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异能>匪石献玉>第65章 恶魔-1

白石之后也常在想,他的人生,是不是永远也逃不开那一声“啧”,即便很久之后,他亲手取出了母亲的子宫,把自己来到世界的故乡毁掉,他还是常常回忆起那天的声音。

说起来也奇怪,他的记忆点本该在更深沉痛苦的地方,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那是白石初二的时候,偷偷去了白银华的私立学校,拿了份试卷做,混在其他人里交上去,得了满分,他那天有些快乐,冲去后花园拿给母亲看。母亲正在藤椅上喝茶,她皱着眉——她总是皱着眉——在杯子里挑玫瑰花片,切得太粗了,她很讨厌,自小陪着她的女佣给她扇着扇子。

白石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穿透庭院葱郁的树木,撒在地上,斑斑驳驳地映在人身上,空气里有种暖洋洋的气味。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懒洋洋地靠着背椅,卷着花边的蓝色敞裙叠在脚边,赤脚踩在地上,波浪一样的卷发在阳光下镀成酒红色,卷团在肩膀上弹跳,角度不同似乎能折射出或明或暗的红。

白石靠近她,抬高声音,递去了卷子。

母亲转过了眼神,看着卷子上的分数,面无表情。

“啧”了一声。

那不是厌恶,也不是不满意,而是一种嫌麻烦的态度,对于像她这样家教良好的人,即使很讨厌的事也很少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在托请来办的各种人和事中,她总是能顾忌家庭的面子笑脸相迎,不管是野心勃勃的男人还是心事繁复的女伴,她谁都不喜欢,但谁都不得罪。但这次她是真的嫌麻烦了,之前在家里装一个西洋喷漆水龙头时,挑了三个月之后,她就是这样,轻飘飘地,充满烦躁地,“啧”了一声。

这暗示着,不想管。

果然,在这一声之后,她转过了头,白石仍旧举着他的卷子,愣愣地看着她,看看站着的女佣。像他一直以来最熟悉的那样,被视而不见。

白石自己站了一会儿,收起卷子回了房间。他头很疼。

他从院子走回自己的房间,经过的每一位佣人,看也不看他,他像是并不存在一样。

这样的忽视对他来说再习惯不过了。

但这次却不一样。

如果硬要说起来,也许是今天天气太好了,白石突然在想,如果太阳升起,照满大地,那么就没有理由绕他而去。

他有种不平的感觉。他头很疼。

也就是从这时候,他反思了一下,认为自己的不平应该早早开始才对。

白石的父亲叫白义龙,母亲叫严柏华,他有三个哥哥,白江、白海以及白银华。

这是个大家庭。

自从白石记事起,他觉得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太好,白江和白海和父亲更亲近一点,白银华和母亲更亲近一点。他则似乎和谁都不太亲近。

他小时候有个奶妈,陪他到了十岁便离开了。在这个诺大的家里,白石有时候和家里人一周也说不上一句话。这也正常,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他们会在家里招待来宾,父母说白石身体不太好,不下来了,于是白石在楼梯上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开宴会,看着他父母虚情假意地恩爱,看着他的三位兄弟被早早要求着学会喝酒和交朋友。

虚情假意。

白石在宴会结束的晚上,漆黑一片的家里,听见了有争吵的声音,他跑出去,在楼梯上看见楼下父亲在打母亲,抓着她的头往桌脚上撞,地上一滩血,母亲笑得尖利不已,说没有用,反正那女人已经死了。

白石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他不太正常,因为看着这一幕,他毫无感觉。但是他头疼。

父母还是愿意在三个哥哥面前装一装的,尽管装的效果也并不好,小孩子的直觉有时候真是敏锐得可怕。

白银华比他大一岁,白江白海比他大七岁和五岁。在大家都还很小的时候,几个孩子还是可以一起玩的,渐渐地便分开了,虽然父母从未刻意地强调任何事,但冰冷的父母关系很快让孩子们疏远了。

最早的时候白银华也才五岁,那时候白江抱着他,白海抱着白石,学着哥哥的样子给他们喂饭,还举着两个孩子的头,轻轻地碰脑壳,像是见多了的那种大人们敬酒的样子。

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一把夺过了白银华,恶狠狠地瞪了白江一眼,白江吓得手里的玩具掉了,白海见状也放下了白石,母亲却看也不看,带着白银华走了。

