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穿越重生>忠义侯天生反骨>第110章 一程(7)

后三日。

八月十一的傍晚, 陈恨坐在船尾栏杆上, 面对江面吹风。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远处江天一线的地方隐约显露出码头熙攘的模样。陈恨偏头凝眸, 瞧了一会儿, 而后贺行走近,一只手按着他搭在栏杆上的右手。

傍晚出来放风是惯例,他得有在船板上活动的机会。

贺行以为他是个文人, 力气不大, 功夫不好,身上又没有武器,不会有太大的变数。

最要紧的是,他手里还抓着林念, 陈恨顾忌着林念,不会同他动手。

所以贺行不怎么防备他。

贺行捉着他的右手手腕, 将他的手半举起来:“先生手上这伤,怎么十几日了也不见好?”

陈恨略垂了眸去看,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细布只是裹住了手心, 不过裹得很厚。

“许是那时候碎瓷片扎得深了。”

贺行又问他:“侯爷的封地,是已然过了罢?”

“早就过了, 三天前就过了。”他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半真半假地朝贺行笑了笑,“那时候我要是没喝醉,多少得想想法子, 给封地上的人递个消息。次日才想起来,亏死我了。”

贺行亦是笑了,问道:“那天晚上,你唱的那曲子,还有半阙,是什么?”

陈恨抖了抖衣袖,接满了迎面吹来的江风,随后将双脚从栏杆外边收回来,一手撑着栏杆,跳回船板上。

站稳之后,他在贺行身边绕了半圈,慢慢地踱到他身后去。

“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陈恨抚着掌打拍子,一面走,一面唱道,“但年来何待,许多幽独。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向此际、羸马独,情怀恶。”

江水拍船的声音,将他的声音吞去不少。

“贺新声。”陈恨忽然喊他名字。

“怎么?”

陈恨站在他身后,还是拢着双手,暗地里借衣袖掩着,左手却去解右手上缠着的细布,他说:“这词儿,唱的是我们所有人。”

贺行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特别是前边这句,‘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陈恨靠在栏杆上,沉沉地叹了口气,终是将包伤口的细布给解开了。

贺行身量小,陈恨猛地把他往后一扯,右手攥着碎瓷片,压在他的颈上。

瞬间变了语气,陈恨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让你的人都过来。”

贺行尚不明白,他是怎么从手里变出一块碎瓷片来的。垂了眸,才看见他拿着碎瓷片的右手,手上裹伤口的细布是散开的

他把碎瓷片藏在这里。

在第一个船舱里,他就把一块瓷片藏在腰带里,包扎伤口的时候把它与伤口一起,藏在手心。

那是摔碎茶杯得出的碎瓷片,不好藏起来,难怪他一开始把手裹成那样,难怪这位先生手上的伤总是不好。

碎瓷片同伤口裹在一起,便免不了新的磕碰与划伤。

奇怪,实在是奇怪,他不疼么?怎么就忍了这么久?

碎瓷片一次一次的将血肉划伤,每日的新肉新血又将它滋养。

日日夜夜,每日每夜。

这是他的血肉养成的,这合该是他使得最顺手的暗器。

碎瓷片压在贺行的颈上,毫不留情,已划出一道血痕。

陈恨再说了一遍:“贺行,让你的人过来。”

这时贺行的手下人正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陡生变故,竟是将众人都唬住了。滞了一瞬,机灵的跑进船舱去,要找林念。

陈恨嘲讽地笑了笑,由他去了。

待人空手回来时,才不慌不忙的,用碎瓷片在贺行的颈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陈恨不对他们说话,只对贺行道:“让你的人听话。”

脖颈上疼了一阵,鲜血晕在衣襟上,贺行咬了咬下唇,轻声吩咐道:“听他的。”

“解下刀剑,扔进江里。”

“开船转向,前边码头靠岸。”

“两刻钟。”

忠义侯的封地是在三日前就过了不错,但是那前边,是陈恨母家所在。

江南江北,李砚把两块地儿都封给他了。

他母家就是个不起眼的临水小城,所以旁的人都不怎么知道。

从前在长安城,说封地上的庄子,说的其实是这边。陈温和李檀都被他安置在这边。

那码头也就是看着远,这时候顺风顺水的,杨帆鼓风,很快就能到。

两刻钟的时间不算久。

最重要的是,夏末初秋,这几十日,江上一入夜就要起雾,不快一些,陈恨怕有变数。

这时候一双手攀上船尾,哗啦一声,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翻过栏杆上了船。

林念。

“侯爷,你这是什么法子?船舱里的舷窗这么小又这么高,我差点就卡在里边出不来了。”林念捞起衣袖一拧,拧出一滩的水,抱怨道,“得亏我水性好。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要不是我水性好,我就沉下去了。”

陈恨不语,只是笑了笑。

他们江南的少年人,哪里有不会水的?

