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山神祈舞>第49章

杉弥指手点擎一把巨大花遮,浮离于岚间头上七八寸处。天晴愈盛,花开更繁,给岚间留下一片皎霜光阴,璧穹素香。

“仙人,不必愁苦,不必在诡计前叹息。”

杉弥总是这副什么都有点把握,却不觉得他有多强的模样,对岚间说:

“流石滩上有许多雪莲,我为上仙织成这把冬夏蔚然的花遮,永不枯败。在想出好法子之前,够用了。”

而岚间背对着他和伊尔扎吉,不敢把如今的面目示人。

眉心千叠,他在阴影中战栗着摸到自己的脸:被强光焚烧后的血肉脱落下一层层焦末,肉芽顶开僵硬的死肉,慢慢伸出新茬愈合,重新结成光滑的皮肤和无暇脸庞,看起来还与从前一样。

无论是仙是鬼,都拥有着顽强的恢复力,但岚间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他在用丑陋的模样继续存活。

还有活下去的信念吗。

“你不必再履行前诺。”

岚间垂下头,对身后的杉弥说道:“我神力不在,名号已失,无法满足任何人的祈求与愿望,不再是他们的神。

“我曾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如今只能躲在夜里。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走吧。”

杉弥闻他如此失落,赶忙上前劝道:“上仙,既然执掌位责不在,不正是走出辖域的好机会?小仙今日恰从洛阳归来,来去行程不过三四日。若是神力衰减,那如游人乘上马车,自在行停可好?大路宽阔,十里一铺三十里一驿,络绎不歇,长夜亦是良夜。”

岚间依旧默然不语,似乎内心极其挣扎,他无法接受自己进一步的衰谢堕落,畏惧正阳,也不甘就此空空怅望。

杉弥又道:“在旧日,我是自水田深林里长起来的农家小儿,仙人不似我这般出身轻贱,难免伤郁不适。但不妨把行走漂泊当作豪侠意气,一水通碧海,瀚广可慰忧。如今能使仙人开怀的,正在这群山之外。”

留在一边的伊尔扎吉默默观看二位谈话,心知是碰上了两神仙。就趁他们停歇的空档,她给杉弥叩了一首:

“神人,我行山路多,知道此地绝非好路,多亏你来,不然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有事,待我下山就为你治伤。”

杉弥待她十分温和,又向岚间补答:“不过我来的这路么,要看我是通过谁认识的——百谷学成了灵知之术,是他带我上到此地。”

“百谷还活着?他怎会仙术?”

青年能逃出生天是好事,岚间也生了大大的疑惑:“难道他在绝命之时吞吃了山魄吗。”

既是落入邪魔之手,定比自己的下场更惨,能活下来,必是因外力所为。

而杉弥平淡地吐露了那个秘密:“我这攀高枝认来的幼弟,乃是雨神之子,上仙比我更清楚雨神是谁吧?”

“白沃大人乃是沧溟之首,凡间不多的几位太初仙君!”

果然岚间难掩讶色,原地绕了一圈,头上的花遮也跟着他转:

“那日谷雨宴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白沃大人。若他还在位,我不会去求助山神……命数会变吗?

“可他一个人照料着历年历代的雨雾云生,漏刻久长,千古恩仇,早已冷侵入心,离去是情有可原。

“他这样的仙君竟有了后人……此行是百谷成仙的历练么?难怪一路多有曲折,屡生事端。”

杉弥见岚间可以自己慢慢推断,立在一旁也不纠正谬,他等的是时机。

岚间歪着头,又细细想着:“二人确实有些像,不,是长得极像……我能遇见百谷,共行一段路,是歪打正着、命中既定了。

“白沃大人曾言洗心道深,以合天意。而今我心衰如病骥,如何见他呢,如何见他的儿子呢……”

杉弥见他说了这话,眼睛一亮,便近前再拱手:

“有何不可呢上仙,恶鬼乱道,就算是小百谷也不想坐以待毙,正日夜习得仙术,以求为民除害。至于我们,就更不要叫那恶鬼得逞为害乡里。上仙不想为自己报仇,换回来日逍遥游么?”

杉弥终于撬开了岚间的心,他在阳光之下一丛黑暗里捏紧拳头,沉声道:

“即或我没有来日,也要拉他一起不能复生!”