白银华大一些的时候要求和父亲一起去骑马,想和哥哥们一样,但父亲跨坐上马,让白银华站到楼梯上,用脚踩着白银华的肩,轻蔑地说:“你也配。”对于同样想跟去的白石,父亲像母亲一样,看也没有看一眼。

白石头很疼。

随着时间过去,白江和白海长得越来越像白义龙,有些微妙的地方也非常相似,却和母亲没有一点相像;白银华的眼睛像母亲,但轮廓却不像家族的任何人;而白石,完完全全是母亲和父亲的混合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

有次他们竟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那是丁川来拜访的时候,他们上桌吃饭,从来不出声。

母亲敲了敲桌面,白银华眼疾手快地拿了酱料给母亲,她盛了一点,白义龙咳嗽了一声,白江便站起来要去母亲手里接用完的酱料,但母亲哼笑了一声,随手把酱料碟子扔到了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白义龙放下刀叉,隔着桌子眯着眼睛看她,语气平平:“婊/子,给我捡起来。”

母亲笑了一下:“废物,自己捡吧。”

丁川愣住了,他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但桌上的四个孩子只是低着头不吭声,自顾自地吃着饭。

白义龙站起来,从桌下拿了鞭子,踩着他厚重的靴子踏过去,每一声都让桌上的几个孩子抖一下,母亲平静地看着他,脸上尽是嘲讽的笑,丁川看着白义龙走过去,紧张地直了直身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当第一道鞭子抽在母亲身上的时候,丁川终于站起来,伸手拦住了白义龙,说小孩还在,不好,不好。

但桌上的孩子们都没有抬头。

因为有这样的经历,白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白江白海和白银华是他的同盟,直到他初二——这一年他明白了很多东西。

他从外面回来,彼时被白义龙带着接触各种业务的白江白海,和在娱乐圈里玩的白银华,正少有地正在谈话,并不是亲密的兄弟沟通,硬要说起来更像是同在屋檐下住的人,碰到面随口聊了两句而已。

白江问白银华那些明星好玩吗。

白银华正在吃华夫,放下来想了想:“感觉那些人都很蠢,什么都不会,没什么用。”

白海笑了一下,说不会有比这种地方更适合找好看的废物,好看的废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白银华撇了撇嘴,说他不打算再拍戏了,跟那些人做一样的事,让他觉得很掉价。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白石恰好走进来,他们看了一眼白石,停下了交谈,各自散开,又去忙自己的了。

白石停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他和他们并不是同盟。

白石虽然按照学制推算自己的年龄,可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某个很有头脸的人物在一次家宴上问了一句白石身体不好,需不需要私人教师,他有很好的推荐,接着便讲了一串金光闪闪的名字,白义龙夫妇便在众人面前答应下来。

于是白石开始便有了几位教师,教什么的都有,有男有女,但三十岁以上的,不管男女,都落到了白江的床上。

某天白石正在学微积分,中途去洗了个手,便发现自己被反锁在了卫生间,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便有甜腻婉转的鸟一样的尖声,白石简直分不出来这还是那位充满书卷气又陈腐的男老师。

白江结束以后便走了,老师收拾好之后才把白石放出来,脸上还带着潮红,眼镜片上一片水雾,嘴角在流血,眼睛红肿不堪,他艰难地坐下来,继续翻着书,白石看了他一眼,他发了下颤。

白石看着他:“做这个很高兴吗?”

