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寒遇到伊梦愁的时候,他还未踏入洞虚境。

无忧仙君压他一个大境界。那时的他远比现在要年轻莽撞,要不知世事。

伊梦愁是奉命而来,但她天性就随意散漫,浑身都带着一股缱绻而醇浓的酒香,从衣间袖间,在交手之中透露出来。她境界高出一段,能够逼迫江远寒用尽全力跟她打。无忧仙君手里的软鞭“百花杀”,就被他亲手砍断过。

但让伊梦愁对他刮目相待的,除了他身上那股不怕死的疯劲儿之外,还有他百折不挠的韧性即便是在修真界,也鲜少能遇见这么拥有冲击力的对手。她还记得对方手中血红的短刃,割断了自己的发丝撞进脸颊旁,危险与强悍气息愈发剧烈,她能听到对方戏谑的笑声,很轻,但又能够让人蓦地激起斗志。

对方进步得太快了。

伊梦愁这些年来,认为自己原地踏步,毫无寸进,只有在跟江远寒碰过面动过手、经历过生死一线之后,她才能从中感悟出心境的进步。这就像是一道悬高在头顶的利剑,鞭策她不要懈怠,否则下一次弱了太多,就再也不能被江远寒放在眼里了。

她不能忍受这一点。

大梦琴能演化出红尘万千,而它的弹奏者,却也陷在一场看不见尽头如何的红尘迷局之中,被局势裹挟着一沉再沉,一坠再坠

伊梦愁抽离思绪,直到云舟抵达流海秘境之时,目光还是很难从那个人的身边移开。

江远寒也习惯了,他倒是觉得很正常,如果换了自己在伊梦愁的那个位置,也会对一个能力不明但足够杀死自己的敌人提高警惕。

他难得乖巧地坐好,也不计较师兄是不是把自己当残废照顾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毫不介意地吃了饭喝了茶,把身体状态慢慢地调整了过来。

李凝渊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转性,以往的时候,只有他用那个引出渴望的道术时,小寒才肯这么听话地配合。

几日过去,两人的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李凝渊身上的那道穿心之伤,有时仍旧隐隐作痛。通感之后连想要隐藏一下都没戏。

师兄的粥和汤都做得很好,就算真身已经多年没有口腹之欲,但用这种方式尝试美食,依然是一件让人心情变好的事情。

江远寒慢慢地想到这里,才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从他的眼角眉梢,一直扫到身形指尖,仔细地审视过后,才挑剔地道:“这衣服的面料不够软,你抱着我睡,我都睡不舒服。”

李凝渊添茶的动作停了一刹,他移过目光看了看一脸理所当然的小鲛人,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话语顿了一下:“你……,你不喜欢玉霄……”

“喜欢啊。”江远寒打断他,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我的初恋情人可不像你一样,他一定不会介意的。”

“……”李凝渊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反正你也装习惯了。”就算是同一个人,小疯子还是记仇,针对之前对方不太道德的那事儿含沙射影:“他都不介意你,你干什么还介意他啊?”

李凝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对方能说出来的话,他很快便发觉这几句话根本就是小寒拿来气自己的。即便能想通,但他也确确实实地被气到了:“……心性顽劣。”

江远寒笑了一声:“你们正道人士骂人的词汇怎么都一样啊。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说我三心二意,水性杨花了?好了师兄,别哄着我玩了,这不是到流海秘境了吗?”

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在云舟上实在过得太没意思了。此刻通过了隔膜,进入了流海秘境,自然要好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的牵心锁仍旧束缚着双方,只不过锁链隐藏了而已。李凝渊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牵住了他的手。

江远寒知道自己挣脱不开,暂且也歇了挣脱的心思,跟伊梦愁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不忘跟她说再见,笑眯眯地提醒她肩头的伤口又开裂了。

罪魁祸首笑得很开心。

流海秘境并不算小,最好是分两个路线探查,才能尽快地找到裂缝。他们两个一边,而无忧仙君带着盛问春和莫兰青去另一条路,这是李凝渊拍板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伊梦愁虽然心中遗憾,但同样也觉得寒渊目前这种脆弱的状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想这个人死。

秘境内部是重重叠叠的山与海,茂密的古木参天而起,内部的灵气要比大千世界浓郁很多,更比荒芜的魔界要灵气丰富。江远寒不是第一次来秘境,但却是第一次来修真门派重视的洞天福地。

也正是这里的地形问题,也让一切隐蔽的变化都无法从半空中看到,需要细细探查。

江远寒任由师兄牵着手,有时候望着对方的背影思考,有时候在观测周围的环境,两人静谧地走了一会儿,只有放开时覆盖重叠的神识隐隐有所交流。

终于,他听到李凝渊问:“那天……你看到什么了?”