……

“啊哟,修仙太难了。”

百谷躺在床上哭唧唧地叫起来,揉着酸了的大腿根:“爹呀,你生我的时候许是没吃肉,生了个缺斤短两的笨脑瓜。”

他爹怒斥:“胡说八道!”

百谷:“我都坐了两个时辰了,哪有什么光呢,还是瞧不着。”

本来百谷和他爹在榻上盘膝对坐,学习父亲教授的口诀和心法,开始还算刻苦仔细,过了半宿便对自己失望透顶,往床上一歪,嚷起来。

“若连修行也容易,世上便无难事了。”

白沃叫他坐端正了,静下心来:“眼睛看到的是‘象’,心看到的则是‘灵’。譬如你现在要寻人,要越过万象变化、沧海桑田,用心里的念追他。

“念没有形状,也没有终点,故此可从‘无’变为‘无穷’,使心中的眼有观宇通宙的本事。”

百谷睁着大眼:“这话甚难懂,谁能明白呢。我不就是缺个心眼才叫人骗了的?”

白沃笑着轻拍他:“那就多长个心眼儿,不是想知道九鸩在哪儿么,试着去找吧。”

百谷听他提起兄弟,暗道奇怪,因九鸩现下暂时无恙,他央求父亲想学的这‘灵知之术’是用来找别人的。

于是他问爹:“必须要从阿兄开始吗?”

白沃也奇怪:“那你要找谁?”

“没谁。”百谷想了想说:“要时刻念着对方的言行才好?”

白沃颔首:“正是,要默思其人其行,从天地脉交织而成的纵横山川里抓着他。

“人的念,促成神修,神的念,织成万法。”

百谷闭上眼,将背诵下来的咏诀念上三遍,运气深吸,闻见昨夜三更落雨修竹上,依稀是暖翠清香。

他追逐着记忆深处的大浪,重新站回被船家弃下的水中汀州,他被逐出了白水寨——

百谷更着急见到的,当然是那个人。

黎水迅速涨潮,百谷低头看见他的包袱浸在水里,浪卷河沙,击打双腿……清沁竹香被异见中的潮水全然淹没,他鼻腔里都是河中鱼虾的腥气。

浪涛没有因为在回忆里流淌就减弱半分,它把百谷和兰芷乱草一同拉入汹涌澎湃的激流中,掠夺了他的呼吸。

百谷在水中艰难地漂浮,呛水的窒息与许多遭殃的念头交缠,渗入的思绪无法固定画面,相似记忆多重交错,令山川震荡,烟渚折叠。

他拼命嘶叫着:“救我,救救我!”

……不对,不是这句。那天他遇见船家前喊的是什么?

他被呛了好几口才想起来,忍着喉咙被禁锢的痛楚,大喊起来:

“天不公,地无道!”

话音刚落,在天地昏暗的尽头出现了那抹唯一的渔光,是路见不平的好汉,挑剑削断了不怀好意的利爪。

荻花丛里渔光颠簸凑近,行到百谷跟前时,撑着小舟的船家已有了高峻魁梧的轮廓:发如银花照夜,衣裳呈艳,金粟不尽,彼连星火。一手拎着小坛酒,如从花间踏舷,歌罢黎水,平息风浪;唤醒鱼群,也唤起了百谷的思量。

他终于见到了父亲口中的光灵,把人从苍莽人世,捉到自己的心上。

忽而浪挟天浮山击云,船家的光芒轮廓被万物的形状磨损,炬火散落要归于八极,百谷赶忙游过去跳上他的小舟,想同船家打招呼,却看这“人”身形飘渺,是万千萤火光斑聚成的轮廓,根本没有实体!

