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还未碰到荆雪尘的衣襟, 少年胸口便燃起一团碧绿光华。
“出去。”商梦阮冷道。
一只硕大的猫爪撕破空气,夹杂着碧焰向人修挥来。
“别吵醒他。”商梦阮只是淡淡说了这一句。
猫爪僵立,缓缓缩小,收回荆雪尘的胸口。须臾之后, 一只玲珑小奶猫从他胸口钻出, 跳出窗外。
四周再无动静, 唯余月光如水,潺潺淌入。
商梦阮单臂揽起少年。他指尖触到荆雪尘一段细腻冰凉的脖颈, 微微一顿,将少年搂得更紧了些。
随后, 他掌心中出现一只翡翠匣。
在翡翠匣打开的瞬间,室内涌动起粼粼水光。须臾之后氤氲寒气逐渐消散,显露出匣中丹丸。
与它初时散发的寒气不同, 丹丸通体莹蓝, 表面奔腾着瑰丽张扬的焰纹。
这是一颗火灵内丹,一颗属于狰的内丹。
商梦阮凝视着那枚内丹, 眼前略过数日前, 他从狰兽体内掏出内丹时的情景。
鲜血四溢, 弥漫于深蓝的潭水之中, 如同墨迹晕染。凶兽痛得龇牙咆哮,却强忍住没有挣扎。
商梦阮与它本为一体,魂魄相连,兽身的痛苦, 他的人身一并承担。
他苍白着脸洗去手臂上的鲜血, 五次三番地清洁这样才骗过了小雪豹灵敏的鼻子。
若是小徒弟知道他伤了狰,一定会生气的罢。
他眉心微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自己的兽身产生微妙的抵触感。
马车中, 商梦阮凝神捏开荆雪尘的嘴,将内丹送入他口中。
他的手指从少年喉间滑下,直至小腹,引导着内丹停留在少年的气海中,方才收手。
乾元秘境乃上古大能留下的遗址,即便是商梦阮也不能违反修为禁制,进入秘境。像藏宝阁中分离神魂附于法器之身的小手段,亦不被允许。
若不能共修,狰的内丹是唯一能抑制莲华九歌决的方式。
很冒险不过,商梦阮并不畏惧。
他已经足够强大,没有狰兽的力量,他的人身依旧能做很多事。
月光从窗牖缝隙间撒落,商梦阮静坐于少年身边,只是简单凝视着他。
吞服狰兽内丹之后,荆雪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砸吧砸吧嘴,向商梦阮这边靠近。
商梦阮以为他还冷,便伸手召来墙角姚潜澍裹着的薄被,连并小徒弟本来盖着的薄被,叠成两层罩在少年身上。
荆雪尘睡得不老实,不一会儿被褥便皱得九曲十八弯。
商梦阮盯着被卷起来掖在小徒弟身下的被角,最后忍不住将它从少年怀里拽出来,拉平整。
……这样就顺眼多了。
然而被子还没平整一会儿,荆雪尘就又翻了个身,小脸贴在商梦阮腿边,嘴里念叨着什么。
商梦阮微微凝神,才听清那是一句“软哥哥,我热。”
他眉头微蹙。
这是他第二次在小徒弟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心魔考核之时,他不过是被勾起了曾经的回忆,至于小徒弟的软哥哥究竟如何,他并不在意。
而这次听到“软哥哥”,他第一反应竟是……小徒弟口中的“软哥哥”,并不是他。
曾经也有一个让少年日夜挂念的“软哥哥”,留恋到连睡梦时分也念念不忘么。
商梦阮的指尖微微捏紧。
他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太长的时间。
仙君眸光微暗,将一颗留音石塞到小雪豹胸前衣襟里,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身边让人安心的气息消失,荆雪尘把自己往被褥里埋得更深了些。
“师父……”他轻轻梦呓。
狮子猫妖蹲坐在马车顶上,遥望昆仑山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顶微微一晃,奶猪甩了一下尾巴,道:“曲仇,你来做什么?这里都是人族,不怕被抽筋扒皮么。”
黑蛟妖曲仇道:“我来替你。”
奶猪这才转过头来:“替我?你什么意思?”
