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穿越重生>忠义侯天生反骨>第107章 一程(4)

江上白雾正浓, 客船不大, 一片苇叶似的, 扬着帆, 被风吹着, 缓缓的就入了江。

可看见得东西不多, 贺行却伫立船头,拧着眉, 朝远处发了有一会儿的呆。

底下人捧着个小包袱走来, 见他出神, 尚不敢靠近。

贺行稍偏了头:“拿来。”

双手将包袱奉上,是陈恨的包袱。

贺行一手将包袱打开,随手翻了两下, 那包袱上边只是些寻常东西, 他觉着没意思, 便问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陈……”那人顿了顿,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陈恨, 想了想, 照着方才贺行喊他的称呼回话, “陈先生还带了一幅舆图。”

“好端端的, 喊他先生做什么?”贺行嗤笑了一声。

手下有些委屈:“爷不是也喊他先生么?”

“文人就喜欢这个。”

手下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他……那个忠义侯,就真的那么厉害?得了他就能得天下?”

贺行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屁。”

其实想想也知道,再厉害的人物,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民间戏说罢了。

被自家爷骂得不明所以,那人讷讷的,站在原地不敢再说话。

“是李老八要他,我可不敢要他。”贺行垂着眸,翻检着包袱里的东西,将里边的物件一件一件拂落在地上,“他从前把李檀弄成那样,连自己亲生哥哥陈温都不放过,陈府除了他满门不留。”

贺行冷笑道:“一个文人,狠成这样。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要是投我,我有这个命用他么?”

“爷对自己也狠。”手下恍然大悟,“爷是同他棋逢敌手,惺惺相惜。不忍心看他在改朝换代的时候给皇帝白白殉葬,所以有心救他一命。”

自己挑的人,再傻也是自己的人。贺行面色一变,深吸了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屁。”

又一次被骂了,手下很委屈:“那爷的意思是?”

“我从来瞧不起文臣。你看我那个便宜爹,当了半辈子文臣,再当了半辈子乐师,忠心耿耿的当乌龟,给主子养孩子。”

贺行嘲讽的勾着嘴角笑了:“不知道主子还要不要这孩子,十来年来都没给人冠姓。病得要死了,还是护着主子。”

“他怎么不想想,我一个人做了十来年没名没姓的种,整日里被他‘也行’、‘亦可’的唤来唤去”

“我多恨他。”

“那个陈离亭,我不敢用他,但是李老八看重他。”贺行轻声道,“文人容易摆布,要他变节,大概也不算难。陈离亭要是倒向我们这边,姓李的得气得半死;他要是痴心不改,又身陷敌营,姓李的更得气死。”

“我早先费尽心思在这儿等着,就是等他。”贺行拇指与食指一捏,把整个包袱都掀翻了,“拿捏住了他,才是最有用的筹码。他一人,比闽中几万人都有用。”

包袱里的东西不多,零零散散的落了满地。贺行低头去看,忽凝眸,一弯腰,捏着玄色金线绣的衣领,把陈恨从宫中带出来的那件外衫提起来了。

“去传……”贺行改了口气,阴恻恻的道,“去请陈先生出舱一叙。”

“要是陈……”手下顿了顿,弱弱道,“先生、不来呢?”

“那就让那个林小公子去请他,他好心,总不会忍心让林小公子死在家门前。”

他将外裳搭在胳膊上,指尖摸索着衣上花纹:“再告诉他,我不急,今儿一整日都在船板上候着他。他好心,也不会忍心叫我在船头吹一整日的风。”

手下人去传话时,陈恨一个人,正用牙咬着细布,给右手包扎。

开始听他说贺行请他一叙,陈恨头也不抬:“不去。出去告诉他,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手下人退出去,陈恨也包好了伤口。不愿意叫旁的人来包,他一个人一双手都伤着,把两只手弄得像是两只蹄子。

只待人一走,陈恨便起了身,在新的船舱里四处看了看。

新的船舱较大些,开了窗子透天光,布置得很是不错。

他只略略的扫了几眼,贺行的手下人又进来了,手里还抓着个人,道:“咱们人微言轻,请不动侯爷。这儿有个人,总请得动侯爷了罢?”

“侯爷,可能你不认识我,但是我求求你走一趟吧,不然我就……”林小公子林念含着两汪泪,可怜兮兮的抬头看他,泪眼朦胧的看清楚人之后,惊道,“侯爷!”

手下人又道:“咱们贺爷说,侯爷好心,总不会放任林公子死在家门口,更不会留他一个人在船板上吹一日的风。”

陈恨抿了抿唇,好艰难的道:“是。”

“那,侯爷请?”

陈恨转眼看他:“我想同林念说两句话。”

“您说,咱不急。”

陈恨起身,径直走到林念面前。林念这时候还呆着,未回过神,只是怔怔的瞧着他。

“对不起,骗了你了。”陈恨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不用怕,我护着你。”

“我……”林念嚅了嚅唇,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终是无话可说。

陈恨叹了口气,转身就要上船板赴约去了。

直等他走出去一段路,林念蔫蔫的,轻声道:“那你多小心。”

他那声音很轻,飘在风中似是无声无息的。陈恨回头,朝他点了点头。

而林念看着他,忽然大喊道:“他们把我一船的伙计都关在码头的货船上,他们还拿走了你的包袱,你多小心!”