怎么办呢,百谷左右看看,想出去询问父亲,但不确定是否还能顺利进来。

正拨弄着那些光点不知如何是好,这粒粒萤火居然从轮廓中次序溢出,围在百谷周身飘晃,一边散发出强烈意念,一边有熟悉的音调回响在百谷耳旁。

细听下,是浅低私语,是痴情纠缠,是念念不忘,是絮拥凄迷。

百谷胸中一热,看着那空白身影,要让自己把他填满。

他手里立时出现了一碟白瓷色料,用手蘸着青石粉末画成船家胸口的水龙,将明亮的人形徒手涂抹成彩,像把遥远的神画成情人的模样。金描白云缀丹轮,龙睛一点,石褐色波纹大氅,项上的三色珊瑚珠子,腰间裤带琳琅的挂饰,耳上坠下的鸟羽。

面目呢……百谷的手指停了停,认为没有笔墨能勾勒出他的情人。

“情郎。”

他弱弱地唤了一声:“你说呢。”

那人的面孔瞬间从虚像里迸出,浮现出具体五官,英眉星目,配得上一句俊逸无边。与父亲不同,这人的棱角是带着张扬潇洒的。

百谷眼巴巴望着,看他从梦里走出来,又变回了梦中人,自己的鼻根和额角痛了起来,一刹一刹的抽疼,似乎为了能看他一眼,已燃烧了自己的生命。

百谷先前被贴着同一张面皮的男人骗过,此时浓情到了喉头,也得强迫自己冷静问他:“你还认得我么,我是谁?”

津滇的眼珠动了动,极生硬极干涩,他从看向虚空的眼眸收敛到近处,认清了人,用渴了一百年的声音喊他:“百谷,想情郎了没有。”

他跟那些回忆中的声音很不一样,因为相爱时和分别后的声音理应不同。

百谷觉得委屈,自己遭了好多罪才又看到他啊,为什么这么难呢。

他把脸埋在津滇身上,唤道:“相公!”

津滇费力地环手抱住他:“百谷,我的百谷,你好不好?你不是舍了我走么,到底是来找我了?”

百谷闷闷地:“我不会再走了,我不会再为任何事离开你了。”

津滇气息微弱,吻着百谷的眼睛,将他的眼泪沾在自己唇上,像久在沙漠里的行商翻找出一千年前余下的酒,蒸发得只剩一滴。

“你那天上山哭得好厉害。我就知道,你肯定后悔了。”津滇无力地笑了一下:“百谷,我现在在……”

百谷正听着津滇说话,突然脸上骤疼,瞬时脱离了意念,中断了与津滇的联络。

“嗯?”百谷睁开眼,看见他爹怒气冲冲的表情。

他愣了一愣,赶紧把胳膊从他爹的脖子上松开,擦擦沾在他爹脸上的口水,把他爹抬着要扇自己第二巴掌的手扳下来,扭头钻进了被子里。

——不、活、啦!

他初次习得此术,不会控制在意念中的言行,心里想的口里就说出来,转而在现实里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了!

“气死我了,什么仙术,整日坑人。”

百谷躲在被子里不出来,臊得脸和脖子越来越热,用力蹬床板:“若不是要救人,一学都不想学!”

“你还有理了,让你学的是这个么?”

白沃看着一床鼓鼓囊囊的薄棉被,用脚踢他:“又是‘情郎’又是‘相公’……几时过门了,我怎么没瞧见,还喊得这么亲?”

百谷“啊啊啊”地叫着反抗:“你把我丢了,我不就去找别人?别人待我好好的,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他露出一对眼睛来重申:“待我可好了!”

白沃紧紧抿着嘴唇,心里刺痛。他感觉自己命途里最重要的一环被窃取了。

用了近乎百年养出来的儿子,才过了二十载就不再属于自己。像不像按时序降下春雨秋霖滋养出的五谷,最后被人收割满仓的情形?

他恩待了世间,世间离了他也有各样的欢喜。儿子离开他,兴许更快乐。

白沃自知应星徵士有尘埃,随时回归天脉,破败的肉身将来会收置于凡人的狭小坟冢里,不如应允了百谷的要求,给他选个伴儿……做父亲的叹息道。

九鸩是自小看起来的孩子,熟知其宽厚品性,有耕农中难得的书卷气,既好学虚心,又有壮志报复,不仅自己中意,百谷也喜欢。

那就他吧,就这样安排便好。

白沃甚难启齿,好不容易压下异样情绪,磕绊说道:“……九鸩来找我时,倒是与我坦明,说他愿意照顾你,你也,也能看上他的话……”

百谷敞开小被子,露出个通红的小脸:“嗯?跟九鸩哥有什么关系?”

