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和殿殿门微开, 高公公、章老太医与匪鉴挤在门外,自门缝往里看。
殿内熄了灯火,只留下一支小小的蜡烛立在阶上。
李砚撑着头,在九级白玉阶上席地而坐。怡和殿坐北朝南,便似是面拥天下。
他守着很幽微的烛光,也像是那烛光守着他。
高公公掩上门, 轻声叹道:“疯了疯了,真是疯了。”他转头问:“陈离亭呢?”
匪鉴答道:“在后殿。”
“带过来,带过来。”
不敢惊动其他人, 匪鉴把喝得烂醉的陈恨架过来,高公公拿冷水浸湿的巾子给他擦了擦脸,又拍了拍他的脸:“离亭, 快醒醒, 醒醒。”
陈恨醉得如死鱼一般:“怎么……”
他一句话说得结巴, 三人都松了一口气,齐声道:“醒了醒了, 丢进去。”
“什么?诶!”
陈恨还没反应过来,怡和殿的门一开,好几只手同时一推,他直往前一扑,就撞进了殿里。
同时也撞进李砚眼里。
他还没站稳, 那好几只手又迅速把门给关上了。
陈恨转身, 趴在门上拍门:“干什么?干什么!”
他拍了好久的门, 也没人来给他开门。陈恨认命转身, 仍旧醉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腿脚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陈恨被人推进来的时候,李砚便盯着他看,不知道他究竟闹的什么,也就只是那么看着他。
直到陈恨一跟头摔在了地上。
李砚起身,起身上前就要扶他。
只是还没走近,陈恨忽然一抬头,就与他的目光对上了。陈恨死盯着他瞧,仿佛从没见过这个人似的。
见陈恨这副模样,李砚知道他是吃醉了酒。陈恨一吃醉酒就耍疯,这他是知道的。
只是有一点他不知道陈恨现在一看见他就喊救命。
“救命啊!”陈恨一面大喊,一面摆着双手,扑腾着努力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趴到了门上,“开门啊!救命啊!我怕猫!我真的好怕猫!”
李砚再向前迈了一步:“离亭……”
“嗷!”陈恨怪叫一声,往边上跳了一步,然后开始绕着怡和殿跑圈儿。
他喝醉了,踉跄着步子瞎跑,身上衣裳又大,时不时被衣摆绊一下,连滚带爬。
李砚从不知道,他竟然这么怕猫,竟然还会跑得这样急。
“离亭……”
李砚想叫他别跑了,才一开口,陈恨便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看着他,试探着喊了一声:“皇爷?”
“是朕。”
看见皇爷,就像看见了亲爷爷……
他扑上去,抱住了李砚的腰,哭道:“皇爷,臣有罪,臣错了,臣造反来着,对不起!日日夜夜,臣都受良心谴责!求皇爷恕罪!饶我狗命!”
李砚想了一会儿:“因为这个?”
陈恨哇的一声就哭了。
李砚用衣袖给他擦脸,哄他说:“离亭,你别哭,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走?你说了就恕你无罪。”
“皇爷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
陈恨委屈巴巴地控诉:“皇爷上回也说恕我无罪的,结果还老是拔剑吓唬我。”
李砚道:“你不听话,一身反骨。”
陈恨大声抗议:“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你没有。”
陈恨仍跪在地上抱着李砚的腰,李砚便想着把他给扶起来,谁知道才一伸手,陈恨就转身跑了。
他提起衣摆,踉踉跄跄地登上九级白玉阶,在李砚的位置上落座,理了理衣襟与头发,学李砚的模样,低声道:“忠义侯。”
陈恨又跑下玉阶,扑通一下给跪下了,嚎啕大哭,当然主要是干嚎:“臣知错了,求皇爷恕罪……”
然后他迅速跑回去,再扮作李砚,一挥袖子,朗声道:“你慌什么?恕你无罪。你我君臣,一切如前。朕以后再也不吓唬你了。”
最后陈恨又变回了陈恨,在殿中叩首谢恩:“谢谢皇爷!”