他哭起来,苍白的手指压在脸上,说着对不起,他腿颤抖着,凳子上一片湿漉漉。

白石说:“你去洗一下,不要弄脏我的房间。”

男老师羞愧地躲了进去,白石站起来,去找白江。

如果把愤怒划个等级,一到十,白石现在有三分的愤怒,并不因为那位老师遭受了什么,更多的是出于白江大摇大摆地踏进了他的房间,这让他觉得被人踩在脚下。

白江正在洗澡,泡在澡盆里,抬起眼皮看他,听完白石的控诉,他咧开嘴笑了:“你在啊,我都不知道。”

白石没有说话,但他的头很疼。

他的头疼是从小就有的,他告诉过母亲,母亲当时正在出神,转过头看了一眼他,说:“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说话。”白石便离开了,他去找父亲,说他的头总是很疼,父亲笑了一声,说“跟你没用的妈有什么差别”。

其实他还告诉过一个人,就是丁川的女儿。

彼时的丁川每次来拜访,都带着豪华的礼包,他和庄重的家不一样,他只被允许晚上来,他总是穿着夏威夷风的花衬衫,衣服上画满了椰子树和翘屁股的女人,他高大随性,总是穿着拖鞋,冬天也一样,似乎有用不完的热量,他古铜色的肌肤遗传给了女儿,那是个漂亮傲娇的女孩儿,头发编成两道粗粗的麻花,眼睛很大,和她那热情爱笑的父亲不同,对自己热情过头的父亲她常常翻白眼。

和丁川一起来的,还有个脾气很差的男人,姓屠,是个走路上踢到石子都要骂二十分钟石子的人,另一个姓左,总是板着脸,站得笔直,话不多,跟谁都不亲近。

那时候丁川大概对白家诡异的家庭关系有个了解,知道这个家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么人人艳羡,具体他自然不会多问,但来拜访时,如果他带了女儿,就会叫那个女孩儿去跟白石玩儿。

女孩儿不乐意,翻白眼:“我又不认识他。”

她那没什么威严的父亲拜托他,小声地凑到她身边:“你看那个小弟弟没人跟他玩儿多可怜,你去跟他说句话,算爸爸求你了。”

女孩儿抱着手臂走过来,白石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还挺不好找。

他在地上用树枝瞎画,就看见女孩儿抱着个皮球走过来,二话不说非塞给他,硬气地说:“来跟我拍皮球。”

说着自己做起示范,啪嗒啪嗒地拍,白石无聊地看着她。女孩儿拍了半天都不见白石有反应,把球一扔坐了下来:“现在的小孩儿真早熟。”

白石想说她也没大多少,可他不太爱说话,就没吭声。

尽管如此,每次丁川来,这小女孩儿都会跑过来跟白石玩儿,即便只是坐一起,她也陪在白石身边,直到丁川再也不来。白石从头到尾不知道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但有一次她看着他在地上挖蚯蚓,挖出来以后用指甲劈开,厌恶地皱了皱眉:“好恶心啊。”

白石手不停:“是吗。”

女孩儿一把夺过,扔去一边:“别弄了。”

白石看着她沾了血的手,就开始头疼,他捂着脑袋靠到墙上,女孩儿跟过来:“你怎么了?”

白石闷声闷气地说:“我头疼。”

“感冒了?”

白石摇头。

女孩儿把白石拉起来:“去看医生吧,我去叫爸爸。”

白石挣开她的手,蹲在了地上,重新去挖蚯蚓:“这样会好一点。”

女孩儿抱着腿,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他,看了很久,突然问道:“为什么直接用手碰?要不要拿个铲子?”

白石没有抬头,继续翻着土,用手摸上冰凉的蚯蚓,抚摸过再划开口子,让奋力甩的生物抽在他手上,滑滑地握在手里:“我想碰到它,碰到才有感觉。”

女孩儿盯着他:“你一直都这样吗?不高兴也不难过,没表情?”

白石把蚯蚓团成一团握在手里感到它在手里扇动,嗯了一声:“我没感觉。”

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白石第一次听见人告诉他——女孩儿说:“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这是白石人生中第一个和他交谈过的人,听说这个女孩儿后来死掉了。

多数时间,白石活得像是个隐形人。

有天晚上他正在睡觉,听见有人在他的房间里吵闹,他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母亲扒在父亲身上,正发疯一样地咬着他的脸,几乎要撕下一块肉来,他的父亲一声不吭,闷闷地喘着粗气,然后带着她一下撞到墙上,母亲像个木偶似的一下失了力,摔在地上,她趴在地上发出愤怒的诅咒,脏话简直不像人类说出来的话,父亲一脚一脚地踹在她身上,避开了脸。