白沃眉头一皱。

百谷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依照九鸩哥的实在性子,跟他在茶园里那么荒唐一滚,是铁定要认真的,指不定一见到他爹就立刻下跪喊老丈人来提亲了!

果然白沃追问他:“你刚才见的到底是谁?”

“……不、不知道!”百谷又钻进小被子里,装成个赖皮:“不知道!”

“你九鸩哥呢?”白沃扯开他的被子:“你不喜欢九鸩?”

“喜欢呀。”百谷想糊弄他爹:“我都喜欢呀。”

“‘都’是还有谁?!”

白沃立即从床上下来,到处找柴火棍要打孩子:“今日/你要装也装不下去。”

百谷怕了,叫嚷道:“好嘛,我见的是另一个喜欢的嘛,怎么两个不能一起喜欢了呢。”

白沃捂着心口,仿佛生了大病:“你讲的是什么歹话,好意思说出来呢。”

百谷也急了,豁出去似的坐正了:“不是你让我坦白的么,我就实在告诉你,我还喜欢,喜欢了……”

他觉得喜欢的人里无论如何得算上已经故去的洙尾,就给他爹比了三个指头:“我一共喜欢了三个人呢,都是好人!”

白沃眼睛发直,看他这大言不惭的样子,气得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别人看他反倒是突然冷静得不得了,不知在考虑什么。

百谷有什么办法,只得抱着脚观望,又忆起来一会得找找岚间去了哪里,洙尾……他还会再次转生吗?灵知之术可以探查阴间吗?

父亲心事凝重,百谷还好心去劝:“爹,我这事想得明白,我喝了毒酒不认人是一,凡是救了我命的要偿还是二。既然对我交托了心,就不能撇了,我好好保管就是。”

“你管不起的。”

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要把天也叫醒。白沃拾了凳子坐下,慢慢询问:“你喜欢的这三个人,互相知道彼此的情形么。”

“嗯……大约不知道吧。”百谷摇摇头:“没来得及说呢。”

“那你就不要说。”他爹叮嘱:“我怕你来日不是死在邪魔手里。”

百谷又蒙进被子里:“我去找九鸩哥了!我看看他在做什么……”

“你除了九鸩,要跟其他人断掉联系。”

白沃下令:“不得再去接近,成仙不戒欲,修的什么道?”

百谷在被子里做了个鬼脸:“哼,等我把人带来,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他真好。”

白沃气他越来越不听话,抄起柴火棍打中了儿子的屁股:“我是个开人奴馆的么,什么好人都往家里敛?”

……

白草黄沙,萧条塞柳,月照颓墙,千载无主,白沃不曾在此地施舍过一滴雨露。

河流干涸于八千年前,干戚胡骑偶尔远远掠过,带起天穿地裂的飞沙。

津滇压在其下八尺,不得翻身,不得喘息。一只干瘦的阔耳狐狸反复刨坑,磨得爪子出血,风一来,又把它苦劳得来的坑掩上了。

这是流动的沙海,是潇君选出来祭奠河伯的葬地。

津滇命已垂危,失去内丹的他无法逃脱邪魔施下的缚身咒,不仅身躯被挟,连思忆也受到束缚,活生生地要被大风磨成另一副沙骨。

他等啊等,要在无知无觉中陨落,那虚妄的巫者和苦命的女子,今后要为谁跳河掷肉呢?

但百谷闯进了自己惊惶的梦,带来黎水本源的渺弥汀弯,青年用湿润的眼睛把他叫醒,以吻告诉他:我想见你。

津滇动了动指头,有几粒沙子跟着一颤。

“……祭册姓名之一,沙迁。”

津滇念出名字,以其寓意当作法力,将献祭上来的力量为己所用,黄沙迁徙,幻作无情流水,托拱着他的身体喷薄出涌;稀疏酸涩的土徘徊通波,形成浪涛不尽东流。

只要黎水还在,他的源头就永不枯竭。河伯翻身踩在黄沙上,像当初挥斥惊浪翩翩驭舟,干旱千年的上空震电闪云,霹雳横断,沙海通航——

“欺辱我的,叫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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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条微博大意,就是写的烂也要拿出来给别人看

改了好几天改不动了,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写得太烂……