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山神祈舞>第67章

“什么意思?”

潇君侧耳而听,百谷却不说了,亦不求饶,唯有破碎呻吟憋不住溢出唇外,大颗的泪珠儿打湿面庞。

微雨湿红绡,散翠葆,没赏过春的潇君见他这样子更起凌虐之心。他骑坐在百谷身上,用刀刃把深蓝对襟上衫的盘扣一一挑落,竖起刀柄从里到外都豁开来,像拆了只黄米粑子、对只乳猪讲话:“报上名字,让我听听吃的是谁。”

百谷疼得弓着腰,腾出一只手朝他脸上扇去:“你配知道么!”

潇君随意一挡,用鞭子缠了三道绑紧他不安分的两手,又冷笑着在百谷的伤口上搅合一番,顿时迎来一阵更哀恸的叫喊。那患处原本切得平滑,在来回翻弄后带起连片肉丝血沫,甚至勾出筋茬来,比原先疼得更重,使百谷人都拧起来。

邪魔舔着指头上的血嫌弃道:“小神仙的皮白血香,却没什么劲道。我曾存了一只岱耶的心,不知为何找不见,若是能留住,不至于来吃你。”

刀尖在百谷隐约看出肋骨势络的胸膛上比划,潇君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名字。”

会和爹,和灶火爷在天脉里相遇吗。百谷想,我们一家若能以另种方式团聚也好,可一想到自己要跟岱耶同样死法,死得甚是难看,甚是痛苦地被生吞活剥,就忍不住翻江倒海,复仇真是太难了。

百谷倔强,越过潇君凝视夜空,在眼泪中星汉云河格外广阔明亮。天脉比复仇更近,近得只有几步之遥,跳过河去,就是另一边儿。

名字是父亲取的,他以此纪念昔日谷雨欢宴,禾田中因雨而出的土产,是丰饶的名字。

百谷鼻音重重地回:“跟你没关系。”

潇君急着食用神仙肉复元,对方一再坚持不谈,他就厌烦了。

这不是细究的时候,河伯在远方拦截长夜台群鬼中的精兵,随时会舍弃战场赶来支援;那擅长以小博大的茶神也有奇术能伤及血泉秽种,尤其以流转往复之生克制死意。用作联络的鬼火不安动荡,时时用喑哑呓语催促潇君,若是耽延时辰被诸仙截在半道,一切力气尽是白费。

不再计较这散仙缘何面熟,潇君对百谷扬起刀子欲取整心,大啖血肉饱食一顿;百谷闭目不忍直面,死亡的寒意悬在心上——

“叮——”

血红的刀刃穿过百谷身体扎进石中,刺出蛛网般的裂痕。

潇君以为自己眼花,用手探了探,哪知百谷突然涣散形体,化为一片稀薄白雾,再无影踪。

……岚间!

到嘴的鸭子掉包了。潇君气恼地站起来环视,见四围迷阵和飘荡在上空的白色身影果然不见,如今只有一种可能——役鬼脱离了鬼王的控制。

邪魔愤恨闭目,依靠地脉之力追寻沾染秽息的雾野之神,不叫他逃脱;另一面,正是岚间临危时一招拓刻原形当作替身才有了解救之计,他抱起百谷在空中乘云而走。蒸岚弥漫无边,表里通透,夜鸟让道,夜中掩藏行踪。

有什么吹动了头发,急风肃肃作响。百谷慢慢睁开眼便是浮身天际里,卷雾出林涯,高空的平静和湿云包裹着伤口,腿上疼痛似乎有所减缓。

“得救了……”

他抱着岚间的脖子直叹气:“清醒地还算及时。”

苍茫云海铺在脚下,月儿满载清光。岚间自知潇君早晚追来,表情严峻,道:“我带你往津滇的方向走。你腿怎样?”

百谷明明虚汗直冒,却故作轻松:“似乎瘸啦。”

岚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不及时。”

百谷反倒安慰他:“你们不是说若不受伤,就不知别人疼得深浅,这神仙做得就枉然么。”

这道理确实是说过,那时是担忧他偷懒怕苦,哪里会料到能至如今程度。

岚间沉默了会儿才回:“我这时觉得,你不懂这些也好。”

……百谷不知怎么说了,静静看着他身后的云陆陆续续退远,起了异样心绪:这话不像岚间会说的话,倒是他哥哥的口吻。

“岚间竟也会说软话?”