他把在高公公与章老太医面前演过的戏,在当事人李砚面前再演了一遍。
李砚看他跑上跑下地表演,不由得觉得他又可怜又好笑,心道他果然是醉了。
陈恨又喊他:“皇爷!”
“嗯?”
“皇爷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你?”
陈恨帅气叉腰,晃晃脑袋:“那我们来一遍。”
“嗯?”
陈恨跺脚:“求皇爷了!来一遍嘛!”
李砚扶额:“好。”
陈恨扯着他的手,把他按在了座位上:“开始了。”
“好,开始了。”
陈恨却忽地伸手捧住他的脸,那一支小蜡烛原就不亮,忽闪忽闪的。李砚只看见他忽然靠近,唇如滴血,在他眼前一张一合。忽然之间心跳如鼓,也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
要命。
“……皇爷,你认真一点!”
李砚回神,垂眸应道:“好。”
“闹完这一出,可就不许再怪罪我了。”
“朕原就没有……”
“嗯?”
“好,朕不怪你。”
得了他这一句话,陈恨便跑开了,双手扶地,在阶下一跪,向他叩首:“皇爷,臣有罪!臣错了……”
陈恨嚎了有一阵儿,然后懵懵懂懂地抬头看他,提醒他说:“皇爷,到你说话了。”
李砚起身,下了玉阶,走到他身前,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上下扫了他两眼。
陈恨被他看得心慌,跪着往后退了退,怔怔道:“皇爷,你……你怎么给自己加戏?”
“朕且问你,你还敢不敢再跑了?”
陈恨低声抱怨道:“我就没跑成过。”
“回话。”李砚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回话就不免罪了,回的不好也不免罪。”
一听这话,陈恨连忙举起右手发誓:“不跑了!”
“嗯。”李砚压下他举起的右手,“免你的罪。”
“皇爷。”
“还有什么事?”
陈恨垂首,闷声道:“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啊?”
陈恨问的是上辈子,也就是自己造反之后,把李砚关起来的那段日子。陈恨总觉得自己造了反,对不住他,所以问他过得好不好。
而李砚当然不知道陈恨问的是这个,晃了一会儿的神。陈恨见他不语,便觉着他肯定被伤得很深,懊悔道:“皇爷,对不起。”
只以为他喝醉了说胡话,李砚又不惯见他这副模样,便道:“朕过得很好。”
陈恨欣然抬头:“既然皇爷过得好,皇爷能不能放过臣?”
李砚皱眉:“放过你?你忘记方才你答应过朕什么了?”
他后来才反应过来,要跟喝醉了的陈恨讲道理,也实在是太傻了些。这时陈恨只是挠头,答应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两人默了一阵,陈恨又开始发疯,说着话就要去搬李砚的脚:“皇爷高抬贵脚,别踩着我的尾巴了!”
“离亭……”李砚顿了顿,竟被他的一脸正经唬住了,也低头去看,又退了两步,还以为自己真踩住了他的什么尾巴。
待看清脚下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时,李砚疑惑道:“你是狐狸精?”
蜡烛光不亮。陈恨一面在李砚脚边的地上摸索,掀起他的衣摆看看,一面反驳道:“你才是狐狸精。”
“可是你有尾巴?”
找不到自己的尾巴,陈恨没心思跟他说话,他围着李砚找了两圈,急得快要哭了:“我的尾巴呢?”
“你的尾巴是什么样子的?”
“是圆的、短的、毛茸茸的。”
李砚好认真地帮他分析:“是兔子尾巴?”
陈恨学他说话,点头道:“是兔子尾巴。”
这下子李砚算是明白了,他说的是白日里的那只兔子灯。
李砚朝门外唤了一声:“匪鉴!”
匪鉴在门外抱拳:“在。”
这时陈恨直嘟囔着我要尾巴、我要尾巴,李砚一顺手就把他搂进怀里,低声哄他:“尾巴马上就来了。”
他又朗声吩咐匪鉴:“去养居殿,拿那只兔子灯过来。”
匪鉴再应了一声就忙跑回养居殿,门外高公公与章老太医面面相觑。
“老章,这……要兔子灯做什么?”