他是害怕抓着他的人不让他说话,所以一段话喊得又快又急。

“嗯。”陈恨带着笑意,还是点了点头。

只觉得这人瞧傻子似的瞧自己,林念垂首,摸了摸鼻尖:“你那手包的像猪蹄似的,要不我重新帮你包一下吧?”

陈恨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他一开始并不觉得很像,现在

“再说罢。”陈恨背着双手,走出了夹道。

贺行就站在船板上,江上雾气渐浓,细雨微斜,陈恨站在船尾看他,连他的背影也看不大清楚。

只是走近了,陈恨也不看他,目光落在他搭在小臂的外衫上。

贺行含笑问道:“那时候在九原,我给先生的信,先生收到了吗?”

他说的是那封“劝降书”。

“嗯,收到了。”陈恨点点头,额上伤口突突的跳个不停,他为着省力站稳,便靠在了船舷上,“那时候我同皇爷在一块儿,我同皇爷一起看的信,看完就忘了,没放心上。”

“想是那时候李砚在,先生有什么意思也不好表现出来。现下有什么话,就当面说罢。”贺行假模假样的一弯腰,朝他作揖,“在下一片赤诚,还望先生不要负我。”

陈恨皱着眉,从边上退开了,不愿意受他这一礼。

“我没有别的意思。”陈恨死死的抓着船舷,“我跟着皇爷做事儿,我喜欢皇爷,我乐意。对你,我不乐意。”

“那就是不喜欢?”贺行面色一滞,等缓过来,还是笑道,“先生帮谁都是帮,上了我这贼船,在混水里淌了一遭,李砚还能信先生么?”

“皇爷待我如何,我心中有数,不劳你费心。”

“其实我一开始觉着先生还挺厉害的,可是谁知道,先生后来犯傻犯得这么厉害,简直是傻透了。”贺行笑了笑,“古往今来,君臣之间为了固权,做那档子事儿的,也不是少数。可李砚他有这么多的臣,他靠不住。先生太傻了,他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捏着……”

“果然是什么人看什么东西,就是什么模样的。”陈恨冷冷的笑了两声,“你就是这样想顺王爷李渝的,所以你看谁也是这样。”

这时候提起贺行从前的旧主李渝,他倒像是提起久违的故人一般,坦荡荡的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道:“他?成王败寇,是他废物。”

陈恨反问道:“就算我改投闽中,你敢用我么?”

懒得与他纠缠下去,再这么闹下去,没个头儿的。陈恨紧接着又道:“你不敢,你才是拿捏着我。别假惺惺的喊什么先生了,把话挑明了说吧,我不过是你用来要挟皇爷的人质。”

“成王败寇,是我棋差一招,我输了。你愿意杀我便杀我,左不过一刀的事儿。你要是不愿意杀我,想用我跟皇爷换什么东西,那一刀就我自个儿砍下去了。”

陈恨抬眼瞥他:“只是你想带着个活人在船上,可就得时刻提防了,我活着的时候不安分极了。”

“你不管你那林小公子了?”

陈恨垂眸不答。

贺行却提起搭在臂上的外衫,抖落开来,做出要给陈恨披衣裳的姿态:“雨天转凉……”

他忽然抬手,按着陈恨的脑袋,把他按在船舷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

现下还是涨水期,眼底是湍急的江水,陈恨忽然想,若是跳进江中,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贺行阴狠的笑了笑,“等杀了你,我就一把火把你给烧了。你不是自诩清流么?你看现在的江水清不清?”

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诅咒:“你是个清流,我把你的骨灰抛到黄河去。黄河至浊,你们文人不怕死,不就只怕这个吗?”

而陈恨听着,却只觉得好笑。

“没反应。”贺行捏着他的后颈,抬起他的头,要他看清楚,“你看着。”

贺行一抬手,把那件衣裳伸到船外。再一松手,那衣衫被风吹着,蝴蝶似的飘了一阵,很快就落进了水里。

客船再往前行了一阵,白雾掩着,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雨势转大。

“没了。”贺行嗤笑一声,“你再喜欢,那也没了。”

陈恨闭了闭眼睛,将眼泪憋回去。

方才磕着脑袋不哭,双手划得鲜血淋漓也不哭。这会子,只是丢了件衣裳,他却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贺行凑近了看他:“怎么了?哭了?冷了?”他松开手,解下身上的衣裳,给陈恨披上:“不哭不哭,我的衣裳给你穿。”

给他系上了带子,贺行便笑道:“你们文人啊,就是喜欢这个。解衣衣之,是不是?”

陈恨的手死死地抓在打成了死结的系带上,低着头,心里不断劝慰自己,皇爷的衣裳还多的是,不在乎这一件。

贺行就是为了轻贱他,他不给眼神,就算赢了。

贺行轻佻的拍了拍他抓在衣上的手:“你们文人啊,有什么可拗的?别闹了,再闹我就真的把你丢进黄河里了。”

“我是文人,惜命得很,也爱惜名声。”陈恨忍着疼,包得乱七八糟的手笨拙的解下披在身上的外衫,学着贺行方才的模样,将衣裳伸出船沿,“只是平生,在梦里心里写两个字,笔画不曾乱过。”

他松开手,贺行的外衫也掉了下去。随他的话音落地,落入江中。

抬眸时,定定的看着贺行:“一个‘忠’字,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