这会儿眼前明明只有两个人,却传出第三个声音说中百谷心声。岚间胸前的衣服鼓鼓囊囊悉悉索索,从衣领中钻出一个漂亮的淡鳞蛇头,能吐人语:“小玩意儿,吾已为你止血止痛……”

“是你!你恢复啦?”

百谷见了洙尾自然高兴,用虎口托着让他缠上手来,蹭蹭他冰凉的鳞片:“果然变成一点点了……怎么闻着怪怪的?我可是每天都给你擦得干干净净。”

岚间行路颠簸了一下。

提起这事来洙尾就撩起小小尖牙凶相毕露:“吾堂堂水神竟跟几百根泡椒共度一天一夜,跳进河里都洗不干净!”

百谷被逗笑了:“唉,酸甜苦辣也是滋味,吃点苦头挨点罪吧,你可是把……”

话到一半,他笑容凝固了,在描述父亲的死这件事上,百谷不能轻易说出口。

洙尾垂下脑袋,弓着身子弯低了,主动提起那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洙尾懂得廉耻,今后必用一切来偿罪……”

他额上的月光石在月亮底下闪闪烁烁,本来看不出表情的圆眼睛莫名丧气:

“潇君掷吾于阴脉血河深处,待掠走心神,又将除魔剑交给吾保管。忿灭霆钧剑怎能长久由半鬼之体掌控?每次用那剑,也伤吾根源极深。

“可惜当时冲昏头脑并不觉得,反而愈发暴躁,一言一行都变了个模样。如今再后悔,为时已晚了……”

“不怕的。”百谷挠他肚子,“以后见了面,再跟我父亲亲自道歉吧。”

洙尾贴着他吐出蛇信子,像亲吻百谷的脸。

“说到昏沉。”百谷又问岚间,“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哩?”

“岚间把药给吾吃下,反倒自身秽性未解。”

小蛇许久没跟百谷说话了,盘在他胳膊上来回游动,絮絮叨叨:“若不是吾对着他咬了一通,以毒攻毒恢复神智,还傻着呢。”

百谷想了想:“那有办法利用血河叫潇君听我们的不?”

洙尾又道:“‘心意收归’乃为地脉特质,由万年之死者奔赴归途演化而来。‘鬼’字本意就是从‘归’变来,吾辈怕是不能利用。”

百谷不解:“天脉的特质又是什么?潇君敢冒充山神,也敢鸠占信力,他显然是能用天脉之力的。”

洙尾疑惑地咧开大大的嘴巴,看起来有点恐怖:“这么久了,居然没人教你么?”

“没、没学到……”

百谷挠头,心虚地偷看岚间:“我急着学打架的本领,哪懂理儿道儿的。”

洙尾扭着身体从一头爬到另一头,占据岚间肩膀上的高位,扬起脖子来:“无妨,就与你说说。

“天脉为‘终期随化’。细分下,水神得到的是‘沥滴渗漉’,因不以置人死地为念,所以效果虽大,但变化过程最为温和;山神、地神得到的是‘峌嵲桑田’,亦可视为一种剧烈改变。

“潇君这笨蛋以为弑神就能大补身体,嘿,不见得……”

百谷看着自己搭在岚间肘上、缺失形状的小腿,若有所思道:“不以置人死地为念?那我若是要置他死地呢……”

洙尾立即制止他:“散仙本事小,能做什么?保护自己便好!”

一心赶路无杂念的岚间突然打断他们:“来了!”