“老高,莫非是童趣?”
怡和殿内,陈恨闹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就开始犯迷糊,却仍不忘尾巴,念叨着:“尾巴怎么还不来?”
“马上来了,马上来了,匪鉴怎么这么慢?”李砚揽着他,稍一偏头便看见他的侧脸。略带酒气与醉意,不似平日那般谨慎畏怯,反倒有点儿可爱。
陈恨把脸靠在他的肩上,又蹭了蹭,嘀嘀咕咕的,问李砚尾巴怎么还不来,不断地喊他:“皇爷,皇爷……皇爷啊皇爷……”
而李砚却仿佛从没见过这人一般,死盯着他看,目光灼热。
只是还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陈恨就忽然拍了一下他的手,大声喊他:“李寄书!你还我尾巴!”
李砚凝眸看他:“你喊谁?”
目光一沉,直逼着陈恨缩了缩脖子,原来喝醉了也是晓得害怕的。
别害怕呀。
“离亭。”李砚抱着他摇了摇。
“做什么?”
“你亲朕一下,尾巴马上就来了。”
“诶。”陈恨二话不说,只是凑过去蹭了一下,就立即回头找尾巴,“尾巴呢?皇爷骗我。”
李砚笑了笑:“朕没有骗你,是你做得不对。”
他一只手按着陈恨的脑袋,正欲吻时,瞥见陈恨的两只手,他这人喝醉了酒这么闹,等会儿要跑了还真抓不住。李砚略一思忖,便将他的两只大袖子绑在一处,打了好几个死结。
这衣袖也实在是长。陈恨甩了甩袖子,不解道:“皇……”
那一声皇爷被李砚堵回他口中,以唇舌碾碎了。
陈恨下意识就要推开他,两只手又被绑着,李砚只随手一捞就抓住了,将他的手按在胸口。
隔着衣料与皮肉,陈恨的手像猫爪子似的挠他的心。
怡和殿灯火全熄,只留了一支短短的蜡烛立在白玉阶上,这时那支蜡烛也燃尽了。烛光最后一闪,殿中一切都归于沉寂。
陈恨愣了一瞬,目光仍迷离时,就被李砚按着肩膀压倒在了地上。
好像一只猫压着老鼠,那只猫也不想再玩儿了,压着老鼠就开吃了。
喝得烂醉、一直在胡闹的陈恨,在朦胧之间,终于有了一点清醒的意识我怕猫啊!
察觉到身下陈恨挣扎得厉害了,李砚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脑袋,原还是要压着他的腿的,后来他发现了诀窍,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李砚屈起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低声道:“别动了。”
陈恨像被按住了死穴,果然不再动了,认命地躺着,由李砚像舔猎物一样吻他。
李砚忽然想,这才是他的尾巴。
*
怡和殿外,高公公与章老太医在台阶上并肩坐着。
章老太医回头看了看怡和殿紧关着的殿门,又转头望了望远处:“老高,你说匪鉴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高公公道:“养居殿与太医院离得远呢,他两头儿跑,能不久吗?”
章老太医点点头:“那也是,再等等吧。”
又过了一会儿,高公公道:“老章,以你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离亭都醉成那样了,能……吗?”
章老太医想了想:“酒能助兴……但他喝成那个样子,又发疯,恐怕难说。”
“好吧。”
两个人再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向对方,同时开口道:“看看去?”
章老太医假咳几声,装出正经模样,摇头道:“这样不好。”
高公公亦是以手扶额,不再说话。
仿佛过了许久,匪鉴终于跑着回来了。他一手提着养居殿的兔子灯,一手拿着章老太医的药箱。
章老太医低头翻药箱,从最底下的隔层里挑出一个青瓷小瓶:“这个这个。”
怡和殿正门开了一道小缝,兔子灯与青瓷小瓶被轻手轻脚地放到地上。殿门很快又关上了。
三个人坐在台阶上。
章老太医揪了两把胡子:“里边怎么黑了?老夫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高公公道:“老奴也没看清。”
又半晌,匪鉴低着头,不大好意思地轻声道:“按住了。侯爷要跑来着,被拽回去了。”
另外二人:“啧!”