“陛下说你太感情用事方才看来,果真如此。”曲仇道,“章莪君一到,你就落荒而逃……”
“你懂什么。”奶猪努力压住怒意,“章莪君不会伤害殿下,我没必要和他产生冲突。”
“你平生最厌人族,却对陛下的敌人掉以轻心。”曲仇嗓音阴冷,“你忘了?你心爱的小殿下对那个人修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替代的炉鼎,如果有更听话的东西出现,人修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奶猪静默片刻,道:“……他们之间,不全是作假。”
“你轻看了人族的阴狠狡诈。”曲仇道,“你不懂,小殿下现在也不懂。不过以后,陛下会让他明白。”
他这话如有深意,似是与妖王的谋划有关,奶猪问:“陛下现在的意思是?”
“你我守在乾元秘境之外,阻止任何危险靠近小殿下。”曲仇道,“至于以后如何,便要看你的表现了。”
黑蛟妖走后,奶猪在车顶一直坐到天边泛白,才翻身返回车厢。
他挠挠脸抹掉消沉,刚探脑袋进车厢,便见他的殿下正一脸生无可恋地抱着被子,蹲坐在矮榻一角。
荆雪尘埋头按揉着小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被谁欺负了一般。
奶猪赶紧跃到少年身边,又焦急又小心道:“章莪君对你做什么了?”
“肚、肚子……”荆雪尘满脸委屈,咬着唇小声道。
奶猪顿时满脑子天打雷劈,失声道:“你、你们竟然……!”
虽然他知道总有嫁儿子的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不但快,而且一晚上连孩子都有了?!
他连连告诫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安抚好殿下,强作镇定道:“肚子怎么样?疼吗?”
“不疼,热热的。”荆雪尘道,“可是……”
还留下热热的?奶猪气得咬牙切齿:“可是怎么?”
“可是师父留信说,只要我两个月不去找他,就会毒发身亡!”荆雪尘眼圈发红,“我以为他很相信我了,谁知道还要用毒来钳制我……”
“……毒?”奶猪表情突然僵硬。
“是啊,你听这颗留音石。”荆雪尘扬了扬手心里的小石头,脸色苍白,“师父说,如果我觉得小腹发热,那就说明他下的毒已经正在起作用。两个月不回去找他要解药,就会被毒烫死!”
听着他的描述,奶猪逐渐明白过来,商梦阮究竟用了何种方式为殿下驱寒。
但他仍然无法相信,那位冷淡疏离的人族仙君,竟会将狰的内丹直接交给雪尘。
如此一来,功法与内丹皆得,陛下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
可千万不能让殿下知道,他吃的“毒|药”是狰的内丹。
于是他附和着骂道:“这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墙角忽然传来一声低吟,姚潜澍揉着撞肿的额角起身,“昨晚我怎么掉到地上了?还滚到这里……”
紧接着,他和奶猪便大眼瞪大眼,呆立当场。
“喵。”奶猪舔舔爪子,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姚潜澍有些发懵,问:“雪尘,这位是你的……”
同族?兄弟?
“这是我的宠物灵兽。”荆雪尘转了转眼珠子,连忙扯谎:“阿澍,你可千万不能把它的事告诉别人!毕竟带灵兽出来玩听起来不太好……”
“没问题。”姚潜澍信誓旦旦,“我都懂。”
荆雪尘:“……?”
好友好像又脑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姚潜澍环视周边,忽道:“小尘,那是什么?”
荆雪尘顺着他的目光,在枕边发现了一枚银光闪闪的月牙形银片。
他伸指头戳了一下小月牙。
在他触碰到它的瞬间,月牙如斑驳碎银般罩住他的手指,凝固之后,俨然变成一副锋锐的银爪。
小雪豹好奇地用另一只手抚摸银爪,碎银又通过皮肤的接触流淌到他另一只手上,形成了相同的爪爪。
和他的豹爪一模一样。
能如此了解他妖形,又会炼器的,也只有他师父了。
荆雪尘眼中泛起点点银光。
“它已经认你为主了。”姚潜澍稀奇道,“我都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阶的法器……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他抬头问:“是章莪君给你的?”
荆雪尘点头。
他心念一动,碎银脱离他的手指,重新化作月牙。这次的月牙更像是飞刀,手指一搓便能分离出六柄薄刃,再一搓便是十二柄。
荆雪尘将十二柄飞刀合而为一,扩展拉长,变成一弯新月包围在周身,又从投掷类法器变成攻防一体的半月轮。
旁边姚潜澍已经看傻了。
他用指节翘了翘银月表面,听听声响,喃喃赞美道:“变形法器,一器多用,每种形态的强度都媲美地阶法器,合起来算天阶法器也不为过。”
“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师父估计是怕你出门在外拿天阶法器遭人惦记,才特地制作成变形法器,以作遮掩。”
“炼制这么一件变形法器,无论是设计还是材料,都比普通天阶法器需要耗费的精力高多了。”他摇头晃脑地感慨:“章莪君待你也太好了吧!”