大风剧簸,平凝横云无章掀乱,潇君在云层之下紧追不舍。月色中,他像池子里的一尾黑鱼,时不时悠荡着长鞭向上空扫来,拖出几面扇形金缕,赶得岚间只能左右移晃。

雾野之神再施拓刻之能,按照己身分出三组人马一齐前进,进了山岭便依南北麓争分而行,潇君若贸然追错入了迷途,也要波折不少路程才回得来。

天上三组人马各自带着岚间的两滴气血越跑越远,越来越偏,潇君哪知它们是空有印记,全部为虚。真正的岚间择林落地,已与津滇相距不过十数里,百谷也在灵知中报出方位,就等除魔剑一到,立即反扑。

密林是绝好的战场,潇君善软鞭,其速快力狠,波及范围大,但狭窄之地连身与步也堪堪周转,不容他发挥许多。到时岚间与杉弥合力夹击,阻碍他视野与手段,必能轻松取胜。

“咦,你们听。”

三仙进了一片毛栗林便听闻有女婴竭力哭泣,似乎遭到惊吓。岚间恐怕又有村落惨遭毒手,便要赶上前去:“有孩子,看看还有无其他活口。”

百谷刚被声音骗过一次心有余悸,警觉喝止:“岚间慢着,也许是别的!”

这哭泣乍闻可怜凄楚,再听头皮发麻,渐渐地似乎长进耳朵,是从头中冒出来,是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声音。

二仙未感不适,直到小蛇洙尾转眼惊声:“百谷!”

百谷衣衫被血殷透,潇君打出来的大小伤口复又疼痛,扩大创面,康愈了的也遭劣弱败坏,紫黑的血块涌出。

他头上起了一层汗,掐住膝盖:“不好……”

跟人头蛛的天衰魔琴很像,却是两种不同道理。岚间很快反应过来,掐指一射:“苦厄之音?去!”

雾气凝练出两只半大雪豹,它们甩着粗尾巴奔向声源,企图撕咬咒心破除恶术,哪知一扑过去,机灵的形儿便没了。

一棵巨大的栗树就此倒下陷入地底,似乎从来无有根须。从它开始,附近所有沙木都急速向下倾泻仿佛被吸入断崖,深黑窟中不断吞噬林木不知数度几丈。而渊面升起来后已变作永生秽土,腐朽内脏布构黄泉边畔,人间再度落入地狱之肘。

洙尾一边重新给百谷止血,一边冷飕飕地呛道:“在这儿等着哪。”

伏尸如蛆如虫拥夹在窟口,死去多年的人尸摇摆复生,它们侥幸离开白骨尘埃的棺木和阴阳不通的压制,带着青蓝鬼火重返人世间,从前所忧的苍老饥饿和顽疾都不再是问题,它们痊愈了,振奋无比!

半路遇敌,无法避战,百谷单脚踩着树枝藏进叶子中打坐恢复修为,盼着尽快上阵,洙尾则用一式息声绝影帮他隐匿行踪,返过来忽听得一悦耳女声畅快笑着,尾音抑扬顿挫:

“妾身本想做个送子观音,呵呵呵呵……看来神人不喜欢小娃娃。”

幕后主使的女鬼藏在层叠树后,黄袄短襦下生着绿色长圆肚腹和弯形大腿,如蚱蜢一般卧着行走,十指绑绳,吊着两张焦黑婴儿人皮,正是炼成苦厄之音的道具。

婴儿皮不断被摆弄着做出奇怪动作,发出难听的哭与笑。那无思无觉的腐尸就依这声音行动,有的鲁莽坚勇直劈而上,哪怕被星光映瞎双眼燃断四肢也无惧,有的则三思熟虑不断游走巧取,叫岚间防不胜防。他只得再招云霓天兵,战戟弹破,唬杀群鬼。

另有一只西南常见的狞猴抓出一把鬼火摇曳,当作号令旗鼓:“他们在这里!”

远方的潇君听得联络音立即折返,那佯装逃走的拓刻失去意义,便自行消解了。而潇君回头的路上片云成阻,上下一白,只要穿过便会身中罡雷闪电,竟是岚间在刚才布下的通天障碍。潇君一鞭一鞭抽开,寒光照夜,金星紫烟,雷电洪钟,唯恨锋不快。

“鬼王要来了,冲呀!”