感慨一声之后,他二人又恢复了正经模样,高公公拢了拢手,道:“这儿也太冷了些,咱们去偏殿等着吧,肯定没这么快呢。”
章老太医用手肘捅了捅匪鉴的腰:“你这夜能目视的眼睛,什么时候借老夫研究一番,医术研究。”
匪鉴只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高公公问道:“你又怎么了?”
匪鉴苦恼挠头发:“我没想到……”
高公公与章老太医摇头,齐声叹道:“唉,年轻人。”
*
怡和殿内,陈恨酒劲儿未散,反倒更浓。他被李砚吻得七荤八素,只觉得脑袋更晕了。
他一点儿也不想被老虎用爪子压在地上,更不想以身饲虎。
方才怡和殿的殿门好容易开了一条缝,有一丝冷风吹进来,才叫他稍微清醒了些。
迷迷糊糊的,一撑手就准备要爬走了。他不想和老虎待在一个笼子里。
谁知道还没等他跑出两步,殿门就又关上了,身后的李砚一伸爪子,抓着他的脚踝,就把他给拖回去了。
如果对老虎说别吃我,他听得懂人话吗?他会听吗?
或许可以试一试。陈恨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李砚面前,扯了扯衣襟,衣襟是方才李砚吻他时扯乱的,他道:“别吃我。”
他的衣裳太大,李砚一看他,就想起岭南的那只猫。
冬日夜里,陈恨怕它睡着了会冷,就给它盖上庄子里小孩子不要的旧衣裳。但是那只猫瘦,小孩的衣裳对它来说还是太大。每日清晨,那猫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弓起身子,身上还挂着一件衣裳。
像极了现在的陈恨。
而这只他惦念了很久的猫,现在就在他面前,坦着肚皮对他说:“别吃我。”
就算没有要吃的心思,不吃那也太辜负此情此景了。
章老太医匆匆忙忙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瓷瓶子倒了,骨碌碌的,正滚到他的手边。
李砚将它握在手心,收进了衣袖里,一伸手把陈恨拉过来。
陈恨大抵也是累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打了个哈欠,几乎要睡着了。
“别睡。”李砚一时兴起,吓唬他道,“睡着了就被吃了。”
陈恨果然惊醒过来,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陈恨的衣袖尚被绑在一处,李砚只一扯他的衣袖,便把他拉进怀里了。陈恨稍屈着脊背窝在他怀里,李砚见他眼角泛红,凑过去吻了吻,温声道:“吃醉了酒,头疼不疼?”
陈恨不答,而李砚只盯着他发红的眼角,也能玩味地看上许久。
半晌,李砚循着他的目光去看,才知道他是在看放在门前地上的那个兔子灯。
尾巴,尾巴,又是尾巴。
他李砚竟还比不上一盏兔子灯。
李砚耐着性子去哄一个喝醉了的人,对他使尽此生温柔。
谁知哄了半天也没有反应,李砚最后一狠心,道:“再看就不把尾巴还给你了。”
陈恨一激灵,猛地就转头看他。尚是醉眼朦胧。
“先办事,事情办完给你尾巴。”李砚起身,从身后架着他的手,直把人拖上了九级白玉阶。
元宵宫宴适才散席,案上菜色一样未动。
李砚抱着他,将他安置在跪坐时用的软垫上。见他垂眸不语,李砚再问了一遍:“头疼不疼?”
