衍。
严衍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手背暴出青筋,因为愤怒,胸膛剧烈起伏。
“我…”颜溯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严衍抽走他身后、座位上的警服,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颜溯愣愣地看着他。
走到门口,严衍蓦然回头,神情严厉:“颜溯,我不在乎你身上有很多秘密。”
“但是,”他一字一句,郑重道,“我是警察。我的职责是捍卫正义。”
“就算是朋友,也不能越过红线。”严衍深吸口气,决定给他机会:“你要解释吗?”
良久,颜溯笑了下,笑容有些勉强,他轻轻摇头。
严衍咬紧后槽牙,半晌,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狼人案完成!
下一案预告:人肉包子,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