狞猴尖尖地叫着,它是吃了髑鹘遗骸后强大起来的新鬼,一副身体似人粗细,生了长长的六手六眼,六手中三只擎举刀枪,另外三只用作攀爬,健步如飞,难以捉摸动向。而岚间的术法并不适合对抗这样的敌人,本想把潇君引到这里,反倒是自己受制了。

狞猴嘻嘻笑着不时捉弄岚间,一会儿用刀砍他脚腕,一会儿拽他长发。腐尸和小鬼们在前冲头阵,它留在后快活地捡漏。

污烂之躯丛丛迈步,纷纷竞跃施展功夫,向着岚间追起发难。

岚间已是应接不暇,一方面他出招时特意截断林荫砍出空地,是因星官仙法为神助,施以烈火焚净,但另一方面他雾化出的盾与兵正会挡蔽威力,打起来甚是不痛快。

“啧,难受……”

狞猴鼓着腮帮子向窟渊中吹哨,那窟中传来巨物咆哮,似乎千军万马筹备妥当,只等时机杀出,剿灭群仙,颠覆地脉颓势。

草木摇落秽息呈增,漫天是旋荡的鬼影,见过这架势的洙尾嘶嘶地提醒岚间:“像咒音女和猴子这样的家伙,长夜台还有数十只,其他的不成气候,连星月蓑也没得。”

虽是不成气候的为多,但凡人脆弱,经不住阴间侵迹遍地泯灭。地底遣出滚滚青烟似宣战烽火,腾去四处弥住星月,洙尾见状又慢吞吞补了一句:“自然,这十来个也够难缠了。”

以浊息作驾,威压迸射,长夜台精兵良将奏响鸣鼓,只等青烟扩散作效。

岚间心道正好不必碍手碍脚,便倾尽心力抹来一诀,轻袂拂动,再度借风力举身升入云霄。

便看这黑夜陡如皂洗,眼前喷云泄气,苍茫一片,若仙手卷玉兰,瑶姬堆柳花。

这白若某样境界,从神识中提取出来帐落南国,鬼号兵戈在纯白之中声声弱,好似昨夜梦中呓,今夕始听得;又好似它们都被砌进城墙,填入流沙洋海,被精卫的喙磨断了联结。

真道为大白,此外皆虚,五里雾中!

这迷雾来源于心障而非自然,将本情铿然唤醒,往世懊悔悲怒皆浮出水面,再添障泥:

已永远留在昨日的人尸意识到自己早已死去,便羁怀多感只盼返乡,脚步踯躅;

一意讨伐的恶鬼迷惑了,念起地脉才是归宿,就恍惚徘徊不能再战,疑虑交加。

“我虽有揽月之志,遭害一死尚可忍。”

被岚间塑出的天兵砍掉半个身体的腐尸,慢慢走去稀星片月之下,仙法把它昂起的头颅烧出数个蜂巢格大小的洞孔,渐渐燃起火苗跌为一滩粉尘,溃腾四散,风里留下一句誓词:“匹夫见辱,尚拔剑而起,豪情逸兴之人,怎堪忍愚辱?”

“伤心阔别数十载,遥路相去远,以此凋零身……”

更多的不全之躯朝着四面八方蹒跚挪步,越过横风乱树,一路诵念家人和故乡的名字:“幽险难攀呵,无可至之期了……”

他们曾经是人,是人就会有根。

“啧,你的把戏不好笑,你们都给我精神些!”

狞猴暴跳如雷,前句对着岚间吼,下句对着群鬼吠。凭着越来越淡的气味,它找到咒音之女,厉声催促:“纺织娘,岚间有半颗被污染的内丹,快!”

纺织娘皮肤发黑,受到岚间的影响不住啼鸣,叫声异常凄厉忧郁。它呲着牙伸出覆在后背的纤薄羽翅,摩擦震动,将苦厄之音的声荡扩大,企图穿透心障加速厄劣岚间的神识。

有一瞬间,五里雾中的果效淡褪了,透出岚间汗津津的额头和眼旁青筋来,他已无余力帅御云霓做护卫,但洙尾如鸟绕在他身前,团出首尾相连的模样,是为珠鳞天廓一式,跟他鳞片结构相像的盾闪着温柔的微光挡住咒音,转而白雾继续加重,密得无法避躲。

由某种怨怼催生的狞猴撑不下去,用六只手扯着眼皮、毛发,跳到树上,气急败坏地撞脑袋:“不要再抓我们了!泡进酒里一点儿也不好喝,都死吧,死吧!”