陈恨只摇头,李砚却有些心虚,怕他酒醒,随手端起案上酒樽,自己不喝,递到陈恨唇边去。
连饮三樽,结果就是陈恨愈发醉了。
李砚只抱着他,凑过去吻他唇角残酒,也顺着洒落的酒水向下,咬他的喉结,最后用唇齿衔开他的衣带。
情与欲之间有那么一点儿的裂隙,又有那么一点儿的理智从里边钻出来。李砚便将他抱到了腿上,又他转了个面儿,只叫他背对着自己。
李砚对他耳语道:“今晚先不吃你,你且帮帮我,好不好?”
衣裳褪到了腰间,原是很虔诚的亲吻,最后都变成狂热的撕咬。
天知道李砚肖想了他多少回。
多少回的反复思量之间,再高洁的神,再虔敬的信仰,也会有污秽肮脏的东西悄然生出,将神仙拉入人间。
*
事了,李砚的双臂环着他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失笑唤了一声:“离亭。”
陈恨仍醉着,整个人向后一靠,也倒在他的怀里。
“醉了?”李砚看他的目光闪了闪,心中劝诫自己这么些回足够了,不能没完没了的,忙提着陈恨的衣裳,帮他将青红一片的背遮掩起来,也断了自己仍旧疯狂蔓延的念想。
食髓知味,欲壑难填。
“回去睡吧。”大约是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怡和殿的门又开了一条缝儿,外边人送进来两件干净衣裳,也送进来一盆热水。
李砚教自己勉强回了神,隔着衣裳,掐了一把陈恨的腰:“别动,等着。”
那盏兔子灯还放在那儿,李砚看着它想了想,最后还是给陈恨拿过去了。
他还是不明白,这兔子灯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陈恨哭着喊着也要它?
李砚只将兔子灯递到他面前,陈恨眼睛一亮,伸手就拿过去了。
李砚再剥了他的衣裳,用浸过热水的巾子轻轻擦他的背:“疼不疼?”
陈恨不答,手里捧着那兔子灯玩儿,看也不看李砚一眼。
李砚觉着自己就不该让匪鉴把这个东西拿过来。
先哄着人,给陈恨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李砚正蹲在他面前,帮他系上衣带时,陈恨忽然往前一倒,整个人就栽进了李砚怀里。
李砚腾出一只手来扶着他,压低了声音,道:“别闹。”
陈恨只将那兔子灯塞进他手里。李砚一愣,方才哭着喊着要这个,现在拿到手了,怎么玩了一会儿就给他了?
陈恨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说话时吹气在他的颈边,闷闷道:“皇爷,你别生气。”
“什么?”
后来李砚反应过来了,那时候陈恨讲起要辞侯爵,他气得连酒坛子都摔了,后来陈恨就是用兔子灯哄他的。
陈恨迷糊了,还以为这时候是那时候。
李砚轻笑,喝醉酒了还惦念着哄他,这么看起来,陈恨对他,也不是全无情意。
只听陈恨又道:“你别生气,其实我很喜欢你的。但是……由不得我喜欢,我不敢。”
李砚帮他系衣带的动作一顿,之后手上动作也乱了,将带子都搅乱了。他把这话放在心里,随着衣带一结一解,翻来覆去想了三遍。
陈恨说话轻,又含含糊糊的。李砚又想,是不是他喝醉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以为陈恨是胡言乱语,李砚却心有不甘,稍冷了语气,问道:“你怎么不敢?”
“从前情势危急,顾不上这个。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陈恨低头捏着衣角,“后来那个杀千刀的系统要我造反,我就不敢。”
“什么?”
李砚还没来得及问问他什么系统,陈恨就靠着他睡着了。
李砚急忙拍了拍他的脸:“离亭?离亭?”
他睡着了,在梦里把话再说了一遍:“我很喜欢皇爷的。”
再听不见别的声音,李砚在心里换了好几个措辞,好几回话都要出口了,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最后他轻声说:“朕心里也有你。”
但这回陈恨是真的醉死过去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砚揉了揉他的脸,将他鬓角的散发别到耳后去,叹道:“忠义侯啊。”
李砚背着醉死的陈恨走出怡和殿时,兔子灯仍别在了陈恨的腰带上,像是他的尾巴。
守在外边的高公公与章老太医对视了一眼莫非那兔子灯还真是童趣?