然后,在静夜中,母亲开了一枪,穿透了父亲的脚掌。

夜里尽是尖叫,狂笑,争吵,声嘶力竭的喧吵,不明所以的哥哥们在卧室里发抖,看见了一切的白石沉默着,当父母注意到他,又像没看见一样,毫不在乎地转开脸。

之后便有了个度假摔倒的新闻,白家还开了个发布会。

白石关于自己家庭的回忆就是这么杂乱,因为他根本不记得根源在哪里,从他有意识开始,他就是个沉默的人,他觉得他的世界是很安静的,没有人对他抱有期待,也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负责,他活在一片阴影里,时不时就会被人忘掉。

这些,是他从那一声“啧”中顿悟到的,他觉得自己终于开窍了。

他在外人的眼里是“不存在”的,他是白家身体不好的幼子,有朝一日因病丧生也很正常,他不像白江白海,早早地被当成这一边的接班人培养,也不像白银华,被当做另一边的接班人培养,因为父母明白,他们这样陷入深处纠葛网的人,一大半是靠活在外面来证明活着的。白石安静地活着,几乎约等于不存在。

白义龙曾经真真实实地忘记过他的存在,在外人面前也说了三个孩子,数到最后才补上白石的名字,又笑笑说因为幼子宝贵,不想拿出来讲。

自从那一声“啧”以后,白石把之前的事全部串联起来,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相,他的父母,根本不爱他。

白义龙或许爱白江和白海,因为他爱他们的母亲,严柏华也许爱白银华,因为白银华的父亲。白石作为他们的亲生儿子,被双方在不同的场合下说过“你长得可真像他/她”。白石花了一天去想为什么自己要被生出来,早上开始想,晚上就得到了答案,那就是,他没得选。

在这充满了秘密的家里,如果有一件事白石感到后悔,那就是他曾试图融入家庭,他想明白了,成人是不会被孩子感动的,如果他们被感动了,那也是被自己感动的。成年人很可怕,他们没有痊愈就把病遗传给下一代,他们的怨气和不满,他们的挣扎和愁苦,他们处理不好的情绪和人生,一股脑地交给下一代,他们那么脆弱,什么也担负不起,贫弱的精神力全靠“父母责任”四个字可怜巴巴地自我满足着,要不就不评价自己为人父母做得如何,要不就自我陶醉,说些什么尽力了,那么多委屈和不甘,似乎“繁衍”这一场苦难,是上帝逼迫的,于是人类只好代代相传。在交织的秘密和仇恨中,白石总在想,为什么他的哥哥们还有地方可以躲,他就只能承受双方的厌恶,他想,那是因为他的父母,是恶魔。

可要真需要选一个更可恶的,他选母亲。

原因就在于,他曾经更努力地向她靠近。

他在母亲丢了小鸟之后冒着雨去找,回来的时候淋得湿透了,母亲看了他一眼,说“下雨了啊”,便亲自拿着伞去接白银华。白石感冒了一场,又很快地好起来。白银华对着母亲笑,母亲就亲吻了他的脸,白石学着他的样子笑,当着客人的面,母亲的双手扣着桌面,挖出了几道缝,控制着声音,叫他不要一直在她面前晃。白石开始头疼,他绕去后花园,掐死了那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鸟。

他越努力靠近她,便越明白这努力有多徒劳,终于在那一声“啧”后决定大彻大悟。

那条度假受伤的新闻掀起了蝴蝶效应,白家数年前和暗火组的关系又有人拿出来问,是不是黑道的报复,白义龙不厌其烦地解释,严柏华优雅地推拒,假消息,空穴来风,最后他们挑明重点不在这里,他们的小儿子,痊愈了,他们决定,送白石去普通的高中上普通的学。

在圈子里引起一阵动荡,毕竟这是白家从未拿出来过的幼子。对于白家夫妇的选择,什么解读都有,多半以为是磨练意志的,只有白石知道,他远担不起这么高的期望。

白石被送去了中学,司机把他放在校门口就离开了,白石望着这扇大门,意识到他离开家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和家人之外的人接触。

他迈动步子,看到了校门口站着的几个人,最前面的那个,头上有一片树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能在他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完整的倒影,没有任何杂质,没有别人,只有白石。

原来外面的人看人都这么专心吗?

白石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