趁它发疯闹出响动,岚间摸清二鬼位置,白雾之束犹如红萦急电铁马骤雨,先打向了树后的纺织娘。

残木碎裂成千片万箭,将女鬼的两条手臂全然打烂削断,再也无法牵动焦黑皮影。

“呃啊!呃啊!”纺织娘的叫声聒噪,一如只能活半个夏天的幼虫在求救。

趁它病要它命,百谷从旁现身,受伤的腿上绑着一圈草绳方可使力,手中抓着一把刚到手的粉色戒尺,模样短俏,看起来毫无威胁。

但当这把戒尺硬生生抽在女鬼的滚圆肚腹上时,纺织娘两眼眼白全然变黑,浑身反复受到巨烈疼痛,两腿蜷缩弹起又因失了平衡摔倒在地,抽着筋不断哀叫。

对方这样子太过凄惨,百谷不忍再看,正提起水母戒补上一刀,纺织娘却散地化形:它从青色的成虫裂为一堆黑色婴孩,幼小的纺织娘们趴在地上一齐翻滚,一齐缩着四肢,背后都长出了长长的薄翅。

“在荒草中……夜夜哭泣……”

纺织娘们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泣不成声:“黑暗中哭泣啊,呃啊——”

这一日,百谷听了太多求救声,声音和声音叠在一起,真的,假的,自己的,别人的,吵吵嚷嚷,用以攻击,用以愤怒,用以声嘶力竭。

他离纺织娘近,从混乱的叫嚷中听取了它们的心事,参透了它们的本体……他盯着地上的焦黑婴儿,看清了她们紧闭的眼睛和攥着的手掌。

她们像妹妹一样,是丢在弃婴塔里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与那后来做了腐尸的相反,她们一天的人都没做过,像虫子伏在叶子里,叫嚷最后一会,就饿死了。

“呃啊,呃啊——”

这是婴孩的啼哭,在爹把妹子带回家之前,她小小的本能哭泣是否也汇入了纺织娘的身体里?

地脉的力量是心意收归,这意味着“劣弱旧伤”的能力也是来自于人心。

曾经抛弃掉的子嗣,不再回头看过的错事,到底是在灵与魂上留下了裂痕,永远地带进地脉。

“百谷!”洙尾催促他,“快动手!”

杉弥担心自己来得迟延,刚刚特意将水母戒从百谷的灵知里传递过来,而百谷手持短戒自问:在痛苦上又施以痛苦,在黑暗中又加以黑暗,在绝非其本体造成的后果上施展惩戒,会带来什么?

“你救不了它们!”洙尾看穿了百谷的意图,盘旋着身体嘶嘶道,“它们本是怨念,绝非真实人魂,亦无轮回转生之可能!”

这是由过去的手,已经做成的恶,发来无可逆行的结果。百谷听闻,便硬着头皮向一具焦黑婴儿扎出一戒,没有开刃的水母戒竟锋利无比,轻而易举地砍断了幼小干瘪的躯体,哗哗地碎了一地。百谷微微挤了眉头,他有些恶心,真实触及怨念的手感让他意念动摇,眼前似乎也模糊起来……

洙尾伸长脖子:“不好!百谷动了手,反倒也生了心障,难道他认识这咒女么?”

岚间将狞猴绞死后飘了过来:“我来吧,他身上伤重,不可久留。”

在岚间动手前,冻风突作飞沙走砾,几人抬首观望的功夫,百木倾颓败折。邪魔已卷着戾风前来,甩出两鞭打破五里雾中,猩红人手莲怒放,吹绽地府之花,纺织娘重新复原成虫体态,仅凭一击,就将岚间的布置打破!

“呵,趁我不在,就做了这点事啊。”

潇君不再给任何机会,自上朝下投出乱鞭摆来,万缕寒光缭乱舞动,银龙翻飞,不顾是打在自己人身上还是仙人一方,林地裂痕惨淡,数里未见完好之处。

百谷用水母戒勉强一挡,立即被鬼王之力压翻跪地,手腕喷出血线。如此急难时有仙法护卫住他头身,这护卫之盾不多时亦被击碎,又换上另一盾,承住了一通乱杀。

见未打穿百谷,潇君笑着收式,不以为意。他用手指梳理着脸旁的湿发,向他们发问:“嗯,还有什么能给我看的?”

百谷吸出腕上脏血吐在地上:“你的死期?”