皇爷与侯爷在怡和殿闹到大半夜的事情,理当归属于宫廷秘史一类,不敢惊动太多的人,也不敢喊小太监来收拾一片狼藉的怡和殿。
高公公与章老太医都推说老了,收拾不来了,留匪鉴一个人在殿内收拾,他二人分别拍了拍匪鉴的肩:“年轻人。”
匪鉴来不及说话,高公公与章老太医提脚就跟上皇爷,一左一右跟着皇爷走远了。
推开怡和殿的殿门,匪鉴头一回这么痛恨自己夜能目视的本事。他硬着头皮上前,将掀翻了的桌案扶起来。
李砚背着陈恨回养居殿去,一偏头,又蹭了蹭他的额角。
早知道喝醉了就什么都说了,就应该早点把他灌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酒确实是个好东西。
只是有一点陈恨喝醉之后,不记事儿。
今夜种种,连带着他说很喜欢自己,到了明日,陈恨自己就全然不记得了。
心思是知道了,不过要再听他说一声喜欢,恐怕还挺难的。
养居殿灯火,却也没敢叫其他宫人来伺候,因此只是高公公与章老太医拖着一把老骨头,跑进跑出地伺候着。
李砚用热巾子给陈恨擦脸,又攥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细细地擦。
“皇爷,醒酒汤。”章老太医端着木托盘近前。
“章太医。”李砚托着陈恨的腰,帮他翻了个身,扯着衣领,露出陈恨后颈上一道青红的痕迹来。
章老太医一时间没反应来,只道:“皇爷威武。”
李砚轻咳两声:“朕是让你看着开药。”
“是。”
李砚想了想,皱眉道:“他喝醉了不记事。今夜之事,别告诉他,他要是问,只说他喝醉了就睡了。你等会儿去支会高公公与匪鉴一声。”
章老太医一怔,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李砚垂眸:“骗了朕这么久,现下换朕逗他玩玩儿。”
*
陈恨知道自己喝醉之后不记事儿的这个毛病。
从前他喝醉之后,曾经死活都要与李砚手拉着手去茅房,还非要和他站在一间。
那时还是在岭南的敬王府,敬王爷手下的门客们一同宴饮,见敬王爷迟迟不归,席上人等也都自行散了。
一群人聊得正好,相邀去茅房时,正撞上李砚架着陈恨,两个人从一间房里出来。
陈恨醉了,衣裳也理得不清不楚的。
众人见状,俱是惊呼一声:“娘诶!”
苏丞相反应快,不等李砚说话,一转头就趴在了苏衡的肩上,道:“儿啊,为父醉了,快扶为父回房。”
见苏翁都这样了,众人也都装着醉成一片的模样,连茅房也没去,迅速散了。
这件事情,喝醉了的陈恨自然不记得,还是后来苏衡告诉他的。
还有他喝醉了,死活要爬上屋顶念诗,念“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还蹲在墙角对石头说话,称石头为李寄书,问李寄书为什么不理他,而真正的李寄书就站在他身后,哄他快回去睡觉。
此间种种,也全是别人告诉他的。
后来他就很注意分寸,绝对不让自己再喝醉。
昨儿忠义侯成了掖幽奴,他心里烦得很,谁知道他只是多喝了两杯就喝醉了。
肯定又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可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陈恨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
忽有人问道:“醒了?”
“没有……”陈恨闷闷地应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猛然惊醒,翻身坐起。
他不是在高公公的院子里醉的么?怎么李砚还过来了?