林念见他不语,也不再说话,只是坐在栏杆上。借着江风与夕阳余晖,想把衣裳晾晾干。

夏日里衣裳薄,两盏茶的时间,也干得差不多了。

客船将靠岸时,陈恨看了一眼林念:“你走罢。”

“好啊。”林念从栏杆上跳下来,很快就察觉出不对,“那你?”

陈恨朝他笑:“我有后招儿。”

岸上码头的百姓更多,他不能把这群人往岸上引。

林念和他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没有人把着贺行,这一船人很快就会追上来,到时候两个人都走不了。

林念坚定道:“不行。”

而陈恨斜眼瞥了他一眼:“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影响我用后招。”

再纠缠一阵,船只靠了岸。

林念拗不过他,不情不愿的、一步三回头下了船。

他一下船,就听见陈恨对贺行说:“叫你的手下人,开船,南下。”

林念上了岸,想起那时候他给陈恨包扎伤口,陈恨同他说了三句话,一是问他水性如何,二是让他有机会上岸,就快去找人,第三句话不是说的,是写在手上的。

他在手上给他写了个庄子的名字。

他十几日前就计划好了。

林念恍然大悟,提起衣摆,转身飞奔。

这是陈恨的后招。

他就是陈恨的后招。

*

陈恨回头看了一眼,码头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来往货船并不多,客船与采莲船混在一处,船上的姑娘家哼着曲儿,是江南乡音。

客船继续南下。

天色渐晚,江上起了雾,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再看不见有别的船只。

贺行弹了弹手指,叹了口气:“你这么架着,就不累吗?”

陈恨将碎瓷片往前送了送,低声叱道:“别动。”

林念不理会他,往后仰了仰头,又道:“那个林念都放下你走了,再往南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码头了,你自个儿要怎么办?”

“住口。”

其实贺行说的没错,林念一走,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一船人都带得远远的,好叫林念更安全些。

贺行稍垂了目光,看见陈恨拿着碎瓷片的右手手心四个血窟窿,大约是他把碎瓷片包在里边的时候压出来的。难怪旁的人一碰他的手,他就避开。

“你这手上还都是伤,拿不住了罢?”

陈恨这回连“住口”也不说了。

“手抖成这样,以后怎么提笔写字?”

陈恨还是不理他,拉着他往后退了半步,靠在船舷上。

“你总这样折腾自己,要落下病根的。”

贺行闲聊似的同他说话,陈恨只觉得他吵闹,把碎瓷片往前按了按:“你住口,别说了……”

贺行听他的话,料他是撑不住了。略偏了头,用眼角余光瞥他。

看见陈恨半边身子靠在船舷上,垂着眸子,倦了。

贺行猛地往旁边一退,全不管碎瓷片还压在颈上,碎瓷片划过去,嫩肉外翻,鲜血淋漓,划了好大一个口子。口子虽大,却划得不深。

陈恨反应得也快,登时弃了碎瓷片,反手抽出他绑在腿上的匕首,狠狠地往前扎了一下。

贺行闪得快,匕首没刺中,只是从肩膀到手肘,又划了一个口子。

这也是陈恨的后招。

不止林念,还有他藏着的匕首,也是他的后招。

只是现下,这后招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一招没能把贺行给刺死,还让他逃了。

他二人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出自同一家,都是在宫里学的。

这时候打起来没有章法,陈恨仗着手里还攥着匕首,不要命似的攻他,却也只过了三五招。

也来不及了,船上全是贺行的人,拳脚功夫都比他好。

船上全黑,陈恨没让点灯,只有船头一盏行船用的小灯盏亮着。江上还有雾,看得并不清楚,但是贺行的手下人,已经察觉出不对了。

在贺行喊来人之前,闪着寒光的匕首最后往前一扫。

陈恨原本也没想着这一下就能砍中,只是趁着贺行往边上躲开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受伤的胳膊。

贺行尚且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是捂着伤口,疼得直抽气。

船尾某处的栏杆最矮,只拦在陈恨的腰上。陈恨原本就靠在栏杆上,只消往后一翻,事情就都结束了。

文人投江,本就是有先例的,他们文人祖宗就做过的事情,没什么厉害的。

陈恨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但他就是投江,也得扯着贺行一起。

也不知道一时间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带着贺行往后一倒,越过栏杆,不受控制的直往下坠。

就这么,还能回过神来,用匕首往贺行肩上扎一下,仿佛把他牢牢地钉着,钉死在江里。

贺行骂他:“你……”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冰冷的江水就漫过了口鼻。

其实不论是林念还是匕首,都不是陈恨的后招。

他没有后招。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间,陈恨耳边传来不合时宜的系统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