说得是牵心锁把两个人的内心捆绑在一起的时候。

江远寒盯着他的身影,想了一下,回答道:“看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你跟……小师叔。”

握着他的手指倏忽紧了一瞬,又慢慢地松开。

李凝渊语调如常:“我总觉得从那天开始,你的态度不对劲。”

“有吗?”江远寒明知故问,半是陈述、半是思索地接了一句,“……可能是因为,我发现你们,好像没有那么多的区别。”

李凝渊的脚步停住了。

“我痛恨你对我做的某些事,痛恨你不能放下。可是我回头想了想,如果再次见到我的人是承霜,而我又是这种不配合的态度,他未必就能比你好。他熟悉我的性格,知道我天真任性,我行我素,也见过我什么都想得到,反而什么都失去的样子,明白我的不足,懂得我的所有缺点,他依旧喜欢我。”

微风吹拂,携来一阵难以辨别的芬芳花香。

“粗浅地觉得一个人好,常常是喜欢他的优点,迷恋他动人的地方。而钟爱一个人,似乎是要接纳他的缺点,接纳他的庸俗和偏执……如果连一个人的缺点也觉得没那么讨厌的时候,那也差不多就完了……”江远寒望了一眼远方,“这些事情我也一直在想,在思考,在辨别。我根本没对你抱有你能变好的幻想,但我还是觉得,将心比心,把我放到你的位置上,我也不会做得更像个好人了,我不能这么为难你。”

“我跟玉霄神没有区别?”

还不待江远寒点头,就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

“……你是真心这么认为,还是,在为了之前引诱你的事羞辱我。”

江远寒听得太阳穴突突跳,他抬手捂了下脸,心说还真是“狼来了”的故事,自己简直就是那个放羊的小孩儿,明里暗里嘲讽了对方几次,李凝渊严重缺乏对他的信任度。

“算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先这样吧,总有一天我能想清”

想清楚这几个字还没彻底出口,一道疾风猛地奔至眼前,带着能够烧掉发丝的灼热温度,就在这道疾风即将冲荡过来,摧毁一切之刻,半空中猛然浮现出冲和剑的剑形,随后剑形被冲出裂纹,疾风被剑身牢牢地挡住,转而扫到另一边。

被这道余风之力刮倒点燃的古木连成一片。冲和剑插进地面,土地裂如蛛网。

江远寒顺着疾风来处看去,眼前的一片晴空逐渐昏暗下来,云层积累成乌色,在他屏息凝神之时,半空中抬起一个像是头的东西,躯干连接到古木林的下方。

之所以说是像个头,就是那并非是正规的圆形,而是一个缺了角少了边儿的圆形,上面舞动着无数的肉芽,上下遍布着一双巨大的、充满血丝的眼睛,从肉芽下方裂出漆黑的缝隙,露出尖锐成排的牙齿。

……十几排,数千颗。

江远寒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被身边人猛地抓住了手,才匆促地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巨大到难以形容的头颅问道:“……你上回杀的异种,长这样?”

“比这小一点。”

“太恶心了。”江远寒看着反胃,“这相当于什么境界,元婴?洞虚?”

“洞虚大圆满。”李凝渊拍了拍他的手,上前半步挡在他身前,深吸了口气,神情不变地道,“我没想到还会有一个。你朝着反方向跑,遇到伊梦愁之后立刻离开。然后等到牵心锁脱落了,找机会要挟伊梦愁,离开蓬莱上院……该找谁,就去找谁,我不过问了。”

牵心锁只有其中一方死去才能挣脱。江远寒听得满肚子火,他咬着牙骂了一句:“你是真的有病。”

李凝渊如今的伤势跟上一回可没法比,他强挡就是死路一条,但他强行挡住,却能够确确实实地给江远寒留下离开流海秘境的时间。

但江远寒不愿意,他扯住李凝渊的袖子,主动握住了对方的手:“凭什么硬挡啊,还不跑”

轰隆!