望望四周,却是在养居殿。
陈恨缩了缩脖子,唤道:“皇爷……”
李砚就在边上临时设的小案前看奏章,只是低头批字,问道:“头疼不疼,用不用章太医来看看?”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陈恨一面摆手,一面远远地避开他,手忙脚乱地下床穿鞋。
他一弯腰,疼得他直抽气。也不知道后背是怎么了,酸酸麻麻的,一时扯着了,疼得要命。
陈恨强忍着,再急急忙忙地道了一声“奴冒昧了”,就迅速地跑到衣桁前,顺手一搂自己的衣裳,随手套了一件,就要离开。
去哪儿都好,总之先别待在这儿。
养居殿内没别人,他一路出了内室,才要推门出去,就看见高公公站在门外。
高公公手里还端着茶水,笑道:“哟,离亭醒啦?”
陈恨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高公公,你出卖我。”
“老奴怎么出卖你了?”
“我明明醉在你的院子里,为什么在……”陈恨指了指内室的床榻,“醒来?”
昨晚所有人都串好了口供,高公公只笑着道:“你吃醉了酒,死活要来养居殿,老奴就带你来了,遂了你的愿。”
死活要来养居殿?陈恨觉着自己根本不可能是这种人,可他又完全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能姑且信了他的话,又问:“那然后呢?”
“然后皇爷给你擦擦手、擦擦脸,你就睡着了。”
“就这么?”
高公公颇有深意地挑了挑眉:“你想怎么?”
“我没想怎么。”陈恨无奈道,“高公公,你正常一点,别这么看我行么?”
高公公低头,轻咳两声。见陈恨是跑着出来的,只披了一件外裳,便顺势转了话头:“你穿成这样要去哪儿?进去把衣裳理清楚了。”
陈恨急道:“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不进去了。对了,我去找章老太医,他现在在太医院当值吗?”
身后冷不丁传来李砚的声音:“宿醉头疼了?”
“……不是。”
陈恨讪讪回头,见李砚就抱着手站在不远处,缓步向他走近。
“那是怎么了?”李砚走到他身后,见他露出来的颈上一道红痕,顺手就提了提他的衣领,将那道红痕给遮住了。
本是无心之举,抓住的也只是陈恨的衣领,却好像是抓住了他的后颈,把人吓得僵在了原地。
李砚觉着好笑,竟就捏着他的衣领不放了,道:“说话。”
陈恨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说:“奴……一醒来……后背又疼又麻,所以找章老太医……”
这事儿要怪李砚。
那时候在怡和殿,李砚还舍不得要他,又怕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惹他怀疑,便只教他背对着自己,什么痕迹全都留在陈恨看不见的后背上。
“你……”李砚面色不改地说瞎话,“昨晚喝醉了,摔在地上,章老太医开过药了,晚上朕给你上药。”
“不用……”
李砚根本就不听他的话,转头对高公公道:“把厨房煨着的粥端上来。”
高公公再应了一声就退下去了,陈恨一弯腰,将自己的衣领从李砚手里救出来了,迈着步子就准备与高公公一同出去。
只听身后的李砚又道:“你进来把衣裳穿好了,洗漱洗漱。这副模样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把你怎么了。”
“诶。”陈恨仍是弯着腰,低着头站到了李砚身边去。
陈恨站在衣桁后边换衣裳,仍是掖幽庭蓝颜色的粗布衣裳,却有几分不同。
陈恨将它翻过来看了两遍,绸子的里,还加了绒,穿上肯定暖和。不过料子却是旧料子。他再看了两眼,才终于想起来,衣裳里子就是他从前的衣裳改的。
想来也是,裁缝要制一件新衣,哪有这么快。
只有一点陈恨提了提拖到地上的衣摆,再挽起长出许多的衣袖原本要穿这衣裳的人是有多高?要不就是做这衣裳的裁缝数错了数,怎么能这么长?
他全想不着,衣袖要长,这是李砚特意吩咐的,为了什么时候好绑他。
陈恨一面挽着衣袖,一面走到角落里,净牙漱口。最后掬起一捧温水,直扑在面上,些许温水入了眼鼻,才使他清醒过来。
他眯着眼睛去拿挂在木架子上的白巾,擦去面上水珠。
醉酒可以让他一时逃开,但不能一世都避着。
陈恨弯腰,再往面上拍了拍些水。
现下已然是永嘉二年、元月十六的傍晚了,他一醉就醉了一个晚上与一个上午。
十六的早朝是今年朝中第一回 早朝,若李砚真要废他的爵位,今日上朝就应该宣旨了。
其实要削爵位也麻烦,在外人看来,他这个忠义侯虽然懒散了些,不过也没犯什么大错儿,才封了没一年就被撤下去了,于朝于野都说不过去。
他猜不透。
尽管他猜不透,可他也不能直接去问皇爷,你是不是废了我呀?