“又在嘴硬。”

潇君话后天塌地陷,落脚处泞水腥河百物死,沼池落尽白骨生,潇君唤出黄泉、寒泉、阴泉三种血狱之水包围三神,要一举将他们神识毁灭,直至拖入下黄泉路!

岚间挣出重围,银甲天兵再起,漫天长戈上燃烧着澄白烈火,这柔软的雾在愤怒的神明手中变为了比金铁更重的物。他屡次被对方恶意捉弄,与持守的大道相去甚远,所产生的恨意与羞恼层层点燃了破败之林。

岚间握紧拳头,用了比平时大许多的声音喊道:“当日我便发过誓,即或我没有来日,也要拉你一起不能复生!”

潇君拍抖一记鞭花,与天兵无畏交手:“好战意!”

幻雾作流星焰矛,化云作金乌衔日,岚间使出浑身解数与潇君抗衡,凶光邪星接连乍现;纺织娘在压制之下不能相搏,只得用身侧擦着地面爬走;还未失去行动力的腐尸们缓缓站起,竟然变换立场,与天兵一起奔向潇君。它们伸出手爪凶悍撕咬,吓了这邪魔一跳:“滚开!”

“唉,早知衰老终会至,不料转眼成真。”

佝偻的腐尸被潇君不由分说打断脊梁,只剩下一只长了白发的头颅滴溜溜滚远,牙齿敲动自语,渐渐沉入黄泉泥潭:“愿得一美酒,故人相续……饮……”

金鞭青玉刀,华铠白衣仇,一仙一鬼映亮蒙蒙之夜,深山大泽之处龙吼虎噪,鸟兽群号。百谷与洙尾站在尚没被三泉浸湿的高地上,默默估算着路程:津滇和九鸩耽搁许久,那地府窟中也未跳出新鬼来——两伙人说不定在哪儿已遇上了。

再看岚间以命相抵,毫不在乎,大招大式使出来与潇君极力顽斗,口中溢出死志:“不就是身陨么,这千年之体,也旧了!”

“岚间!”

百谷抓着自己的残腿,望向空中的白衣人:“求你活下来,我以后一定,一定好好听你讲的道理……”

“不必说丧气话。”洙尾用锥形的脑袋拱他,“那自大河伯既然磨磨蹭蹭……哼,论到沼泽,却是吾的战场,换吾来上阵吧!”

百谷几乎抓不住他滑腻的身子,哀求道:“不要了洙尾,不要再勉强自己!”

洙尾便道:“虽是勉强,却非绝命之用。”

百谷不想听懂:“虽是勉强!?”

“毕竟吾才新生不足百日。不过你说,吾为何能在血河的短短几日里长成那么大?”

洙尾落地,滑入三泉汇成的临时河道中随波转绕,他周围鳞浪层层,夜耀怜光,随之发出微妙变化。百谷眨眨眼,见血浪浮沫已作深涓小流,恬澹长清,月色之下忽闪银光,紫氛氤氲。

“这是……”

洙尾额头的宝石愈来愈亮,游在河中渐渐生长身量,鳞色加深。

“吾想通了,其源头并不是黄泉的力,而是纯阴的力。但在阳世间,还有一物比黄泉的阴力更大。”

他仰头,天上的白玉盘,清辉洒向地上的蛇尾仙。

洙尾借助额上月光石,将曾经所存的千古明月之寒影加之于身,引发旱地中的潮汐,他顺势从幼时身形里长大成年,恢复宽膀长膊腰下细尾的身体,轻披紫衣,头戴银冕,甩尾露润丘泽,立于曲泤之深处。

“哈哈哈……”

洙尾换上强健的体格快意非常,哪怕维持时候不长,也足矣了。他挽出一把弯月秀镰投入三泉之下,那本来属乎地府的水径一路乘轧潜走,到了潇君身边“啪”得爆出沉沉镰刀尖,转着圈儿把他刮在地上,险些断了脖子。

潇君中了招,爬起来羞恼地看着他。

洙尾快活极了,用尾巴尖拍地,镰刀又飞回手心:“哎呀,吾这掌管这最小河流的神,也不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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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我把最后一话写得太长了只能分开发……

所以怎么又是倒数第二话啊,我写了好几个倒数第二话了!【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