又一道疾风夹杂着火势,冲和剑的剑形本就碎裂,这么一撞直接被撞断了。倘若这一下是落在人的身上,能够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人的身躯碾成粉末。

江远寒借着这股冲击,抓着李凝渊的手调头就跑。他们两人的神识之前没有触碰到对方,但如今受到袭击,显然是自己踏入了异种巨兽的感知范围。在这种情况是无法使用遁光的,除非想在天上被人打下来烧成灰烬。

涌过来的风都跟着发烫,像是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江远寒却被这种命悬一线的威胁给刺激了神经,精神比之前好多了。他这具身体本就撑不了太久,于情于理也不能让李凝渊给自己牺牲,实在是得不偿失。

身后是不断被异种巨兽碾碎的山石草木,往往就跟两人差个分毫,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整座山脉都跟着崩乱,尘土飞扬,仿若地龙翻身,山形地势都为之改变,河水倒流。

两人都有身法作为加持,比寻常人要快得多。可这种极限的奔逃还是非常影响身体机能,江远寒身体内储存不多的魔气将要耗尽,觉得嗓子里都是火辣辣的,说不出来一个字。

但李凝渊握着他的手,把灵力渡了过来,绕过了会发生冲突的魔气,温和而有力地安抚着这具身躯。

江远寒好久没这种感觉了,漫天都是会要人命的疾风与烈火,沾一点点就会被烧成灰。地面不断地崩塌,走得每一步都是一次惊险的试探和猜测手里的触感很真实,他紧紧地攥着、始终拥有着。

像是从来没有失去过。

身后的异种巨兽攻击愈发频繁,脚下的地面尽数裂开,这处山崖间的峡谷深不见底,下方云雾缭绕,两人别无选择,直接坠了下去。

摔下去可能摔不死,但让这玩意儿吃了……能活也得恶心死。

江远寒沉入云雾之中时,还隐约能感觉到对方把自己抱进了怀里。

温暖而熟悉,像是早就认识过,早就拥抱过。

周围的风像是带刺刀一样,落在身上到处都痛,他睁不开眼,低低地玩笑道:“冲夷仙君,当世剑道第一人。天榜前列的大前辈,怎么让一个垃圾逼成这样。”

等了一会儿,他听到李凝渊强行稳住的声音:“没有你那一刀,你我不至于这么狼狈。”

江远寒往他怀里钻,额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其实我挺舍不得你死的。”

“你的刀可不是这么说的。”

“……啧,小气鬼。”江远寒忘记他自己也很记仇,他想了一下,悄悄跟对方道,“要是这次活下来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跟玉霄神是同一人的秘密?”

江远寒猛地怔住,呆了一下才道:“你怎么知道……”

他话语未完,就被对方狠狠地封住了唇,又被那种具有强烈侵犯感的气息缠上了。对方的吻凶狠暴戾,甚至有一种释放压力的感觉,让他唇舌俱麻,血气和微痛一起蔓延而开。

又痛又爽。两人的气氛亲密又危险,攻城略地,你争我夺,从拥抱中交汇出相斗的火药味儿。

峡谷底部的云雾仿佛有缓冲的作用,下沉的速度越来越慢,风速也低了下来。

江远寒勉强从对方强横的功势下移开,从耳畔听到对方沉哑的声音。

“你想他想疯了。”这似乎是强调的语气。“你说过我不像,就不要把我当成他,更不要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就算我喜欢你,但再被这么羞辱,我也会把持不住,伤害到你的。”

江远寒:“……”

这要我怎么解释呢?

他被对方带着落到峡谷底部,此处被上方的云雾遮挡了视线。而跟在两人身后的那个异种巨兽也没有追下来。光线穿不过云雾,只能透出朦朦胧胧的光线,到处都有些昏暗。

江远寒筋疲力竭,直接坐到了地上,他揉了揉脸,身体里沸腾的血才停歇下来,而躯体崩溃的前兆也慢慢显现。

他盯了一眼刚才似乎汽化了一部分的手心,对比双手,没看出有什么区别,就放心地缓了口气,道:“这峡谷有点门道,上面的云雾不太简单。”

“天然的障眼结界。”

“对。”江远寒回忆了一下,“魔界的玄通巨门内部,有些地方就有这种天然的障眼结界……”

他的话慢慢地停下来,抬眸跟李凝渊对视了一眼,两人视线交融,江远寒才默默地补足下一句:“这里像是……裂缝。”

随着话语落下,周围昏暗的光线里,依次露出了明暗不一的猩红眼瞳。环绕一周,密密麻麻。

李凝渊略微沉默,开口道:“……其实你可以去掉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