他不能再惹李砚不痛快了。
想事情想得太久了,李砚见他站着不动,便道:“没让你面壁思过。”
陈恨将白巾往脸上一盖,只是装死。
“好了就过来。”
“诶。”
陈恨再擦了把脸,忐忐忑忑地挪着步子过去,颇自嘲地想,来了来了,每日最激动的开奖时刻来了,今天皇爷又要怎么吓唬他呢?
李砚冷声道:“今日朝上宣旨了。”
宣的什么旨?当然是削爵的圣旨。
陈恨提起衣摆就要下跪:“奴罪该万死。”
“你别跪。”
这时高公公端着粥碗进来了,陈恨便顺势退到一边去,垂手站好了。高公公亦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行得谨慎,衣角一掀,便又出去了。
气氛也只在高公公在的那一瞬缓和了一些。
待房中只剩他们二人时,陈恨连脚趾都在发抖,冷汗直流,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拉出去杀头了。
后背亦出了薄汗,衣裳贴着,有些发疼。他下定决心,等他从养居殿脱了身,一定要去找章老太医瞧瞧。
李砚拿起瓷勺,将白粥搅弄了一阵,热气升起来,带着很浓的米香。
他斟酌着语句,淡淡道:“朕早说让你安心留在养居殿,你非不听。”
与皇爷相处,只需要记住一条规则抢着认错,是你的错一定要认错,不是你的错还要认错。
其实陈恨心里不服得很,但是适时认怂确实可以达到以退为进的效果。
于是陈恨轻声道:“奴知错。”
李砚问他:“哪儿错了?”
“呃……”陈恨继续认怂,“不该不安心留在养居殿。”
“嗯。”
陈恨稍抬眼眸,余光瞥见李砚并没有不悦的表情,也就松了一口气。
李砚又问他:“知道怎么办了?”
随着这话的,是李砚屈指叩在案面上的轻轻一响。这轻轻一响,在陈恨脑子里无限放大,变成一个贴在他耳边、滴嘟滴嘟循环播放的警报器。
“奴……”陈恨声若蚊蝇,“安心留在养居殿?”
“还有呢?”
陈恨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他也不是忠义侯了,朝上这么多的贤臣明臣,皇爷大概也不用他忠心耿耿了。
可是除了一个忠臣,李砚还会想要什么?
他想不出。
于是陈恨将问题抛了回去:“奴愚钝。”
“你过来。”李砚朝他招了招手,陈恨仍是垂首,不情不愿地挪着过去,仿佛李砚手里拿着长剑,还非要他自己撞上来。
李砚扶额道:“你走快点儿,朕又不吃人。”
咬咬牙,陈恨索性一步跨了过去,站到了李砚面前。
李砚将温热的粥碗塞进他手里:“喝粥。”
陈恨不敢喝粥,胡思乱想着君王毒杀臣子的手段都进步了,原先是毒酒,现在是毒粥了。
他端着粥碗发抖,瓷勺与碗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可是皇爷还没说还有什么?”
“还有过来坐着喝粥。”
看李砚那副模样,皱眉抿唇,面色不悦,陈恨觉着他是有些烦了,不敢再惹他,捧着粥碗就在他身边的长榻上虚虚地坐下了。
等陈恨捧起粥碗,递到唇边时,抬眸悄悄看他,看见李砚面色稍缓,才又松了一口气。
大醉一场,一个上午都没吃东西,陈恨也是饿了,端着碗一面喝粥,一面瞥他。
半晌,李砚再叩了叩桌案:“还有,要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