荆雪尘依稀想起,他到朝云处之初那会儿,商梦阮很少读卷轴,而是闭门不出,埋头炼器。
而近半年的时间里,他每每见到师父时,师父都在阅读各种卷轴,在纸卷上写画,有时候还会暗中观察他一会儿。
那些时候,商梦阮其实是在为他量身定做法器吧。
这个坏东西,临别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反倒是千里迢迢大晚上的偷偷跑过来,又下毒,又送法器,真是让人又恨又……不对,才不是又恨又爱,他才不爱师父。
荆雪尘根本弄不懂师父到底在想什么。
看来与他“心意相通”还远得很呢。
无量山离乾元秘境现世之处并不算远,飞行法器一路走走停停,少年们一路鸡飞狗跳、游览山河,不到十日便顺利抵达。
荆雪尘总觉得师父就在他附近,沿路监视护送他,但他翻遍了整只车队,直到抵达秘境入口,也没发现商梦阮的影子。
“那就是秘境的入口,‘境门’。”姚潜澍远远指着一扇如水镜般的门,“两条鱼是守门兽。”
境门的边缘镶嵌着两头怪鱼,呈阴阳调和之势环抱,青色的眼珠如活物般上下转动。
荆雪尘好奇:“只有一扇境门吗?”
“理论上只有这一个,由秘境之主开拓出来迎接修士。”姚潜澍道,“不过我觉得,秘境就像阵法一样,也会有薄弱处和阵眼,能与外界相通……当然,这只是个人推测。”
离境门洞开还有两日,周围已经聚集了从九州各处而来的仙修。饶是荆雪尘在无量山中已算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修士。
有拈花为裙的,有折叶为衣的,有御剑而行的,还有的驭灵师领了三十几头尖角羊……
荆雪尘“咕嘟”咽了口口水。
相比于散修和各个小宗门,无量宗算到的比较晚。但天鸢宗比他们还晚,在秘境洞开当日清晨,才姗姗来迟。
那是一艘浅金色的巨舟,笨重地飞行于高空。光是它投下来的影子,便将整个秘境连同所有宗门弟子都罩在了阴影中。
“还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姚潜澍抱臂道。
“消耗灵石多,飞得又慢又显眼,也不知道搞那么大阵仗有什么用。”谢柳鄙夷道,“就为了压人一头?”
荆雪尘静静仰望着巨大的舟影。
雪豹妖打架的时候,为了让自己显得体型更庞大、更有力量,有时会本能地炸起全身的毛,用以恐吓对手。
但渚风雨曾告诉他,炸毛不过是恐惧的表现。
因为如果他的内心足够自信,就不必依赖于虚张声势了。
这艘天鸢宗巨舟的空壳之下,有人在害怕,在忌惮。
一名少年从船舷探出头来。
唇红齿白,容貌艳美。眼角微勾,多染三分妖魅。只那眉宇间的英气,不会让人误会他的性别。
荆雪尘瞳孔微微张大。
“雪尘哥哥。”那少年做出口型。
“阿襄……”荆雪尘道。
是了,师父说是天鸢宗的人在接应闻人襄。在天鸢宗的队伍中见到她,似乎也很正常。
只是怎么感觉公母不太对?
等等,仔细想来,那日中狐妖淫|毒之后抱着他的人就是闻人襄。
两团硬如钢铁的胸消失后,只剩下少年修长棱角的骨骼,还有他无意间触碰到的……
荆雪尘顿觉整只豹都裂开了。
本来觉得被香香软软的小母狐碰一下他不吃亏,结果原来是公狐狸在占他的便宜啊!
闻人襄朝他明艳一笑。
他只是那么简单一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为其吸引。投射在他脸上的目光既有惊艳、欣赏,亦有极少淫|邪的贪婪。
狐妖之美,无论性别,倾国倾城。
闻人襄投下了一只香囊。
那香囊直冲荆雪尘而来,小雪豹还没想好该对它做什么,便见一个黑影护在他身前。
画卷展开,飞射的铜钱将那香囊撕扯得粉碎,化作万千缤纷香料,飘扬撒落。
姚潜澍护在荆雪尘身前,神情严肃。
“还请道友莫要如此唐突轻浮。”他沉眉冷声道,“乾元秘境将启,道友也不希望在此之前出什么岔子,为人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